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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閏土

        2008-01-01 00:00:00陳孝榮
        滿族文學(xué) 2008年1期

        1

        閏月生的,五行缺土,所以他的父親叫他閏土。

        他的父親十分愛他,怕他死了,所以在神佛面前許下愿心,用圈子將他套住了。

        2

        風(fēng)從巷子里吹過來,把炒菜的油煙味、大便的臭氣、汗味等各種難聞的氣味吹過來,我終于咳嗽了起來。這一咳又咳出了鼻涕。我用濕手捏了一把鼻涕。接著又洗。還有兩件衣服就可以結(jié)束了,我想堅持一下,把手頭的衣服洗完再進屋。這時閏土從屋里出來問我,要不要我?guī)兔?

        我搖搖頭說不用。

        閏土卻還是向我走來了。

        他在我面前蹲下來問我,唉,你說這城里什么最自由?

        我說你說這話什么意思?

        閏土說,你不管什么意思?你回答我。

        我說這城里沒什么東西自由。

        閏土說,錯。

        我覺得今天的閏土很滑稽。我笑起來,那你說什么最自由?

        閏土說,麻雀。

        我說麻雀?

        閏土說,我真想變成一只麻雀呀。

        閏土這話嚇了我一跳。我不敢笑了。閏土,你可別胡來呀。

        閏土沒說話,站起來進屋里去了。

        閏土怎么說這種莫名其妙的話呢?望著閏土的背影,我還是沒有緩過勁來。我說閏土,你到底什么意思?你可別胡來呀。

        閏土說,放心。就進了屋。

        可是我的心卻七上八下起來:他到底想干什么呢?

        我們是碰到了一些困難:我和閏土都沒事干了。

        我和閏土是在干完那棟建筑的活之后沒事干的。事情一完,大家就做了鳥散狀。城市就像一只大口袋,把人吸進去就再也找不見了。我和閏土就像兩個游魂,在這座城市里游來游去??墒前雮€月過去,我們還是沒找到事做。我們夫婦沒特長,只能干臟活累活??蛇@座城市里的臟活累活也寶貝得像金疙瘩,早被人搶占了。我們這些來自鄉(xiāng)下的農(nóng)民一個個都長著鷹一樣的眼睛,緊緊地盯著那些臟活累活。一旦出現(xiàn)臟活累活,我們就像禿鷲一樣撲上去。但慢的卻是連骨頭都見不著。對我們這些洪水般的禿鷲來說,再大的城市也有限。這里和鄉(xiāng)下一樣,不是我們這些禿鷲的天堂。我們只能做一個游魂,在城市里游來游去。我和閏土就是這樣成了兩個孤兒的。

        我們的孩子水生則成了最大的孤兒。他就像沒娘的孩子一樣,整天都不與我們說話。盡管我是他媽,但他對我也是滿眼的不滿、不屑,甚至是憤怒。有什么辦法,誰叫我們當(dāng)?shù)?dāng)媽的不像個人,只像個游魂呢。

        他到底想干什么呢?

        鄉(xiāng)下是不能回了。盡管那些土地貧瘠得就像沒奶的娘,但只要還有足夠的有機肥料,還是能榨取出一點點骨髓??萍际莻€好東西。它可以榨干任何有用的東西,把土地變成荒漠,把人變成物件。但那些土地就是增產(chǎn)了也不一定增收呀。我們這些像禿鷲的農(nóng)民找不到一個可以供我們歇息的枝頭。鄉(xiāng)村本來是我們的家園。但它陌生得我們不認識它了。城市就更不是我們的家園了。在這里我們連一根狗尾草都不是。我們就是這樣被拋棄的。哪里都不是我們的家。

