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伯謙簡介

于伯謙(1901～1981年)，又名于吉慶，翻子、戳腳大師，遼寧復(fù)縣人。他初師郝嗚九，繼師胡奉山、楊俊峰，得到“奉天三老”全面教授，全面掌握戳腳、翻子拳械。他畢業(yè)于東北大學(xué)，曾任中東鐵路職員。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他赴西安參加?xùn)|北軍，任張學(xué)良秘書，參加了“西安事變”。1945年，他返沈陽，先后結(jié)識陳子正、畢玉山、李雨山，并交流技藝，又多方得到馬鳳圖、馬英圖指點。建國后，他任教于沈陽市和平區(qū)武術(shù)學(xué)校，后在繼承戳腳文、武兩種趟子的基礎(chǔ)上，融會其實戰(zhàn)經(jīng)驗，創(chuàng)戳腳短踢，并整理充實翻子拳，對翻子、戳腳在東北地區(qū)的發(fā)展做出了貢獻。他曾任中國武術(shù)協(xié)會委員、中國體育文史資料編審委員會委員。其主要弟子有史春霖、張福生、佟慶輝、白國棟、范垂紱、潘清福等。

年近七十的白國棟先生，是東北戳腳翻子拳大師于伯謙在沈陽的第一個弟子，五十年來他淡泊名利，埋頭練功，在遼沈武術(shù)界很受人尊敬。本文記述了白國棟先生跟于伯謙學(xué)拳的一些回憶。

“學(xué)生遇到好老師不容易。老師遇到好學(xué)生也不容易?！?/p>

我打小就喜歡武術(shù)。上小學(xué)時，班里同學(xué)劉德禮(李振明先生的弟子，曾在20世紀(jì)五六十年代多次獲省市武術(shù)冠軍)武術(shù)練得不錯，我一直很羨慕，但始終沒有合適的老師。后來我念到初三時，在中山公園認(rèn)識了比我小一歲的郭宏亮，兩個人就經(jīng)常在公園踢腿。一天，我發(fā)現(xiàn)一個老頭在公園的樹林里練拳，那拳練的，絕了，我從來沒見過這么利索的拳，就跟郭宏亮商量一起去拜師。郭宏亮有點打怵，說：“平白無故的，人家一定不肯教?！蔽也桓市?，過去一說，老頭果然不教。后來我整整“粘”了他一星期，老頭才教了一個“腋來勢”，讓我站了半個月，這才正式答應(yīng)教拳。這是1957年的事，這老頭就是我后來的恩師于伯謙先生，當(dāng)時他剛回到沈陽不久。沒過多久，又來了翁少甫和張世忠，我們4個人就成了于老師的首批弟子。

那會兒于老師56歲，身體結(jié)實，精神頭兒也足，一心想帶出幾個扎扎實實的徒弟來，所以從功法訓(xùn)練、動作示范到拆招講手都教得非常用心，一趟拳一個動作接一個動作地?fù)?，讓我們反?fù)練單式，練成了才往下教。所以開手的脆八翻、頭趟戳腳都教得很慢。我們幾個也練得苦，張世忠更下死功夫，著了魔一樣，平時聊天也不忘練拳，我們二人著勁兒練。于老師很欣賞他和我，常講“白國棟的翻子，張世忠的腿”。

轉(zhuǎn)眼到了冬天，沈陽的冬天非常冷。有一句調(diào)侃話，說公園里練武的是屬“青草驢”的——草綠的時候出來練武，草枯了人也不出來了。由于翁少甫的父親是公園負(fù)責(zé)人，把公園冷食店的大廳騰出來讓我們練，所以我們冬天也照樣早晚練功。那時候于老師興致很高，常說：“一個好學(xué)生遇到好老師不容易，一個好老師遇到好學(xué)生也不容易?！?/p>

“要練實在拳，不要舍本逐末，費時誤事。”

第一趟拳學(xué)完，該教第二趟拳的時候，于老師開始教我們對打。我們兩人一組，前腳互相頂著，不許離開，按照于老師教的方法來回練習(xí)攻防。接觸到技擊內(nèi)容，我們興趣大增，這時于老師就給我們加入功力訓(xùn)練。

