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鐵志 1960年生于吉林省通化市。1982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哲學系。曾任《紅旗》雜志編輯、《體育報》記者，現(xiàn)為《求是》雜志編委、編審，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

如果我死……

都說人生是一條生生不息的河流，而我以為，那是就整個人類歷史而言的。對個體生命來說，生命是短暫而脆弱的。不論你榮華富貴，還是窮困潦倒，生命的起點與終點不過咫尺之間。有道是人生苦短，轉(zhuǎn)眼就是百年。又有人說“神龜雖壽，猶有竟時”，生命的長短不過是一道簡單的相對論命題。如此說來，需要那么在意長壽與否么？需要在生命的自然延伸中那么在意世俗的評價么？

如果我不得不死于癌癥，我請求單位的領(lǐng)導和同事不必為我作無望的救治。因為我知道，有些癌癥之所以叫做絕癥，是因為現(xiàn)代醫(yī)學暫時還拿它束手無策。所謂人道主義的救治，本意在延續(xù)人的肉體生命，其實無異于延長人的雙重痛苦。我知道我雖然叫“鐵志”，但其實意志很薄弱，很可能經(jīng)不起癌癥的折磨。我不想辛苦掙扎一生，到頭來再喪失做人的起碼尊嚴，纏綿病榻，身上插滿各種管子；也不想家人為我的生不能、死不得而悲傷難過；更不想單位為一個已經(jīng)完全不能生存的人發(fā)工資、報藥費，增加額外的負擔。我甚至還有一種或許自私的想法，就是不想以肉體的痛苦成全子女的孝道和醫(yī)生的人道。病長在我身上，痛苦是自己的，而那些外在的道德評價要以一個病人的痛苦作條件，不是顯得有些殘酷么？我的家人、我熟悉的醫(yī)生，沒有一個這樣的人。雖然我們國家至今沒有為安樂死立法，在我的有生之年也未必能夠通過這樣的法律。但我由衷地贊成這樣的法律，將在可能的范圍內(nèi)盡其所能呼吁這樣的法律，并且非常愿意身體力行這樣的法律。即便我做不到“生如夏花之絢爛”，但我期待“死如秋葉之靜美”。

如果我死，決不希望別人為我寫什么生平事跡之類的東西。我的生平早已用我的行動寫在我生命的軌跡上，用我的文字寫在我的作品里?！皹s”不因外在材料而多一分，“辱”不因外在評價而少一毫。乞求高評價，說明缺乏底氣、沒有自知之明，無異于自取其辱；假作謙虛狀，顯得故作姿態(tài)、裝模作樣，也不免貽笑大方。如果再為被確認是一個“什么工作者”，而不是一個“什么家”而煩惱，那就更加不堪，更加滑稽可笑，更加叫人不齒。我知道通常的情形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其實我清楚，“也善”的“其言”不只出自將死之人，更是出自單位的人、周圍的人，誰會對一個彌留之際的生命吝惜贊美呢。評價越高，說明將死之人彌留的時間越短。明白這一點，還有什么想不通的？還有什么不能通達一些、超然一些呢？既然生命都將隨風而逝，幾句好話又何必太當真呢？假如一個人活到彌留之際還不清楚自己是誰，還要依靠外在的評價確認自己，做贊美者贊美的奴隸，做詆毀者詆毀的奴隸，不是非?？蓱z又可悲么？別人怎樣想是別人的事，我決不想做這樣可憐的人。

如果我死，決不希望舉辦什么追悼會、告別會、追思會一類的會議。喜歡我的人早把我留在心里，討厭我的人巴不得我早點兒滾蛋。開那么一個會有什么意思呢？開給誰看呢？無非是在我毫無生氣的臉上涂上俗不可耐的胭脂，將我冰冷的尸體裝進嶄新的西裝，然后抬將出來，擺在鮮花叢中，如果幸運，身上或許還會蓋上一面莊嚴的旗幟。接下來是我的親人悲悲戚戚地豎立一邊，喜歡我和不喜歡我的人魚貫而入，或真情悼念，或假意悲哀，都要繞著我走一圈兒。如果我真有靈魂，我會為此感到莫大的不安。在北京擁堵的街道上，我要為展覽自己的尸體耗費同志們起碼一個小時的路途時間，還要為瞻仰自己并不英俊的冷臉再耽擱大家起碼一個小時時間。兩個小時加在一起，半天就交待了。一個人的半天是何等寶貴，假如真有那么幾十人上百人前來，其損失真可用“巨大”來形容。朱某終其一生，不愿給任何人添麻煩，何必死了倒來折騰大家呢？