        我們是五年前來到城里的。輾轉(zhuǎn)了幾座城市。找過數(shù)不清的事做。

        記得最初從家里出發(fā)的時候,我們并不是這樣。那個時候我們懷揣著背水一戰(zhàn)的豪情,把土地轉(zhuǎn)包給了楊二嬸。轉(zhuǎn)包費極低極低,二百塊錢一畝,低得楊二嬸都不好意思了。伊擦著白粉,坐在我們堂屋的沙發(fā)上說;“你們再商量商量?!蔽艺f:“二嬸,不用再商量了。就這么定了?!币列Φ醚劬Σ[起來,說那我回去拿錢去。就回去拿了兩千塊錢預(yù)付給了我們。我們的土地一共是十畝。一年的轉(zhuǎn)包費便是兩千塊。我們講好的,預(yù)付一年便種一年。來城里的頭一天晚上,我們興奮得睡不著覺。閏土把我折騰了一夜,弄得我火燒火辣地疼。但盡管如此,我心里還是高興。閏土說:“我們有的是力氣。狠狠地賺幾年就在城里安個家。”我說:“我不想別的,就想為水生打個好基礎(chǔ)?!遍c土說:“放心?!钡珌淼匠抢锖?,才發(fā)現(xiàn)事情并不是想象的這樣。城里并不是我們的莊稼地,它是一座迷宮。我們在里面左沖右突,就是找不到出口。我們不怕累,不怕臟,我們有的是力氣。我們不怕下賤,不怕侮辱,我們有的是忍耐??墒鞘虑椴粔蛭覀冏鲅?。這太要命了。盡管事情能找到一些,找到了事我們就有飯吃,甚至有點節(jié)余。可是一件事情完了,我們就歇了菜。剩下的一點節(jié)余又被消耗殆盡。找事,消費。消費,找事。再找事,再消費。再消費,再找事。我們的生命里只剩下一件事情:找事,找事,找事。我們沒別的任何要求,就是想找點事做。工資可以商量,多少都行??墒鞘虑榫褪遣粔蛭覀冏鲅?。

        自從進城之后,閏土的火氣比任何時候都大。他先前紫色的圓臉,已經(jīng)變成灰黃,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皺紋。他火氣很大地說:“先曉得是這么回事,我們就不該來城里。”我望著他。他的眼睛腫得通紅。這個時候我才記起,自從進城以來,我和閏土就像不同的行星進入了不同的軌道。十天半月我們不再匯合。閏土忘記了他是男人,我也忘記了我是女人。這樣苦撐了兩年后,我們所有的豪情就變成了巨大的失望。我就對閏土說:“水生他爹,我們還是回鄉(xiāng)下去吧?!遍c土連續(xù)七天沒回我的話。我已經(jīng)記不得我把同樣的話重復(fù)了多少遍:“水生他爹,我們還是回鄉(xiāng)下去吧?!遍c土最后才摔了一個茶杯說:“媽的,回?!被氐洁l(xiāng)下,凸顴骨,薄嘴唇的楊二嬸從那邊過來,張著兩腳,正像一個畫圖儀器里細腳伶仃的圓規(guī),倚在門邊:“阿呀呀,發(fā)了吧?!蔽艺f:“二嬸,我們沒賺到錢。想回來種地。你看剩下的轉(zhuǎn)包費……”“阿呀阿呀,真是愈有錢,便愈是一毫不肯放松,愈是一毫不肯放松,便愈有錢……”圓規(guī)一面憤憤地回轉(zhuǎn)身,一面絮絮的說,慢慢向外走。要不回剩下的兩千塊轉(zhuǎn)包費,鄉(xiāng)下又沒有我們立足的地方,我們兩個游魂只好帶著我們最大的孤兒水生再次來到城里游蕩。

        他到底想干什么呢?

        他可千萬別做什么傻事呀。盡管我們是兩個游魂,但我們得相依為命。盡管我們是兩個不同的行星,但我們得相互停靠。閏土要是真做什么傻事,我怎么辦?水生怎么辦?