于老師非常重視功力訓(xùn)練，他年輕時學(xué)藝，一個蹶子腳就曾練了整整一年半。他講：“跟螳螂、八卦等拳法比起來，翻子拳要簡單得多，只有二三十個招式，特點就是‘少而精’，憑速度取勝，靠功力贏人?！泵刻斐酥v拳，于老師就是帶著我們練功。主要練習(xí)站“腋來式”和“轉(zhuǎn)枝式”，打“一步三拳”，練“砸丁”、“點腳”、“后腿”，早晚兩遍，每次都是于老師在前面帶著我們練，一練就是一兩個小時?；竟蛦问蕉季毻炅?，我們才逐個打拳給老師看，也就排隊的時候能得到一會兒休息。練功是很枯燥的，休息的時候我們幾個就玩玩翻跟頭什么的，于老師見了就板了臉說：“練這些舍本逐末，費時誤事，要練實在拳?！闭f著說著，于老師自己卻來幾下空心跟頭給我們看。

于老師的腰腿柔韌性極好，能兩手端著餃子，用腳掀門簾，自如地鉆進鉆出。他的拳譜上說“練腿須得有軟腿，運腿如臂任自然”，他在教腿功時，傳了一個“軟腿”的練法，即站成低架的大弓步，保持身體的高度不變，向前邁步，每邁一步都要求后腳抬起“須從口出”，非常累人。戳腳的腿功還有站丁、轉(zhuǎn)趾、踢板等等。于老師講過他年輕時候有一次“走城墻”的事。過去城墻是斜坡的，墻磚一層壓一層，每層都有很窄的磚沿，他那次急著給母親買藥，來不及走城門，就踩著磚沿走上了復(fù)州的城墻——這便是練習(xí)“站丁”的效果。

“多學(xué)，少練?！?/p>

于老師在教我們的時候，常講的一句話就是“多學(xué)拳，少練功?！狈Q“多學(xué)”才能見識廣博、技藝豐富，但只有“少練”才能功夫精純，否則就會貪多嚼不爛。于老師曾遍訪高師，在東北、華北、西北等地受到不少名家指點。所以，他會的東西很多，除了“奉天三老”的戳腳翻子外，還掌握了形意、八卦、螳螂、披掛等。在給我們講拳時，于老師會參照其它拳法將打法、力點、勁道以及武林掌故等等比較著一并介紹。如講翻子拳的架打，就同時講八卦掌的迎風(fēng)推扇，講翻子拳為什么是擠步，有什么優(yōu)點，講八卦掌為什么是上步，要上到什么位置才有效果，講得特別細(xì)。

于老師平時喜歡吃粘食和餃子，早年還喜歡喝上兩口，玻璃小壺能喝多半壺，喝高興了就講講手，聊些前輩練功逸事。他講他的八卦掌老師戴個眼鏡，是北京煤廠篩煤球的，干活時總蹲著馬步，平時轉(zhuǎn)八卦圈常端著大鐵棍子，所以功力驚人，搭手就常常把人放飛；講劉德寬練槍，扎玻璃上的蒼蠅，蒼蠅扎死了而玻璃不碎，在門框上練攔拿，把兩邊門框都磨凹進去一大塊；講西北“棍王”羅文淵用大泥塊子練棍，借泥的粘勁操習(xí)一打一揭，他能做到用棍打在小石頭上，一抬能把石頭“沾”起來。這些前輩常年練的功法都是非常簡單的。

在我的記憶中，于老師平時所練的東西也非常簡單，不過是翻子拳的劈、崩、挑和戳腳的點腳、后腿之類。除了八卦、形意，于老師的東西基本我都學(xué)了，到現(xiàn)在很多內(nèi)容只是記住而已，并不常練，平時只是有選擇地練一些功法和手法。我覺得不能理解于老師“少練”的深意，而專以掌握套路多為能事的，不能算是于老師的傳人。

“知拍就是絲絲入扣?！?/p>

于老師平時待人謙虛，說話和氣，但一打起拳來神情嚇人，眼睛好像冒火一樣，咄咄逼人。于老師以武會友，有很多的實戰(zhàn)經(jīng)歷，曾在哈爾濱比刀折服過一個日本人，后來于老師因“思想犯”被抓進日本監(jiān)獄后，這個日本人知道后把他保了出來。于老師被關(guān)時間不長，但沒少吃苦，夏天的時候我們還能看到老師胸前被日本人燙的香眼兒呢。

