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歲的“天下第一莊”莊主禹作敏盤腿坐在他那張碩大的暖炕上,神情孤傲而不安。這是1993年3月的某個傍晚。這些日子,他身不由己地卷入了一個驚天大旋渦之中。
在過去的兩年里,禹作敏一直春風得意。他領導的天津大邱莊由一個華北鹽堿地上的討飯村變成全國最富有的村莊。在1992年的國家統計局《統計年鑒》上,大邱莊成為社會總產值、人均收入等多項經濟指標均高居第一位的中國“首富村”。
聲望如日中天
上世紀90年代初期,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異軍突起”成為中國經濟最活躍的力量。1990年1月,在農業(yè)部的發(fā)起下,成立了中國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協會,會長由農業(yè)部部長何康兼任,副會長兩人,分別是天津大邱莊的禹作敏和浙江萬向節(jié)總廠的魯冠球,這是農民企業(yè)家所能得到的最高的帶有“官方色彩”的職務,“禹北魯南”,一時輝映。
禹作敏有一股天生的霸氣和倔犟勁。大邱莊自古就是遠近聞名的窮村,當地有“寧吃三年糠,有女不嫁大邱莊”的民謠。1979年前后,村支書禹作敏想辦軋鋼廠,需要集資10萬元,還得向其他村借5萬元,村內有人反對,禹作敏慨然說:“富不起來,我爬著去給你拜年?!备辉:?,他說,“大邱莊沒有集體的智慧,沒有我禹作敏就沒有大邱莊的今天?!?/p>
大邱莊是靠辦軋鋼廠起步的,在鋼鐵這個國營資本壟斷著的行業(yè)中,其鋼材之來源及鋼管之銷售,無一不與大型國營企業(yè)有關,一位參觀者曾經描述說:“大邱莊的二十多家軋鋼廠和鋼管廠規(guī)模都不大,設備也很陳舊,最讓人羨慕的是堆在院子里的那一大批廢鋼材,這是當今中國市場的緊俏貨,非有相當的本事和過硬的關系絕對搞不到手。大邱莊用低價買來這些鋼材,加工成鋼管后又用高價賣出,其所獲得的顯然不僅僅是加工的利潤,而且還有緊俏物資的市場差價?!?/p>
禹作敏每每以中國農民的代表自居,每次與官員和記者對話,他的開場白都是:“我就是一個農民?!边@是他的話語起點,也是他最為驕傲的身份。外出開會,哪怕是坐在沙發(fā)上,禹作敏也是盤腿而坐,不脫皮鞋,吸煙不彈煙灰,任其跌落在高級地毯上,他把這當做是一種“農民本色”。
1991年,他一口氣購進了16輛奔馳車,每當有外地高級官員或海外媒體記者來訪,他就會派奔馳車出村迎接,他要讓人們在看到大邱莊的第一眼起,就被中國農民的氣派給鎮(zhèn)住。他自己乘坐的則是當時國內很罕見的奔馳600轎車,在媒體的報道中,這成了“敢與官本位抗衡的象征”。
就因為有了太多這種似是而非的“象征”,最后,禹作敏便也把自己真的當成了一種 “象征”——對他的侵犯,就是對中國農民的侵犯。
1992年,外交部組織一部分外國使節(jié)到大邱莊參觀,他心血來潮地宣布,大邱莊將派精壯的小伙子出國留學,誰能娶回洋媳婦就給重獎,要招100個最漂亮的外國姑娘跟大邱莊100個最聰明的小伙子結婚,生出最優(yōu)秀的后代。這些話被信以為真的記者登在報紙上,很是讓那些有“民族自尊”的人津津樂道了一陣。
驕橫難以遏制
大邱莊成為中國民間經濟迅猛成長的一個標志,所有來這里參觀的人們都會驚嘆于它的整潔與富有,小小的村莊由一排排紅磚灰瓦的平房構成,其間柏油馬路交織在一起,路修得極好,路邊立著只有大城市里才有的那種華燈,村子中心還有16棟造型別致的別墅,其外形模樣跟北京的釣魚臺國賓館很相似。禹作敏就住在別墅群中最顯眼的那一棟,他每天盤腿坐在大炕上,等待來自四面八方的人們的“朝拜”。所有與他接觸過的人都會為他的如珠妙語傾倒。作為大邱莊奇跡的締造者,他的聲望到達了頂點。到1992年鄧小平南巡之后,大邱莊抓住經濟復蘇的機遇,在鋼材上狠狠賺了一大筆錢,全國媒體掀起了一個報道大邱莊的熱潮,禹作敏已儼然成為“中國第一農民企業(yè)家”。這年的3月1日,禹作敏在《經濟日報》上撰文“春節(jié)寄語”,他寫道:“大邱莊最大的貢獻,是給中國農民長了臉?!?/p>
然而,在聲望到達頂峰的時候,這位極有智慧的“人精”漸漸地忘乎所以起來。他對一群前來考察的官員說:“局長算個球,我要當就當副總理?!?/p>
禹作敏的驕橫在后來已經到了難以遏制的地步,他會跟國務委員比誰的工資高,跟部長比誰的皮帶貴,他對一位離休干部說:“你是帶著窮人打倒了富人,我是帶著窮人變成了富人。”他得意地問一位中央部門領導:“你看我的辦公室比中南海里的怎么樣?”村里有一位他賞識的青年要入黨,幾次黨支部會開下來都通不過,他斷然說,“同意入黨的別舉手,不同意的舉手。”在他的圓目瞪視下,全體黨員無聲無動,他隨即宣布:“通過?!?/p>