        閏土應(yīng)該不會做什么傻事吧?因為我知道閏土是個有責(zé)任心的男人。記得還沒嫁給他的時候,我就問他:“你為什么叫閏土呢?”閏土說:“我是閏月生的,五行缺土,所以我爹就給我取了閏土這個名字?!蹦莻€時候,我覺得他很誠實。因為他不說假話。男人往往油嘴滑舌,女人往往謊話連篇。閏土卻沒有。嫁給他后,我總發(fā)現(xiàn)他頸上套著一個明晃晃的銀項圈,便問他:“你怎么老戴著這個銀項圈呢?”閏土說:“我爹十分愛我,怕我死了,所以在神佛面前許下愿心,用圈子將我套住了?!蹦莻€時候,我就覺得他很寶貴。我也像他爹一樣,希望套住他。因為他是我托付終身的人。如今嫁給他整整十多年了。十多年來,我發(fā)現(xiàn)他是可以托付的人。首先他勤勞,對生活沒有什么要求,又不刁嘴。什么活都干,什么飯菜都吃。其次他是個很有責(zé)任心的男人,很體貼人。在鄉(xiāng)下的那些年月里,他總是怕我渴著,餓著,累著。我去了地里,或是很遠的地方,他總要去接我。我知道他是怕我有個什么閃失。我病了他給我遞藥端水,什么活都搶著干。他不是那種一結(jié)婚就變的男人。他其實把我的生命融入到了他的生命里。再有就是他是個好人,心地很善良。在鄉(xiāng)下的那些年月里,他為人和善,從不罵人,更別說打架了。也很樂于助人,鄉(xiāng)鄰的事,只要一說隨叫隨到。進城之后,盡管他常常帶回的是一身臭汗和疲憊,滿臉的憤怒和無奈,但他從不把這些發(fā)泄給我。我也從沒聽說他和別人干過架。作為女人,還有一點我不好意思說出口。但很重要。他有寬闊的胸膛,發(fā)達的肌肉,他總是能把我的身體弄得很舒服。至少在我的生命里,曾經(jīng)有過那么一些時刻讓我忘記了一切,讓我像個天使在天堂里飛奔。盡管進城后我再也沒有那樣的時刻,但我不怨他。這不是他的錯。還有就是他很聽我的話。我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他也不是那種說廢話的人。他的話不多,說話總揀重要的說。總之他在我心里的形象并不壞。當(dāng)然也不是十全十美。至少他碰上了困難不愿意向我說,喜歡一個人在心里扛著。另外就是對于重大的決定也喜歡一個人擅自做主。比如對待那個銀項圈就是這樣。那銀項圈是在進城之后不見的。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他的銀項圈不見了,便問他:“你的銀項圈呢?”閏土沒有回答我,而是給我遞上一疊錢。我就知道他把銀項圈賣了。賣了就賣了吧。人得先保吃飯呀。

        這樣一個人應(yīng)該不會干什么傻事吧?可他為什么沒頭沒腦地說麻雀呢?麻雀就是自由與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我們總不能變成麻雀吧?

        他到底想干什么呢?

        3

        閏月生的,五行缺土,所以他的父親叫他閏土。

        他的父親十分愛他,怕他死了,所以在神佛面前許下愿心,用圈子將他套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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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美術(shù)課。老師叫我們自己畫畫。

        美術(shù)老師說,隨便你們畫什么都行。展開你們的想象??凑l最有想象力。

        我就只好又伏在座位上,把臉壓得低低的,讓同學(xué)和老師看不見我。

        我最怕美術(shù)課了。因為美術(shù)課是個耗錢的課,我沒有彩筆、顏料和白紙。我們買不起這些。我們窮得連飯都快吃不起了,我爹我媽怎么會給我買這些東西呢。

        我爹無能,他只能帶著我們四處游蕩。

        我們游蕩過一些什么地方我都記不清了。我也不想記這些。因為我們每游一個地方只能在城郊安頓下來。城里我們根本住不起。城郊那些租下來的房子都不過是個狗棚。那是人家的雜屋、豬棚、雞圈。有時我們連這樣的房子都租不上。我也記不清我們有多少次在火車站和汽車站的候車室里過夜。那些棚子都低矮,各個角落里都散發(fā)出一種難聞的臭氣。巷子里則更是臭氣熏天。垃圾堆得到處都是。成群的蚊蟲就在那里嗡嗡地飛。無家可歸的癩皮狗、流浪貓在那些垃圾里出沒。我們就像那些無家可歸的癩皮狗、流浪貓,只配在城里竄來竄去。永遠也沒有自己的家。