我曾問于老師：“您那么多招法在比武時都用過么?”他搖搖頭說：“用不上。能用上的是功力，招法就是用上了也看不出‘個兒’來?！彼f起曾在上海跟十多個人動手，都是一拳一腳解決的，拳腳須得臨敵生變，不能套用死招兒。于老師讓我體會“知拍任君斗”的話，我問于老師“知拍”怎么理解，于老師解釋：“知拍就是‘絲絲入扣’。”滄州的李雨山先生是“真高手”，他的技擊就達到“絲絲入扣”的程度。于老師曾有一段時間住在李雨山家學(xué)拳，他說李雨山先生“不想打你時，可讓你隨便打；想打你時，你沒個跑”。一次，有個擅長擒拿術(shù)的“練家子”從天津來訪李雨山，經(jīng)過一番切磋之后，來人服了，承認(rèn)每次搶手李雨山都快他一把。于老師從李雨山那里學(xué)的拳叫通臂螳螂，又叫“前七后九”螳螂，共十六趟，我比較喜歡前七趟，里面很多實用的勁力、技法可與翻子拳相映成趣。

有一年我利用出差機會，順路去滄州李雨山家拜訪，那時李雨山早已過世，李的兒子李書亭都七十多了。我?guī)チ擞诶蠋煹恼掌?，李書亭先生很熱情地接待了我，還給我指點了摔法。席間，李先生談到于伯謙在滄州時很“淘氣”，對著烈馬踢“蹶子腳”，竟然將馬踢倒溝里去了，后來有人跟于伯謙過手，都事先約定不讓他起腳，說“留著踢馬吧”。

“拳是人編的，練拳不能墨守成規(guī)，要有自己的東西?！?/p>

“奉天三老”之一的胡奉山先生，當(dāng)年從河北饒陽學(xué)回戳腳短踢后，經(jīng)過撿精取純成了獨家的“文趟子”，又創(chuàng)編了“總?cè)?。于老師一直推崇胡老先生這種創(chuàng)新精神，他說：“練拳就要練出自己的東西，不能墨守成規(guī)。”

于老師傳下的戳腳翻子有二十多個套路，大多短小精悍，這當(dāng)中除了胡奉山先生的九趟“文趟子”外，主要是得自郝鳴九先生傳授的九趟鴛鴦腿、一趟“九轉(zhuǎn)十八跌”的地躺腿法、四趟翻子拳以及八趟輔助的小拳。其中地躺腿法不成套路，而且練時需要鋪地毯，比較麻煩，所以學(xué)的人少，后人沒能傳下來，八趟輔助小拳練的人也少，現(xiàn)在傳下來的只有一趟金剛?cè)?，另外還有八路歸拳、八快手等散手，不成套路。器械有刀、槍、劍、鞭等，于老師擅長使刀，常說“咱家的刀法好”。

于老師是早年東北大學(xué)畢業(yè)的，有文化，練拳善于動腦子，什么東西到他那里都能被消化吸收，變成自己的。我們練的腰腿拳、架子錘、開門炮、地宮鴛鴦腳就是于老師從高百川先生那里吸收來的。我當(dāng)初學(xué)的脆八翻沒有“撐抹”和“折江”這兩個式子，老譜就沒有，這兩個式子是于老師后期在教學(xué)中加進去的。于老師的脆八翻不同時期教得都不一樣。于老師后來結(jié)合實踐創(chuàng)編了“波浪翻”和“戳腳摘要”，他還鼓勵我們按照自己的體會練，練出自己的風(fēng)格?，F(xiàn)在人們練二路戳腳，在“展翅”之后都有個“回身腿”，這是當(dāng)年張世忠加的，于老師看了覺得很好，認(rèn)可了。后來還有人為了表演，把脆八翻的“蓋馬三掌”換成了披掛拳中的“倒發(fā)五雷”，我從沒見于老師這么練過。于老師強調(diào)拳術(shù)的發(fā)展要以實踐為依據(jù)，不能只圖好看，沒有原則。于老師對老拳改動的地方都明確告訴弟子，讓我們清楚來龍去脈。

“拳是老師教的，功夫是自己練的。”

我整整苦練了一年多，到第二年，也就是1958年，于老師因歷史問題被“戴帽”了，他跟我們說：“以后你們別來了，人家不讓教了?！边@時我們正學(xué)到“車輪功”，本來于老師打算親自給我們“砸架子”呢，白松木棒都準(zhǔn)備好了，可遭此變故，于老師的心性就淡了，不再詳細(xì)講拳，甚至很少說話?！败囕喒Α笔冀K也沒有完整傳下來。

老師不到公園來，我就往老師家里跑。于老師住在市文化宮附近的一個二層小樓的一樓，家里很簡陋。于老師有個老式的小皮包，里面裝著他二弟于仲倫的遺物：一本手繪的拳譜，發(fā)黃的紅格紙，豎寫的毛筆字，畫著小人，內(nèi)容是大桿子的練法和八母槍譜。于老師在家里把八母槍傳給了我，該槍只有八個單式，很是少見，于老師從來沒向外傳過。老師去世后，于老師的長子于正平、孫子于剛帶著槍譜來找我學(xué)回了八母槍。

