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已經(jīng)跳出圍城,你會不會勇敢地跟我走?
恬笑剛搬進這個樓層的時候,正碰到木心與妻子吵架。木心妻子是個很小巧的女子,不知為何,吵架卻那樣兇,一個手臂掄過來,便不小心將恬笑手中提的東西全都掃地上了。恬笑蹙了眉,但看看那個邊哭邊忿忿然關上防盜門的女子,還是忍住了說話。
恬笑默默彎下腰去,一件件地把東西撿起來。撿到最后的時候,旁邊的門悄然被打開,一個穿夾趾涼拖的男人彎身撿起最后一本書,爾后歉疚地笑笑,說:“對不起,你是新搬來的房客?我叫木心?!?/p>
恬笑點頭笑笑,算是應答,不經(jīng)意間卻瞥見他手臂上五個鮮明的抓痕,這讓她覺得這個面容溫和平靜的男人,內(nèi)心卻深藏了一個“?!薄V皇?,這個海,木心那任性蠻橫的妻子卻看不見,抑或是他故意隱了去?倒是他在恬笑這個外人面前,因為放松,而一眼被窺去了。
“你疼嗎?”
此后,他們常常在燈光晦暗的樓道里碰見。他們并不說很多的話,只是點頭笑笑,或者最多問一句,吃過了?一個單身女子與一個成家男子,雖是相鄰,但在另一個眼神銳利的女人掃視下生活,應該永遠都不會有交集。彼此拉開的距離,又讓兩個人更是像拋物線一樣愈行愈遠。
不久后的一個晚上,恬笑臥室的燈繩斷了。為了安全,恬笑打算先扳下門口的電閘,再去接繩子。但她踩在椅子上看了許久,也沒敢掰下那個黑色的開關。
正巧木心下班回來,看見恬笑仰頭無助的樣子,便笑了:“你們終究不是這些東西的對手,還是讓我來吧?!?/p>
恬笑感激地讓了道,打開門,點燃一截蠟燭照著。四周一片漆黑,這一點的光讓兩個人的距離陡然近了。恬笑看見木心的臉,一半隱在陰影里,一半則在柔和的燭光里漾著。
恬笑很想再靠近他一些,看那一側的木心是不是與燈影里的一樣,溫暖中帶著硬朗,還有男人的堅毅和隱忍?蠟燭被高高舉著,恬笑只顧著昂頭看木心,絲毫沒有注意到,那紅色的溫熱的蠟油已經(jīng)沿著她細細的手腕蜿蜒下來。
過了一會,木心跳下椅子,拍拍手,說:“好啦,我去掰開電閘。”恬笑這才低頭,看到了那些凝結的蠟油。木心接過蠟燭,沾在桌上,又轉身,問她:“疼嗎?”恬笑彎腰去整理椅子上的剪刀和繩子,但聲音很慌亂:“呵,不疼,真的?!?/p>
恬笑不知道為什么要加上一句“真的”,向誰確認呢?即使是假的,又能怎樣呢?木心已經(jīng)是有了家的人,這一點,恬笑比誰都清楚。
“如果愛著,
結婚當然好?!?/p>
這一次的交往,讓他們在樓道里再相遇的時候,不會如以往蜻蜓點水般地不著痕跡。木心會多問一句:“周末不出去玩嗎?城市的西郊有一個湖,風景挺好的?!?/p>
恬笑也會輕聲回答:“嗯,是的,一直打算好好走訪一下這個城市呢??墒侨藨?,常常一個周末就睡過去了。上周末打算去的,可惜又下起雨來,掃了興致?!?/p>
恬笑只當這些話彼此說說的,她不會奢望什么。盡管木心的妻子是個要強的女子,在工作上從不會落后于人,幾乎一個月有一半時間是在出差中度過的,但恬笑還是謹慎地與木心保持在只說說天氣之類的溝通上。
恬笑想如果木心是個單身男人,她會熱情地回應,甚至會丟下自己的矜持,主動地以各式的借口靠近他。可是現(xiàn)在,他們除了這樣在一米的距離之外,談些與己無關的出行、天氣,還能怎樣呢?
但幾天后,木心敲恬笑的門,說:“這個周日,有空么?幾個朋友約我,去郊區(qū)出游,是你一直想去的那個湖。怎么樣,有興趣一起參加么?”恬笑本想要說“不”,可口中吐出的卻是:“好啊,我也正悶著,不知如何打發(fā)時間呢?!?/p>
那次出游,有八個人,除了木心,其他幾個男人都是單身。一行人躺在湖邊,開各式的玩笑,大家都逼著木心說圍城里的感受。木心原本正聊著一個剛剛看到的新聞,聽到這個問題,怔了一下,隨后看了恬笑一眼。
恬笑即刻低下頭去,但這一眼讓她在后來的時間里再不敢與木心對視。木心將手中的啤酒放下,沉默片刻,說:“如果愛著,圍城,當然有它的好?!?/p>
這是什么意思呢?恬笑在回來的路上,一直想著?!叭绻?,如果愛著,難道木心在說,身處圍城中的他,早已不愛了么?可是如果不愛,那又為什么,木心每次爭吵都要那樣忍讓那個女子?忍讓到讓恬笑都覺得,木心需要遠離圍城,暫時休息一下?