如果我死，決不購買高價骨灰盒，決不定購墓碑、墓地之類玩意兒。我雖然在學術(shù)上毫無造詣，但畢竟混進最高學府，正兒巴經(jīng)地學過幾年哲學，至今還保留著母校頒發(fā)的哲學學位證書。我知道人死如燈滅，生命不復返。雖說“物質(zhì)不滅”，但作為生命形態(tài)的個人死就死了，轉(zhuǎn)化為別的什么東西，已不是我所能左右和關(guān)心的。既然生命都沒了，還在乎那堆骨灰放在什么盒子里干嘛？不少人一輩子沒活明白，有一室的房子時爭兩室的，有了兩室的又爭三室的，一生就這樣爭啊爭的，其實最后大家都復歸“一室”。而就這一個小盒子，還要分出玉石、瑪瑙，檀木、樟木，抑或普通石料和木材，真是想不開啊。我死以后，決不保留骨灰、決不把那無聊的東西放在盒子里嚇唬孩子。如果妻女聽我的話，應該先將我所有能用的器官免費捐贈，假如它們能在其他的生命里得到新生，我將感到莫大快慰。然后應該將我的尸體交給醫(yī)學院作解剖教學用，假如學生們從我身上能夠?qū)W到一點有用的知識，我又將感到莫大快慰——人死還能有一點用處，豈不反證了活著的時候也不是浪費糧食的貨？再接下來就該果斷地把我火化，趁熱把我的骨灰埋在隨便哪棵樹下，我的靈魂或許可以隨著綠葉升騰到天國里去。既然骨灰都作了肥料，墓地就更沒必要了。咱們國家本來地少人多，我就不要跟活人爭地盤兒了。既然連塊墓地也沒整，墓碑就更沒必要了，還是留給農(nóng)民蓋房子、壘豬圈吧。

“政治高度”是什么高度？

在一些人的思想觀念和習慣做法中，說什么事重要，一定要和政治扯上，光說這事本身重要不夠，必須上升到“政治高度”，才能顯出境界，看出水平。好像不這樣就不足以說明問題的重要性，就不足以表達重視的程度。連發(fā)一個召開運動會的簡單通知，也要說“必須上升到講政治的高度看待這屆運動會”。

從來大家都是這么說的，似乎沒人覺得有何不妥。然而“政治高度”到底是什么高度，仔細想想還真是個問題。為此我采取了一點笨辦法，查閱了《現(xiàn)代漢語詞典》，那上邊說：“政治是政府、政黨、社會團體和個人在內(nèi)政及國際關(guān)系方面的活動?！庇终f：“政治是經(jīng)濟的集中表現(xiàn)。”《辭?！返恼f法與此大同小異，其中特別值得注意的一點是，說政治的“表現(xiàn)形式為代表一定階級的政黨、社會集團、社會勢力在國家生活和國際關(guān)系方面的政策和活動?！辈徊庞掴g，看了兩大權(quán)威工具書的解釋，覺得政治是很大的東西。從政治主體看，“政府”、“政黨”、“社會團體”和“個人”無所不包；從活動范圍和對象看，既有“內(nèi)政”，又有“國際關(guān)系”，既有“政策”，又有“活動”，真是包羅萬象，涵蓋一切。難怪說什么重要都能和“政治”扯上，怎么扯都不算過分。

沒錯，什么似乎都可以上升到“政治高度”來看看，因而都是政治問題。警察不抓小偷，會影響社會治安，那肯定要導致政治問題；房價飛漲，百姓買不起房，會引發(fā)不滿情緒，也會導致政治問題；官員腐敗，失信于民，敗壞黨和政府形象，本身就是政治問題。如此說來，就沒有不是政治問題的問題。所以上級發(fā)文說開好運動會要上升到講政治的高度來認識，自然是不錯的。

然而令我不解的是，政治作為社會生活重要的一支，畢竟不是全部；政治家作為人群中的一群，畢竟不是全體。什么問題都是政治問題，也就都不是政治問題；什么人看問題都像政治家一樣上升到“政治高度”，也未必就是一個好高度。正所謂“原因的原因不是原因，結(jié)果的結(jié)果也不是結(jié)果”。職業(yè)政治家講政治理所當然，領(lǐng)導干部講政治勢所必然，共產(chǎn)黨員講政治黨性使然。不僅要講，還要經(jīng)常講，要講清楚、講透徹、講到位，講出經(jīng)濟社會的普遍發(fā)展，講出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人之間的美滿和諧。