        我們現(xiàn)在住的地方叫幸福巷。什么幸福巷,其實叫屁巷。那是別人的一間雜屋,我們租過來后,里面除了放一些衣物、被子外,幾乎沒什么東西了。連吃飯的桌子都沒有一張。做飯的家什擺不下都擺在外面。對門就是公共廁聽。臭得我們連飯都吃不下。巷子里污水流得遍地都是。垃圾扔得遍地都是。腐爛的食物、果皮里蛆蟲滾滾,蚊蟲密集得就像螞蟻。這樣的巷子叫什么狗屁幸福巷呢?我從來都不知道幸福是個什么東西。我們沒有錢,只能吃最差的食物,只能穿最差的衣服。盡管如此,我媽卻還是想盡各種辦法把我們打整得像個樣子。

        我喜歡我媽,她很心疼我。她總是把我的衣服洗得干干凈凈,總是怕我挨凍受餓??偸墙逃乙欢ㄒ獌袋c,不要被別人欺負了。我媽說,別人欺負你你就還嘴,還手??墒俏业鶡o能,他只能帶著我們四處游蕩,只能讓我媽愁眉苦臉,只能讓我抬不起頭。

        從我記事的時候起,我就沒看見我媽高興過。我媽其實很漂亮。她的身材很苗條,眼睛也大。但因為生活不好,再加上又苦又累,我媽拖得骨瘦如柴,臉尖尖的,皮膚灰白灰白,整天都皺著眉頭。我媽實在太苦了,太難了,太可憐了。她整天想的都是如何把一家人的生活維持下去??墒且驗闆]錢,我媽就是把她自己剁了,我們的生活也不可能徹底改變。

        無論走到哪里,老師和同學(xué)們都瞧不起我,他們很少與我說話。說話就是嘲笑我。不欺負我就算他們開恩了。我沒有一個玩伴,很少說話。我最怕上學(xué),最怕看見那些老師和同學(xué)。記得有一年,他們組織愛心活動,給我們打工子弟送了一本書,一個練習(xí)本和一枝鉛筆。他們笑得很開心。他們以為他們是菩薩。其實他們深深地刺傷了我的自尊心。送我的那本書是本屁書,我一點也不喜歡,書名我也忘了。我不要他們的施舍。他們以為他們是誰呢?他們不就是有錢嗎?我常常一個人幻想:長大了我一定要成為最有錢的人。

        我爹無能。他太無能了。他只有一副身坯,什么本事也沒有??墒莾H靠力氣怎么能掙來錢呢。他幾乎是天天累得一身臭汗回來,臉灰黃灰黃的,沒一絲血色,就像死人的臉。有時回來還帶一身傷。粗大的變形的手指上常??囍z帶?;蚴穷^上打著疤子?;蚴峭茸右蛔咭蝗?。往床上一躺很快就睡得像死人一樣。他太累太累了,幾乎榨干了所有的力氣,所有的血,眼睛一年四季紅腫得就像爛桃子,但他還是沒掙來錢,還是讓我們一家窮。還是讓我媽愁眉苦臉,讓我抬不起頭。他也很少管我。看得出來,他是想管我的,也是想心疼我的。但他實在是沒力氣了。他常常只能摸摸我的頭,什么話也不說。然后就是睡覺,睡覺,睡覺。每天他總是走得最早。等我醒來的時候,他就走了。屋子里只有他留下的汗味。那汗味鋪天蓋地,濃得就像米粥,將我緊緊地包裹著。我似乎連呼吸都困難了。我爹實在太無能了,只能帶著我們四處游蕩。這就是我爹的形象。

        長大了我一定要成為最有錢的人。

        美術(shù)老師說,水生,你怎么不畫呢?

        美術(shù)老師點了我的名,我只能從座位上抬起頭來??墒俏覠o法回答老師的話。美術(shù)老師姓錢。我們叫她錢老師。她就像個玻璃娃娃一樣,每天總是穿新衣服。那臉也很白嫩。她臉上花的錢一定比身上花的錢還多。她確實有一張好看的臉。好看得只能看見一片光,看不見她的五官。有時我都不知道她的鼻子、眼睛、嘴巴長在哪兒。

        這時一個同學(xué)說,他沒有彩筆。

        大家都笑。笑得嘎嘎的。就像一群鴨子。

        美術(shù)老師說,你怎么還不買彩筆?一副彩筆幾個錢?