“讓她去鬧,
我已不在乎了?!?/p>
恬笑當然沒有問木心,那個“如果”究竟是什么意思。木心也沒有給恬笑任何解釋。幾天后,木心的妻子出差回來,隔壁的房間里不時傳出爭吵。
更確切地說,是一個人的叫嚷。偶爾從木心門口經(jīng)過,恬笑會看到晃動的簾子下面,一雙男人的腳旁邊有散亂的東西,橫七豎八地丟在地上。恬笑每次瞥到那雙無助又感傷的腳,總是心疼,想,木心為什么不靠它們走出這個圍城?如果,里面已經(jīng)沒有了愛。
這個念頭,一度讓恬笑覺得驚訝。木心有沒有愛,愿不愿意走出,與自己有什么關系呢?即便是走出了,又能怎樣?
他若是一轉身,或許恬笑再也找不到他了吧。倒不如像現(xiàn)在這樣,隔著一堵墻,聽木心的腳步,在那一邊,貓一樣,寂寞踱著的好。
兩個人,依然相見,但似乎因見了木心的妻子,他們的話日漸少了。恬笑看得出,其實每一次,木心都有許多的話想要對恬笑說,但每每瞥見那扇緊閉的防盜門,她還是將話咽下去,只道一聲:“你好,吃過飯了吧?”恬笑明明手里正提著幾個黃的綠的彩椒,但依然習慣性地點頭,說:“嗯,吃過了?!?/p>
一天,恬笑房子的下水道堵塞了,水流了一地。恬笑急得沒有辦法,便沖出門去敲木心的門。木心當然很快就將她的煩惱解決掉了。
恬笑看到木心的小腿上沾上的臟泥,覺得愧疚,便去拿了毛巾,說:“擦一下再走吧?!?/p>
木心拿起毛巾,低頭去擦。剛剛擦完一遍,木心要將毛巾投到水里洗的時候,妻子叫罵的聲音突然在門口響了起來。
恬笑下意識地要去開門,木心卻攔住了她,說:“讓她去鬧吧,我早已不在乎了?!?/p>
“如果你拒絕,
就熄掉燈……”
過了一天,恬笑便聽說,木心的妻子鬧到了他的單位。木心在一群人的觀望里,只一個轉身便走開了。
那間房子,恬笑是不能繼續(xù)租下去了。木心的妻子,早已用憤恨的視線將那扇防盜門盯死了。恬笑是個善良的女子,對于來自另一個女人的仇恨,她不知如何應付。她只好躲開,而且是遠遠地躲開。
恬笑在一個工作日請了假,叫了一輛車,準備拉到新房子里去。車主在下面不耐煩了,不停地按喇叭,恬笑卻渾然不覺,只倚在那扇與木心緊靠著的墻上,停了許久,才孤單地轉身,關門……
一個星期后,公司要派人到一個偏遠的城市建立一個辦事處,恬笑主動提出申請。上司在最后決定前,看了恬笑一眼,說:“真的沒有什么掛念的么,你可要想好。這一去,或許不只是一年,況且你又是單身……”
恬笑急急地打斷了上司:“是的,我是單身,所以不像有家室的人那樣拖累。我真的已經(jīng)決定了,您不必再為我考慮,我會努力工作的?!笨墒顷P門的那一刻,恬笑的眼淚還是悄無聲息地流了滿臉。
幾個月后,恬笑在J城收到一封似乎輾轉兩地才寄來的信。外面的信封里,有一個短短的字條,寫著:“這是在你退房時發(fā)現(xiàn)的,不知是誰,也沒有署名,將信塞到了門里。我想當是你的,便郵至你的公司。秋安。房主?!?/p>
恬笑顫抖著手,將最里面的那封信打開來。雖然是陌生的筆跡,但恬笑瞬間就被那種熟悉的溫熱氣息擊中了。木心在信里說:
“笑,其實,早就想對你說,我在你入住之前,就已離婚。是念及昔日的情分,答應在她沒有找到新的愛人之前,可以暫時住在房中。她的種種吵鬧,其實只是出于一個女人的嫉妒。直到今日,我才知道,其實沒有必要,為了一個已經(jīng)死亡的婚姻而困守住自己??墒?,如果我已經(jīng)跳出圍城,你會不會勇敢地跟我走?如果可以,今晚,將你的門虛掩,露一絲光亮給我。如果你拒絕,那就將燈熄掉,且將門緊緊地閉上吧。但無論如何,我依然記得,那些擦肩而過的往昔,記得我曾這樣隱忍地愛過一個與我相隔一墻的女子……”
恬笑的眼淚,再一次洶涌而出……
(編輯/李賢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