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到了晚年特別喜歡回憶。“文化大革命”前夕在法國緊張?zhí)厥獾牧魧W生活距今已有40多年。但是，同學們的音容笑貌仍然時常清晰地展現(xiàn)在我的眼前，當年的學習生活仍然歷歷在目，使我終身難以忘懷。

新的留學浪潮到來

在新中國的歷史上，經(jīng)歷了三波建交高潮。第一波是新中國成立不久，以蘇聯(lián)為首的社會主義國家很快同新中國建立了外交關系，留學浪潮的第一波自然面向蘇聯(lián)及東歐社會主義國家；第二波建交高潮出現(xiàn)在20世紀60年代中期，中法建立正常外交關系，打開了中國通往西方國家的大門，留學浪潮的第二波面向西歐國家及廣大發(fā)展中國家；第三波建交高潮是在20世紀80年代初，中美建交后，帶動了一大批發(fā)達國家實現(xiàn)了同中國國家關系正常化，新的留學浪潮在深度和廣度上都是空前的。我的留學生涯是在第二波留學潮時期，被國家公派赴法國留學。

第二波留學浪潮產(chǎn)生的原因有三個，首先是中國度過了嚴重的經(jīng)濟困難，經(jīng)濟形勢已經(jīng)開始好轉；其次是中蘇關系嚴重惡化，中國不可能再向蘇聯(lián)和東歐國家派遣留學生，中國要想走出國門學習外國先進科技和建設經(jīng)驗，就必須另辟蹊徑；第三，這是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中法兩國領導人高瞻遠矚，以高度的政治智慧和遠見卓識實現(xiàn)了兩國關系正?；?。中法關系的根本改善不僅實現(xiàn)了中國與西歐發(fā)達國家的各種交流活動，同時也為實現(xiàn)中國與廣大非洲國家和拉美國家的交流提供了方便條件。

中國政府和人民堅決支持廣大發(fā)展中國家要求實現(xiàn)民族獨立和民族解放的正當愿望，同時廣大發(fā)展中國家也同情和支持中國人民進行的正義事業(yè)。在廣大發(fā)展中國家的支持下，中國恢復在聯(lián)合國的合法席位不再僅是一種“可能”性，而是很快就會成為現(xiàn)實的問題。為了迎接新的外事高潮的到來，中央首先考慮的是準備外語干部。從1964年開始，全國的大學凡是有條件的都開辦了外語系，甚至有的中小學也開辦英語班或法語班，招收了許多學習更多外語種類的學生。除了充分利用國內(nèi)學校外，還盡可能多地向國外派遣留學人員。

1964年是新中國留學第二波的起點，開始的重點是學習外國語言，科技生只有極少數(shù)人。是年中國政府果斷決定向法國派出100名留學生，第二年又派出差不多同樣數(shù)量的留學生。另外，學習法語的還有派往阿爾及利亞、摩洛哥、突尼斯等國的留學生；派往古巴學習西班牙語的留學生；還有派往英國、芬蘭、挪威、意大利、瑞士、德國、芬蘭、丹麥、瑞典、阿爾巴尼亞等歐洲國家的留學生；以及派往越南、柬埔寨、印度尼西亞、巴基斯坦、朝鮮等亞洲國家的留學生；還有派往伊拉克、阿聯(lián)酋、敘利亞等中東國家學習阿拉伯語的留學生等。總計人數(shù)逾千人?？梢院敛豢鋸埖卣f，20世紀60年代中期出現(xiàn)的留學潮，使得中國的留學活動開始走向全世界。如果沒有“文化大革命”的干擾，其前景是非常廣闊和喜人的。

出國前的準備工作

1965年我高中畢業(yè)于上海市控江中學。4月初為了選拔出國留學生，學校開始層層篩選，最后所剩無幾。在體檢前，學校早就對這些同學進行了嚴格的政審，就是當時所謂的“查三代”。政審的要求近乎于苛刻，這是當代人難以理解的。讀書成績不好不要說了，就是成績很好家庭出身不好或有海外關系的肯定是在剔除之列。經(jīng)過反反復復的內(nèi)查外調，最后我們學校選出了7名同學，分別是朱國慶（去巴基斯坦）、楊鳳英（去伊拉克）、我、彭荷英、劉敖明（去法國）、朱小弟（去埃及）、朱圣鵬（去阿爾巴尼亞）。校方通知我們時大家大吃一驚，做夢也沒有想到能出國留學。