禹作敏讓一個鹽堿地村莊變成了中國的“首富村”,同時在這里建成了一個封建的威權王國。有一次,一位香港記者問他:“有人說你是這里的土皇帝……”禹作敏不等他說完,就笑著應聲答道,“我去了‘土’字就是皇帝?!?/p>
1991年4月,中國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家協會第二次年會在沈陽召開。會上,有官員對禹作敏的工作作風、驕傲自滿進行了委婉的批評。但在禹作敏聽來,似乎就是不給他“面子”,于是,他“憤而辭職”,不等會議結束就打道回他的莊園去了。
1992年5月,天津市推選出席十四大的黨代表,禹作敏意外地名落孫山。6月20日,“中共大邱莊委員會”開始向新聞界散發(fā)一份《公開信》,其中列有十條:“……第五條,我們聲明觀點,從今后凡是選舉黨代表、人大代表我們均不介入,否則會影響其他人選;第六條,天津市主要部委來人,我們一要熱情,二要尊敬,但一定要身份證,防止壞人鉆空子……”孤憤、怨恨、對立之氣,溢然紙上。他與天津地方政府的關系便也是在這種情緒性的對抗中日漸惡化的。
致命的危機
1992年12月,大邱莊萬全公司經理病故,查賬時發(fā)現其可能有貪污行為,于是大邱莊派4人審查該公司業(yè)務員危福和。危福和被非法拘禁,并于12月13日被人用暴力毆打致死,死時全身創(chuàng)傷380處。事發(fā)之后,“老爺子”禹作敏決定包庇犯事者,他讓相關疑犯或連夜離開大邱莊,或躲藏起來,一切事宜都由他出面抵擋。1993年1月,檢察部門派出6名人員到大邱莊取證,不想卻被非法拘留13小時,其間還不給任何飲食。隨后,當檢察院對4名疑犯發(fā)出拘傳令時,前來執(zhí)行公務的公安干警又被大邱莊設卡拒之門外。
事態(tài)由此惡化。2月18日凌晨,天津有關方面動用400名全副武裝的武警封鎖了通往大邱莊的所有通道,禹作敏命令全村一百多個工廠的工人全部罷工,上萬本村及外鄉(xiāng)的農民手持棍棒和鋼管把守本村的各個路口,與武警全面對峙。禹本人則以退為進,向外界宣布暫時辭職。如此一觸即發(fā)的緊張局勢,整整相持了三天三夜,禹作敏已經身陷法律的雷區(qū)而不能自拔。后經再三交涉,禹作敏才勉強同意武警人員進入這個“禹氏莊園”。警察對大邱莊進行了搜查,禹作敏作偽證說,疑犯已經全數外逃,而事實上,其中幾人一直藏在村里。
在內心,禹作敏從來沒有覺得自己犯了什么錯。他甚至沒有細想過與400名武裝干警對峙的后果,大邱莊那時候私藏了15支自動步槍、2000發(fā)子彈,還辦有一個獵槍廠,一旦擦槍走火,將會發(fā)生怎樣的景象?3月上旬,天津市委、市政府向大邱莊派駐工作組,收繳該村擁有的所有武器裝備。禹作敏被認定有窩藏、妨害公務等嫌疑,而遭拘留。
4月,禹作敏被捕,8月27日,天津法院以窩藏、妨礙公務、行賄、非法拘禁和非法管制五個罪項,判處禹作敏20年有期徒刑,其子、大邱莊的二號人物禹紹政被同時判刑入獄10年,大邱莊因此案被逮捕者多達26人。關于他的判刑,新華社只向全國統發(fā)了一條不到兩百字的新聞稿,然而其引起的反響卻如平地驚雷,在《人民日報》任職的政經觀察家凌志軍記得:“那幾天家里的電話鈴聲一直響個不停,很多人想要打聽他的情況,這些人大都是中國改革潮流中的風云人物,他們把禹作敏視為同類,自然也把他作為改革的象征,他們都在問同一個問題——對禹的打擊,是不是沖著改革來的?”
很顯然,禹案的發(fā)生讓禹作敏及所有的改革派——包括處理他的天津市政府,都陷入了難辯的困境。禹作敏被捕后,天津有關人士在接受外國媒體采訪時稱:“禹作敏被拘留的本身,再次標志了中國政治和法制的進步與成熟。”日后看來,禹案并沒有帶有很強的政治色彩,它是一個視法律為無物、卻又跟地方政府關系交惡的農民企業(yè)家自釀自飲的一杯苦酒。禹作敏判刑后,南方的魯冠球三日不出,他寫了一篇題為《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家急需提高自身素質》的文章,他寫道:“我們面臨經營者的自身素質障礙。這是一道更困難的障礙。這種障礙的病因是部分農民能人沒有充分意識到自己所負載的歷史使命,僅僅陶醉在眼前的成功光環(huán)中,這樣的馬失前蹄是非常讓人痛惜的。而這一障礙的真正根源,其實是傳統的小農意識與現代精神的沖突,顯然,我們今天需要一次徹底的決裂?!?/p>
1999年初,因患冠心病等多種疾病,禹作敏被轉至天津天河醫(yī)院甲三病房,10月3日,保外就醫(yī)的禹作敏在孤獨中去世,時年70歲。這位個性剛烈的農民企業(yè)家至死沒有等到他一直渴望中的“平反”。
(摘自《經濟觀察報》2007年8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