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牙”二字是藏語,這個名字是怎么來的,我問過了許多人,始終也沒得到一個圓滿的答案。唯一一個有說服力的說法是:第一位加牙活佛就出在這個村,所以后來這個本名已不可考的西北平原上的小村落便一直延續(xù)了“加牙”的名字,直到如今。
在湟中塔爾寺,住有加牙活佛,至今已傳承到了第十四世。
“再逼我織毯子,我就跳下去!”
五六歲的時候,楊永柱朦朦朧朧開始有點記憶。白天,爸媽都去生產(chǎn)隊勞動,他跟在哥哥姐姐后面玩。晚上回來,全家老少齊動員,織毯子掙錢貼補家用。冬天冷的時候,就把紡車拿到火炕上,腳伸到氈子下面暖和著。長到八九歲,他也能給大人們捻線打下手了,而哥哥楊永良已經(jīng)是家中織毯的頂梁柱。
十七歲,楊永柱初中畢業(yè)。那個夏天,他每天五六點起床,像工人上班一樣每天勞作八小時甚至更長。20天后,他織出了人生中第一塊毯子:長1.8 米,寬75 厘米,賣了240 塊,減去工本費和原料費,凈賺100 多塊。賺來的錢,他又給家里買了些原料、給自個兒交了學費,基本上就所剩無幾了。
當楊永柱漸漸成長為這個家庭固有織毯勞動力一員的時候,某一回他終于織毯子織得累了、煩了,不從于父親令其繼續(xù)工作的號令,他撒丫子一口氣跑到家附近的一座石橋上,威脅著對追過來的楊懷春說:“好!你要是再逼我織毯子,我就從這橋上跳下去!??!”脾氣溫順的他向來最得父親疼愛,楊懷春被他這叛逆的舉動嚇壞了——當然,最終他沒有或者更多是也沒膽跳下去,生活是迫人的,偶爾的小脾氣小性兒鬧過了,還是要為生存事著想,沒錢吃飯,任誰都什么也干不成。
高中畢業(yè)的楊永柱在村子里算是個文化人,頭一回拜訪他,我?guī)杀倦s志,未料他翻得異常仔細。隔天再去,他指著兩張圖片告訴我里面出現(xiàn)的毯子是加牙藏毯。一張出現(xiàn)在9月號《草原騎警》里,騎警們坐在草地上吃午飯,其中一位坐的毯子;另一個是藏式家具選題中,格桑次旦老師作畫的場景中所坐的毯子。我佩服地夸獎他看書真仔細,他反過來倒有點不好意思,卻又有些些得意,笑笑說是啊,我上學的時候成績還不錯呢。
尷尬的傳承與發(fā)展
進入90 年代,商品經(jīng)濟的沖擊和現(xiàn)代社會工業(yè)化生產(chǎn)的挑戰(zhàn),使得加牙藏毯愈來愈走向了衰落。滿當烈透露,藏毯能在國際地毯界獨領風騷,就在于它特殊的天然原材料和精湛的手工技藝。由于市場經(jīng)濟利益的驅動和現(xiàn)代工業(yè)的沖擊,一些機制藏毯充斥市場。而手工工藝費力費時,現(xiàn)在的年輕人,尤其是男青年都不太愿意學習織毯工藝。他們寧肯出外打零工、做服務員,也不愿坐在機梁前學習這已延傳幾百年的手藝。
同時,全球氣候變暖,草原沙化現(xiàn)象嚴重,草質的退化帶來了藏系綿羊、牦牛、山羊生存環(huán)境的惡化,進而導致牛羊數(shù)量減少、毛絨產(chǎn)量下降、毛色出現(xiàn)雜質等問題,嚴重影響藏毯原材料供應。
目前加牙村從事藏毯編織的女性居多,男性大多在農(nóng)閑時間外出打工(相比于在家織毯子一天掙得的三四十元錢,遠不如打工所獲利的誘惑大)。由于男女手上力量的差異,使藏毯的質量受到了一定的影響。而且藏毯技藝屬于家族式傳承,技工之間沒有系統(tǒng)的教材,這也在很大程度上導致了一些技藝的失傳。一些著名技師相繼離世,使部分傳統(tǒng)技藝面臨失傳的危險,比如藏被的編織,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少有人織了。
1996 年,奎思勤(KristianWhittaker)——一個40 多歲的澳大利亞扶貧項目的負責人,來到加牙村考察,一下子喜歡上了加牙藏毯,并希望能給予這種技藝一定程度上的幫助。但接下來他提出的邀請卻讓楊永柱陷入了兩難:他希望楊永柱能帶領一批匠人去到南半球的澳大利亞織毯,并承諾一定會有廣闊市場前景。權衡良久,楊永柱沒有答應—離鄉(xiāng)背井,去了以后吃的住的都不習慣,再說,“要是萬一掙不著錢,咋回來?”