我們學校7名準備留學的同學結伴到市高教局參加集訓。到了那里，才知道這次上?？偣策x出60名留學生。領導給大家講一些大道理和注意事項，需要準備的東西，以及我們什么時候離開上海到北京參加那里的正式集訓等。7月13日，正是上海的大熱天，也是進行高考緊張之際，我們上海的60名留學生登上駛往北京的火車，參加由高教部組織的留學生集訓生活。同學們在參加高考間隙，抽空前往車站非常熱情地為我們送行。

到了北京，有專車接我們到北京民族學院。因為正值放暑假，學校里沒有學生，臨時將這個學院借給我們作為出國留學生集訓地。集訓是按照留學目的地國別劃分的，基本上是參照軍隊編制和軍隊管理方式進行。我們留法的本科生60多名單獨成立一個連隊。集訓的輔導員由高教部干部、留學蘇聯(lián)的快要畢業(yè)的老留學生和國內(nèi)大學剛剛畢業(yè)等待分配的學生組成。負責我們留法學生的輔導員是留蘇學生王森和一位清華大學剛剛畢業(yè)等待分配的女同學。后來，在法國時有固定輔導員5人，進修生20人，科技生若干，合計近百人。

集訓開始后，我們留法本科生分成四個班，一個班15個人。我們這些人來自全國各地，除了北京、上海的居多外，還有來自天津、南京、武漢、鞍山、哈爾濱、廣州等城市的，在“全國學解放軍”形勢下，自然少不了來自軍隊的軍人。集訓開始，集訓隊組織了多次大型集體活動。首選科目是軍訓，其次是學習國家有關部門制定的出國要求和規(guī)定。我們聽了蔣南翔部長、李一氓主任的形勢報告，參觀了北京市舉辦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成果展和北京的幾個大型工廠，到北京郊區(qū)參加農(nóng)業(yè)勞動。還到沈陽、鞍山等地參觀了一些大型企業(yè)。我們留法學生單獨聽取了宋之光（中國駐法國大使館政務參贊）的法國形勢報告。通過這些活動，目的是讓我們增強愛國主義和革命英雄主義精神。

從8月底開始，出國留學生的隊伍逐漸減小，不斷有留學生出國，集訓的人數(shù)越來越少。大概是我們留法學生的簽證比較復雜麻煩，因為乘坐火車經(jīng)過的國家比較多，簽證需要時間很長，我們是最后一批出發(fā)。暑假結束，民族學院的學生返校，我們轉移到北京語言學院。在那里等候期間，我們有幸參加了在北京舉辦的第一屆全國運動會開幕式，并受照顧被安排在一個特殊的位置上。在那里，我們見到了劉少奇、周恩來、朱德、鄧小平等黨和國家領導人。我們也有幸參加了天安門國慶之夜的狂歡活動，我們的隊伍在廣場中心，新聞媒體給了我們許多特別關照。

10月14日晚9時，我們在北京火車站乘坐中蘇國際列車，從二連浩特出境，開始了出國之旅。經(jīng)過一個星期的漫長旅行，最后抵達蘇聯(lián)首都莫斯科。稍作休整和逗留后，乘坐莫斯科直達巴黎的國際列車奔赴目的地——法國首都巴黎。

在法國的學習生活

我們住在巴黎郊區(qū)玫瑰泉新村的兩棟四層公寓樓里。從遠處看十分醒目，因為附近沒有其他高層居民樓。這兩棟公寓樓坐落在一個小山坡上，三面有圍墻，最下面是開門處，門前連接一條林蔭路。樓的四周是四季常青的草坪，高坡上是個很大的停車場。此處環(huán)境優(yōu)雅僻靜，遠離城市的喧囂，是個居住的好場所。中國買下了其中的十幾套居室，其他的房屋居住著當?shù)胤▏恕?/p>

我們到巴黎立即分班，每班15人，共分成四個班。房子住宿也是按照班級劃分分配。每班有一名至兩名輔導員帶領，他們是晏巧云、劉翰林、凌愛媛、楊贊賢、黃健同。每個班里都有從部隊來的年紀比較大的兩名同學作為政治骨干，他們?nèi)渴屈h員，這些同學有8名，他們是韓德玉、戎孝炳、白小樂、郭德倉、解清民、張存元、陸祖康、楊貴蘭。20多名進修生和科技生直接進入了巴黎地區(qū)的大學里。這里還配備了高教部派來做組織工作的留學生管理辦公室，管理人員有3人。還給留學生配備有一輛大巴車和司機，還有3位廚師，平時為我們做中國式飯菜，食堂配備一輛面包車，用于平時買菜或購物等。