        我沒有說話。眼淚嘩嘩地流。城里人永遠不知道鄉(xiāng)下人有多難。

        美術(shù)老師說,誰把彩筆借他畫畫?

        沒人借給我彩筆。我的同桌還把身子往外挪了挪。像鴨子一樣嘎嘎的笑聲也沒有了。

        美術(shù)老師說,那你就用鉛筆畫吧。

        我就用鉛筆畫畫。一邊流淚一邊畫。畫在我的練習(xí)本上。淚水糊得我的眼睛看不見了,我就抹一把淚又畫。我畫了許多許多錢。都是一百元的大錢。堆得高高的。高得就像城里的大樓,我又在上面畫了個小人。那個人就是我。我就站在那些大錢上。那些錢都是我的。我又在下面畫了一群人。那代表所有的人。他們在我的錢下。我用錢把他們壓著。

        長大了我一定要成為最有錢的人。

        我要用錢把所有的人壓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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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閏月生的,五行缺土,所以他的父親叫他閏土。

        他的父親十分愛他,怕他死了,所以在神佛面前許下愿心,用圈子將他套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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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閏土從勞務(wù)市場出來,金色的光線就鋪滿了整座城市。城市就像宮殿一樣金碧輝煌。

        閏土妻子的眼睛紅腫得就像爛桃子。她顛起腳尖在那些廣告欄里搜索。那個廣告欄前站滿了許多她這樣的人。

        下課鈴響了。水生坐在校園的花壇前,仰頭朝天空中望去。同學(xué)們則在前面的操場上踢球。喧鬧聲就像潮水一樣朝他這里漫過來。

        那些廣告欄里的招工啟事沒一樣事情適合閏土的妻子。她今天穿了一件綠色的短袖衫。是在一個地攤上買的。十五元兩件。下身穿著一條米灰色的褲子。也是在地攤上買的。也是十五元兩條。腳上則是一雙塑料涼鞋。穿了一雙肉色的絲光襪子。絲光襪子沒底子了,只有筒子??瓷先ズ苄迈r。那襪子也是在地攤上買的。一塊錢兩雙。閏土的妻子當(dāng)時買了兩雙。拿回來后有一雙太小了,不能穿,就給了水生。那個地攤也在這個城市里。在一棵大柳樹下,是一個中年農(nóng)民開的。那男人戴了一頂破草帽,坐在柳樹的樹蔭下。瘦得像猴子。閏土的妻子就在那里滿足了一次購物欲望。她一邊挑選一邊說,便宜,便宜,真便宜。那些衣服看起來也很鮮亮。但洗過一水之后就像麻布了。買回來的時候,閏土的妻子總是讓她的男人閏土和兒子水生多穿些時日再洗。這樣讓別人看起來他們一家總是穿著新衣?,F(xiàn)在洗過一水,閏土妻子的短袖衫和長褲都像麻布。褲子縮水后露出了腳裸和小腿肚。閏土的妻子紅腫著雙眼一邊在那些廣告欄上繼續(xù)搜索一邊想:今天吃什么呢?