可喜的是政府已經(jīng)意識到這些問題,2007 年6 月10 日,經(jīng)國家批準加牙藏毯被列入首批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名錄。另有報道,青海省已于2002年起“連續(xù)召開了3次關于藏毯工藝發(fā)展的專題會議,組織培訓技工和管理人員,發(fā)揮加牙村的輻射作用,帶動周邊群眾從事藏毯編織?!?/p>
此外,近幾年來連續(xù)舉辦的青海藏毯國際博覽會也為藏毯技藝的傳承起到了重要的作用。“為了能更好地保護這項民間技藝,做到文化效益和經(jīng)濟效益兼顧,青海省還計劃盡早制定加牙手工藏毯編織技藝保護方案,對藏毯的各品種進行分門別類的保護,培養(yǎng)保護藏毯手工技藝的傳承人,在一定程度上給予經(jīng)濟上的支持;加強培養(yǎng)年輕人。由于家族內口口相傳的技藝沒有系統(tǒng)的教材,政府還對青海藏毯品種和生產(chǎn)地進行更加全面的普查,建立完整的文字、實物、錄像、照片檔案;并用藏、漢、英文撰寫《青海藏毯志》,形成文字記載。”
環(huán)境保護更是迫在眉睫,國家對于三江源及整個青藏高原的環(huán)境保護,大大利于青藏高原生物的生存,使得藏系羊品種的繁殖得到一定程度的保護。
目前約有一千八百余人的加牙村,能夠保證長期織毯子的人家實際已經(jīng)縮減到了不足十戶,剩下的平均一戶一年可能也織不了兩三塊??椞鹤哟蠖际怯忻鞔_買家才開工,否則這項耗時長又略嫌枯燥的工作還真是不討巧。楊永柱的一個本族哥哥楊運全,成立了一個小作坊式的生產(chǎn)廠,有十來架機梁,基本上也是有訂單才開工。開工沒有什么嚴格的時間規(guī)矩,有活了工人(也大都是本村或附近居民)就回來織,沒有就各自散去,各忙各的。以前“家家戶戶織毯忙”的景象想要再在現(xiàn)如今看到,有點奢侈。
加牙村的袁村長透露,07 年扶貧辦給了村里80 架機梁,準備從冬天農(nóng)閑時開始試行,首先跟村民保證的就是確??椧粭l賣一條,有的放矢,以調動生產(chǎn)積極性?!靶胁恍械?,看看再說吧?!?/p>
明天
到加牙村的時候正值麥收時節(jié),村里都是幾家?guī)准液显谝黄鹗崭?。連續(xù)幾年,五隊的楊永良兄弟兩家、徐玉德兄弟兩家、楊啟福兄弟兩家,總共六家都是湊到了一起的。
85 年出生的徐芳是徐玉德的女兒,村子里像她這把年紀的年輕人有300來個,大都是因為中途輟學或中學畢業(yè)后一時找不到合適工作而出外打工,這其中80%又都匯聚在了最近的西寧城,小一級的就去往魯沙爾鎮(zhèn)。徐芳夏天的時候在西寧城里一家餐館做服務員,最近她喜歡上了家附近鎮(zhèn)子的一個休閑山莊,想去學點東西比如“茶藝啊什么的”,將來,好“能有門手藝,不至于老打零工”。
楊永柱的兒子楊啟浩正上初一,作為父親,楊永柱十分希望成績還不錯的兒子能憑借考學走出不一樣的人生道路——“我不希望他織毯子”,說到這兒,他有些悶悶不樂,多少有點著急地跟我抱怨,楊啟浩自從考上中學后成績沒有小學那么好了,還沒事就喜歡偷著織毯子?!澳阏f,該怎么管管他?”——他倒并不想讓這技術真斷了傳續(xù),作為加牙藏毯的傳承人,他承認“心里還是有壓力的”,至少,“不能讓它在我這一輩斷了?!痹u上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保護項目后,有形無形的擔子更重了。但愈來愈少的年輕人選擇與這種近乎單調的勞作方式告別,如何保證流傳過程中的原汁原味,又如何選擇值得托付的后輩人?
67 年出生的楊永柱剛滿40歲,相對織毯行業(yè)來講按說正當年,但是十年之后——或許用不了十年,如果沒有人完滿的接過這個棒,一種活生生的人為制造的消逝便有可能真的發(fā)生。
現(xiàn)在的加牙村,人們種田收糧自給自足,打工做生意賺零錢,偶爾織毯子做錢物或者物物交換,表面上看來,與任何一個華北平原或東北平原上普通村落的勞作并沒有大的區(qū)別。然而這個冬天,或者下個春天,它曾經(jīng)也是現(xiàn)在被許多人期許并正在作為的暗流著的改變,或許就能到來。
責任編輯: 李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