我們的學習生活是非常緊張的。每天早6點必須起床。由于一個套間住了十幾個人，只有一個衛(wèi)生間，所以早上時間最顯得忙亂擁擠。為了節(jié)省時間，我們不得不改變個人生活習慣。6點半吃早餐，匆匆而就，趕緊啟程。大巴車在路上行駛約45分鐘左右到達學校。司機開車很仔細，我想這一定是領導對他有要求，他要對這些年輕學生的安全負責。有時候我們也會步行到最近火車站乘坐地鐵上學，這樣我們就必須更早起床。因為巴黎工人鬧罷工，地面交通堵塞，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我們在學校7點半開始上課，一直到下午2點左右，中間有一次課間休息，下午復習功課或做作業(yè)。給我們班上課的是名法國女老師，對我們很友好，也很有耐心。這個學校的教學是“聽說領先”，不準我們看書，不準交頭接耳說漢語，不準查字典。開始我們都感到很困難，不過在后來的翻譯工作中我們體會到這種學習方式對學習地道的法語有利。這名女老師和我們結下了深厚的感情。我們逢年過節(jié)會邀請她到我們住所吃飯。她多次夸獎“中國學生很勤奮、很聰明、守紀律、懂禮貌，是我?guī)н^的最出色的學生！”

為了放松緊張情緒，有效地鍛煉身體，在夏天我們到附近的游泳池游泳。有時候也和大使館的官員們一起到郊外游覽。比如，參觀訪問周恩來、鄧小平在法國留學時活動過的地方，參觀巴黎公社墻、巴黎圣母院、盧浮宮、凡爾賽宮等。還參觀過拿破侖的夏宮楓丹白露，也到過英吉利海峽岸邊游泳，還結合當時的《人民日報》登載的“大墻后面”，參觀了巴黎郊區(qū)的貧民窟。十多年后我舊地重游，發(fā)現(xiàn)原先的貧民窟已經(jīng)不復存在，代之而起的是一棟棟高層公寓樓。

正當我們在巴黎躊躇滿志地努力學習，準備將來更好地報效祖國的時候，國內(nèi)開始醞釀一場史無前例的政治運動。這場運動波及到中國的每一個領域和角落，我們在國外的留學生也不可避免。這場運動不但改變了整個留學計劃，也改變了留學生的個人前途和人生命運。

“文化大革命”中的留學生園區(qū)

1966年上半年國內(nèi)“文化大革命”初起，大家并沒有特別關注。直到下半年毛澤東主席親自出面支持，同學們才感到問題的嚴重性。我們開始支持毛主席和中央的決策，進入了正面教育階段。但是國內(nèi)的形勢畢竟離我們遙遠，影響力受到客觀條件的極大制約。從嚴格意義上講，直到回國前國外的留學生并沒有真正地“搞運動”，而是堅持正面教育和學習。所謂的“亂”，基本停留在思想認識的層面上。

這種局面的出現(xiàn)是有原因的。首先是中共中央關于駐外人員在具體做法上實行“內(nèi)外有別”、“在國外不能搞運動”的方針是正確的；其次，駐外使領館領導貫徹中央的指示是認真的；第三，留學生中嚴格的管理制度是有成效的；最后，留學生的整體素質是比較好的。正是這樣一些特殊條件的綜合作用，使得“文化大革命”初期國外的留學生園區(qū)比之國內(nèi)高校來相對平靜得多。在那里沒有紅衛(wèi)兵組織，沒有大串聯(lián)，沒有大字報，更沒有出現(xiàn)打、砸、搶、燒、抓那樣混亂的局面。

當然，在國外也并非是完全意義上的“凈土”。國內(nèi)刮風國外起浪，歷來如此。國內(nèi)的政治運動通過無線電波傳到我們中間，特別是天安門廣場檢閱紅衛(wèi)兵的壯舉及批判“資產(chǎn)階級反動路線”的斗爭，引起了留學生的重視和不安。1966年12月底達到高潮，有個別同學的偏激情緒產(chǎn)生得更早一些。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一邊學習，一邊生活，一邊受到國內(nèi)政治運動的影響。