但這并不意味著每個社會成員都必須時時刻刻把政治掛在嘴上，都有必要把本該屬于某一領(lǐng)域的具體問題“上升到政治高度”來看上一番。是什么問題就說什么問題，起碼首先定位于那個問題，從那個問題所屬的領(lǐng)域和規(guī)律出發(fā)，發(fā)現(xiàn)存在的原因，找到解決的辦法，給公眾一個像樣的交待，不是就很實在、很誠懇、很好嘛。比如還說開運動會，我看就不一定非要“上升到政治高度”來認識。舉辦一屆運動會，讓大家投身到全民健身運動當中來，既活躍了氣氛，又鍛煉了身體，文明其精神，野蠻其體魄，本身就是一件好事，選好場地，組織好人員，做好服務，讓大家高興就行了，干嘛非要和“政治”扯上？在我看來，這一扯，既沒有抬高運動會的規(guī)格，也不會暴漲運動員的身價，反而有降低政治的嫌疑，起碼顯得不夠嚴肅和莊重。

其實，一個社會固然不能誰都不講政治，因為你不講政治，政治要講你，政治無處不在，無時不有，總在以它特有的方式影響人們的生活。但時時處處講政治，把政治始終掛在又高又亮的地方，其實并不一定是政治的高境界。大愛無言，大恨無語，政治的高境界，恰恰是政治的不露痕跡。我們不能簡單地說政治只是政治家的事，與百姓無關(guān)。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這是咱們的光榮傳統(tǒng)。但“有責”的“匹夫”不一定凡事都要以“上升到政治高度”的辦法來體現(xiàn)自己的責任感。全民都是政治家的社會，肯定不是一個好社會。做好本職工作，盡到應盡的責任，做工的造出好產(chǎn)品，種田的弄出好糧食，教書的帶出好學生，這個社會才是一個安定有序、充滿活力的和諧社會。

社會生活的泛政治化傾向是計劃經(jīng)濟的同胞兄弟，不是民主政治的必然結(jié)果。中國當代政治思想發(fā)展的歷史，使我們不難回憶整個社會“政治是統(tǒng)帥、是靈魂，是一切經(jīng)濟工作的生命線”那會兒的總體格局。甚至可以說，當中國社會全民皆為政治家的時候，正是我們國家遭受十年動亂、國民經(jīng)濟到了崩潰邊緣的時候。殷鑒不遠，在三十年前而已。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在黨中央的正確領(lǐng)導下，中國社會拋棄了以階級斗爭為綱的桎梏，走上了以經(jīng)濟建設(shè)為中心、改革開放，建設(sh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康莊大道。從此，中國人民擺脫了庸俗政治的束縛，把全部熱血和生命投身到國家建設(shè)和追求人民的幸福生活上來。短短三十年，國民經(jīng)濟飛速發(fā)展，綜合國力顯著增強。到了這個時候，我們才第一次真正懂得“政治是經(jīng)濟的集中體現(xiàn)”這句話的深刻含義。才明白真正的政治不在政治家的口頭上，而在人民群眾的勞動和奮斗里。貧窮不是社會主義，發(fā)展太慢也不是社會主義。離開了雄厚的經(jīng)濟基礎(chǔ)，離開了人民生活的不斷改善，說什么“政治高度”！

有趣的是，就總體而言，過去這三十年，恰恰是普通中國人最少關(guān)心政治的三十年，也恰恰是國民經(jīng)濟發(fā)展最快、人民生活改善最大的三十年?！白钌訇P(guān)心”不等于不關(guān)心，而是以更加民主、更加科學、更加合理的方式關(guān)心。是把人民當家做主的權(quán)力委托給社會公職人員，交付給中國工人階級的先鋒隊、中華民族和中國人民的先鋒隊——中國共產(chǎn)黨以及它的優(yōu)秀代表來行使。而普通人民騰出手來，各盡所能，各司其職，各盡本份，其樂無窮。從這個意義上講，老百姓都不過問政治，很可能是政治清明的最好表征，是講政治的最高境界。

有時我想，把什么問題都上升到政治高度來看，表面上是一種升華和提高，實際上很可能是一種逃避和偷懶。如果在某個問題本來的層面上認識它，就需要特定的專業(yè)知識，沒有相關(guān)的知識，就難免說話不得要領(lǐng)，工作不著邊際，結(jié)果貽笑大方。而“政治高度”相對來說更原則、更籠統(tǒng)、可以以不變應萬變。什么事情一上升到“政治高度”，聽起來又冠冕堂皇，又顯得有境界，誰能說不對呢。

其實很多事情也許根本用不著那么高的高度，只在它應有的位置把它做好就很好。掃地的一絲不茍地把地掃干凈，賣貨的實實在在賣貨真價實的好東西，當記者的老老實實采寫真實新聞，看病的規(guī)規(guī)矩矩救死扶傷，那是一種多么溫馨和諧的景象。而把什么事情都不在它應有的高度來看待、來討論，而是“上升”到本不屬于它的高度來審視、來研究，究竟是一種重視，還是一種推諉、一種搪塞、一種扯淡，恐怕大家心里都有自己的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