為了迎接1959年的全運會，沈陽市舉行武術(shù)選拔賽，于老師送了我一把單刀，讓我去試試，儼然有“劃句號”的意思。我練的脆八翻和昆侖刀被市里選卜-后，接著參加省賽，又被選上了。省里這次一共選上5人，除了我還有穆秀杰等人。選手要參加為期半年的集訓(xùn)，由于父母反對我練武，我練拳始終瞞著家里，加上面臨高二升學(xué)，所以就沒去參加集訓(xùn)，眼睜睜放棄了全國比賽的機會。從那以后，我再沒參加過任何比賽。后來吉林體育學(xué)院選中了我和張世忠，我沒去，張去了一個月又回來了，那時候人們認(rèn)為搞體育的前途不大。

1959年的夏天，于老師離開了沈陽。走之前，于老師讓人通知我和張世忠晚上到公園去一趟。我們?nèi)チ耍鸵娪诶蠋熞呀?jīng)等在那里。他說：“九趟腿你們還差兩趟，今天就把它學(xué)全了。”那一晚上，于老師教到很晚，傳了我們“八卦連環(huán)鴛鴦腳”和“九轉(zhuǎn)還陽行式鴛鴦腳”，囑咐我們好好練功，說：“拳是老師教的，功夫是自己練的。”第二天，于老師到長春他的大兒子家中去了，直到1960年才回來。于老師離開那段，師兄弟們都不肯散去，就推我領(lǐng)著大家練，我把“一把總”等套路教給了大家。

“練的人多，說明咱們的東西好。”

于老師一生授徒眾多，1958年、1959年都有陸續(xù)來學(xué)拳的，從1961年以后于老師名氣越來越響，來求學(xué)的就更多了。雖然此時于老師教拳的興致不像頭幾年那么高了，但他還是說：“來了就練吧?！边@時候，第一批的四個弟子當(dāng)中只剩下我一個。郭宏亮忙著掙錢養(yǎng)家，放棄了習(xí)武；翁少甫、張世忠英年早逝，翁少甫得了大葉肺炎，死的時候還不到20歲；張世忠死的時候也只有21歲，住院期間，他還在不停地練功，于老師去看他時，不住地落淚。

于老師教拳從沒搞過什么拜師儀式，我們師兄弟都按年齡排，不按入門先后論。于老師從來也不收學(xué)費，有時還掏錢給我們買冰棍。到了文革期間，于老師被揪出來批斗，后來就被下放到了農(nóng)村。我們師兄弟才這兩元、那三元的，加上糧票，湊一定數(shù)量就給老師寄過去。到20世紀(jì)70年代于老師才回來，但又要與家人“劃清界限”，只好住在王永財、范垂紱等幾個弟子家。這時于老師的身體大不如前了，有時候看到他光膀子，上臂的皮能垂下很長，可見他年輕時候胳膊非常粗壯，也說明他現(xiàn)在肌肉萎縮得厲害。

除了王永財、范垂紱，還有幾個師兄弟也是非常仗義的。一個是鞍山鋼管廠的工程師鄭忠奇，還有一個是遼陽的單汝柏，他們見老師有家不能回，就把于老師接到鞍山、遼陽，供養(yǎng)了很長時間。再一個是史春林，他在老師的宣傳和平反上是出了大力的。遺憾的是，于老師平反后，安定了不到兩年就離世了。于老師是1981年走的，活了80歲。出殯那天，我與史春林兩個給老師抬的頭。

于老師一生顛沛流離，晚年更是在沈陽、鞍山、遼陽之間飄蕩多年，在各地他都留下了一些弟子，甚至別的門派的年輕人，只要真心求教，他都予以指點。我的好友李德玉就在中山公園的“園中園”跟于老師學(xué)到不少手法。于老師講“不要保守，要教下去，練的人多，說明咱們的東西好?！逼椒春?，他曾給《新體育》撰文介紹戳腳武功，還被聘為國家體育文史資料編委會成員。

于老師生前坎坷不得志，始終遠離名利場，從來沒有公開參加過各種賽事，這使他的東西沒有受到武術(shù)“長拳化”的感染，所以有人說，于伯謙傳授的練功體系保持了傳統(tǒng)武術(shù)的“原生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