在政治學習中，同學之間逐步產(chǎn)生了對國內(nèi)“文化大革命”看法上的分歧，有時發(fā)生一些爭論。起初還能控制在比較正常的范圍之內(nèi)，后來逐步升級到對留學生辦公室同志“不聽話”程度，甚至爭論到很晚影響鄰居休息，他們向中國駐法使館提出交涉和抗議。有一天晚上，部分同學到大使館請求黃鎮(zhèn)大使同意讓我們回國參加“文化大革命”。我僅用了20分鐘時間，在大巴車出發(fā)前寫了一封語氣激昂的公開信。這封公開信寫得激情恣肆，讀得音調高亢激昂。

黃鎮(zhèn)大使親自接待了我們，并表示理解我們的心情，他還表示會將我們的意見向國內(nèi)有關部門匯報。黃大使也提醒我們，在沒有得到上級的指示之前，仍然要好好讀書，不要串聯(lián)，要注意內(nèi)外有別。這封信在“文化大革命”后期的1976年，由黃鎮(zhèn)大使交還給我本人，這已經(jīng)成為了歷史的笑柄。受國內(nèi)“破四舊”的影響，有些同學把法文字典里的裸體雕塑、油畫等視做黃色的東西，用筆涂掉或者剪掉，使得一本好端端的字典變得凌亂不堪。

我們回國前不少法國記者前來采訪，特別是一些右派報紙的記者，不時地到我們住處拍照。記得有一次法國《晨報》記者來拍照，在報紙上刊登文章罵我們留學生“是一群藍螞蟻”。這份報紙還將劉敖明、彭荷英和我的圖像刊登出來。大概內(nèi)容是我們放學回宿舍，記者攔住我們拍照，我和劉敖明用書包擋住不讓拍，而彭荷英正好站在大巴里看著記者。這樣一來，我們3個完全進入了相機視線，被定格在了報紙的畫面上。

按照正常工作安排，1966年暑假后我們要轉到巴黎大學學習。1967年1月18日，黃鎮(zhèn)大使風塵仆仆地來到我們留學生住處，鄭重其事地向我們宣布：教育部和外交部聯(lián)合通知，調你們回國參加“文化大革命”。通知中指出“64級原則上畢業(yè)分配，65級休學半年”。當時，我們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興奮得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家先是靜默片刻，緊接著就是一片歡呼聲。周圍的法國人不知道我們這里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驚奇地向我們房間張望。就是這個通知，一下子改變了我們的前途和命運。

我們開始做回國準備。不知道是誰發(fā)起的建議，每個人把積蓄的法郎上繳給使館。因為通知說65級同學半年后回來，所以我們不必帶所有的東西回國。特別是北京的同學可以不要帶被子褥子，他們可以回家居住。但是外地的同學就不同了，一定得將自己的被子褥子帶走，黃鎮(zhèn)大使說北京滯留了許多外地的學生，庫存的被子褥子都已經(jīng)用完了。一些書籍也可以留下，反正要回來的嘛！當時，大家都相信黃鎮(zhèn)大使這話是真的，誰都沒有想到歷史嘲弄了我們。

走自強不息之路

1967年底，在周恩來總理的關照下，留學生中的部分人準備再次出國學習，其他同學也被安排到北京外國語學院繼續(xù)深造。后來，因為復雜的國際、國內(nèi)環(huán)境都未能成行。十多年后“文化大革命”結束，中國政府重新外派留學生，但這與我們不再有任何關系。

1968年底，我們這兩批留學生在“接受工農(nóng)兵再教育”的指示下，奔赴河北省唐山百各莊軍墾農(nóng)場勞動鍛煉兩年。我們中的一些人希望在這個革命大熔爐里鍛煉成長，但是也有不少人對此想不通，因為在我們的前面等待的是一個未知數(shù)。后來的事實證明，并非我們多慮，許多人經(jīng)過農(nóng)場鍛煉后，又經(jīng)歷了多年的艱難曲折和苦苦奮斗，才有了比較正常的工作和生活。

那段歷史轉瞬間過去了40年，當初風華正茂的學子已經(jīng)步入花甲之年。回顧新中國第二波留學潮不是沒有意義的，我們都應當珍惜今天的美好環(huán)境和條件，為建設強大的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國家建功立業(yè)。我們特殊的留學經(jīng)歷所磨礪出來的對祖國的無比忠誠和自強不息的精神，在中國留學史上同樣是絢麗多彩的篇章之一。

（責任編輯謝文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