        閏土空著兩手,沿著一條大道朝前走。走得很慢。一邊走一邊用紅腫的雙眼四處張望。他今天穿了一件藍色的短袖衫。也是15元兩件的。肩膀上已經(jīng)磨花了。但這是他最好的一件衣服。其他衣服的肩上都磨穿了眼。肩膀常常要用力,那里總是先壞。他的肩膀上也隆起了兩個肉疙瘩。那肉疙瘩不疼不癢,像鐵殼一樣硬。他下身穿了一條灰白色的褲子。也是十五元兩條的?,F(xiàn)在已經(jīng)縮水了,看上去就像條馬褲。那露出的腿肚子青筋暴暴。他的腳上也穿著一雙塑料涼鞋。沒有襪子。塑料涼鞋是44碼的。閏土的腳很大。腳指甲也很長。左腳的大腳趾死血了??瓷先ハ褚粔K茄子。那是建那棟大樓的時候被磚頭砸的。當(dāng)時砸得鉆心地痛。閏土抱起他的腳在原地跳了足足兩分鐘,那種鉆心的疼痛才慢慢減輕。跳的時候,樓上的伙伴們還在笑話他,說他媽的閏土你猴跳圈呀?閏土沒有回話。臉憋得就像茄子?,F(xiàn)在那大腳趾不痛了也不癢了,只等新的指甲長出來。閏土還是沒有找到事。適合他的事都被他這樣的人搶占了。其他的事都不適合他。閏土到處搜索著,想找一塊磚頭。他覺得他心里裝了一顆炸彈。不找點事做做,那炸彈就要爆炸了。閏土就想找塊磚頭把哪棟高樓的玻璃,或是哪輛轎車的玻璃給砸了。但是城市里卻找不到那樣的磚頭。那樣的磚頭建筑工地才有。找不到這樣的磚頭,閏土就不找了。他想:麻雀肯定不知道它們叫麻雀的。就像我一樣,我不知道我叫什么。但麻雀卻很自由呀。它們有翅膀,可以在城里飛來飛去,做著自己想做的事情。它們要做的事情就是找到食物吃。我也一樣,我也要找到食物吃。我找到事做就有食物吃了??晌揖褪钦也坏绞伦?。我愿意做事,再苦再累的事我也愿意??删褪菦]有。還有,麻雀有家,可我沒有。我真羨慕麻雀。我變成一只麻雀行不行?

        水生紅腫著雙眼望著天空。他看見天空很藍很藍。上面沒有飛過的大雁。一只大雁也沒有。其他的鳥也沒有。什么也沒有。只有藍色的天空。他今天也是穿的一件短土不會被車撞。閏土是不是被人打了?閏土不會被人打。閏土是不是被公安抓了?閏土不會被公安抓。我反想一想又正想一想,正想一想又反想一想。心里緊一陣又松一陣,松一陣又緊一陣。但我就是理不出個頭緒。我知道我是理不出頭緒的。我只有找到孩子他爹心里才會停當(dāng)下來。

        天還沒亮我就從床上坐了起來。我坐了很長時間,直等天亮。

        天亮了,我就開始做飯。飯好了,我就叫醒水生。吃過飯,我把水生的書包放到他背上。他背好了,我就對他說,放學(xué)回來后,如果我還沒回來,你就吃剩下的饅頭。

        水生沒做聲。我又說,你爹昨夜沒回來,我得去找你爹。

        在孩子面前,我得裝出輕松的樣子。其實我心里正在鬧地震。

        水生說,嗯。

        太陽出來了,到處都亮堂堂的。今天是個好天氣。我的心情有點好。背著書包出來的時候,我就想:爹要是真不回來就好了。

        我要成為最有錢的人。

        我要用錢把所有的人壓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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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閏月生的,五行缺土,所以他的父親叫他閏土。

        他的父親十分愛他,怕他死了,所以在神佛面前許下愿心,用圈子將他套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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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聽見了罵聲。是閏土、閏土的妻子和他們的孩子水生。他們罵我是混蛋,問我:“陳孝榮,你為什么把我們寫進小說里?”

        怎么說呢?我是讀了魯迅的《故鄉(xiāng)》之后,突想寫這篇虛構(gòu)作品的?!豆枢l(xiāng)》我在中學(xué)的時候就讀過。那個時候只是覺得他對鄉(xiāng)村的描寫很美好。比如“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我就想,魯迅太偉大了?,F(xiàn)在再讀,我又讀到:他的態(tài)度終于恭敬起來,分明地叫道:老爺……我對這位偉大的作家就更是敬重。所以我就想,我得寫點什么。因此,我就虛構(gòu)了這篇作品。

        小說么,虛構(gòu)的。而且在今天這個消費時代,或科技時代,或信息時代,或轉(zhuǎn)型時期,只有像我這樣的鳥人還在虛構(gòu)小說。

        所以我對閏土一家子說:“你們和我的作品一起進入永生不是很好么?”

        閏土一家子對我嗤之以鼻,沒有回答我的話。我便望著水生想:世上本來沒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有了路。但有的路是正確的路,有的路卻是錯誤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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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閏月生的,五行缺土,所以他的父親叫他閏土。

        他的父親十分愛他,怕他死了,所以在神佛面前許下愿心,用圈子將他套住了。

        責(zé)任編輯 宋長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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