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來,我的天性跟自然是親近的,與書很疏遠,小時候最愛一個人在野地里亂跑,采弄各種野生植物、昆蟲、石頭,靜觀白云奇妙地變幻,夕陽悲哀地沉落。八九歲時沉迷蛐蛐,父親為此揪過我的耳朵,先生像玩排球一樣往墻上磕碰過我的頭,那時我最討厭的就是書本,后來我能和書結緣,實是“拉郎配”的結果,出于近乎貞節(jié)的美德觀,也便“嫁書隨書”,到死從一而終了。但在幾十年中因此孳生出的許多癖性,像吃臭豆腐一樣,自己咀嚼起來殊覺滋味無窮。
先說藏書。我到底藏書的什么?版本?內(nèi)容價值?似乎都不是。自己分析起來,更多的是收藏著歲月,收藏一種破舊的回憶。我父親是一個鄉(xiāng)村老師,除了教學生,村里人過年的春聯(lián)最愛他來寫,死了人要他寫銘旌,蓋房上梁先是由他在紅紙上畫好八卦太極圖,誰要出外辦大事,先要找他選擇良辰吉日,連許多病人的藥方也常常求他鑒定可服不可服,此外,父親也能犁地,也能揚場,1949年深秋,他還在發(fā)水的灞河上持桿放過幾十里木排。我祇今所以是雜家,大約因了血管里流的本是雜家的血。父親手上經(jīng)過而留下來的書,雖然寥寥不多,但卻很雜,除了各種木版的、石印的儒家經(jīng)書外,還有一本上世紀二十年代的新詩別集《心的彷徨》,作者是楊宗禹,大約現(xiàn)今專治現(xiàn)代文學史的人也不一定知道這本書和這個詩人,而我少年的詩情,卻全是這本書引發(fā)起來的;一本《給青年的信》是蔣光慈與愛人的通信集,我早戀寫情書每每剽竊此書的詞句和情調(diào);一套石印的《壽世保元》和木版的《木草備要》;再次是三十年代出刊的一種雜志《教育短波》,另外還有《論說精華》、《麻衣相法》以及二三十年代的中學讀本等等亂七八糟的東西。這些書在我青少年時代伴我度過了許多個寂寞的雨天,是我精神和心靈棲息的一塊隱秘的天地,幾十年中我搬過近十次家,每次對這些舊書都是重點保護,首先搬進新居,所以至今大部分還保存著,其中幾十本《教育短波》和一張門扇大的黃紙木版印制的父親中考喜報,我特別保存在老家伙房的竹笆樓上,胞兄膽小,“文化大革命”一開始,紅衛(wèi)兵還沒有出動,他先一把火燒了,我至今惋惜不已。
再說買書,我曾坦白宣示過我的吝嗇,但見到喜歡的書時,則變得比常人大方。一般讀書人大都如此,算不得癖性;而我買書時的好買雜書、怪書、舊書,則是獨有的乖張。一般人對書,總是看重正規(guī)的、經(jīng)典的、大部頭的,我對這類書敬而遠之,就像生活中權貴給我引起的那種感情,而對那些不被人注意的怪癖書則興趣特濃,這也許是經(jīng)濟拮據(jù)產(chǎn)生的一種變態(tài)心理,積久遂成習性。在西安上大學時,我的星期天基本上都是在南院門的古舊書店度過的。逛古舊書店當然也從閱讀中增長知識,但那更多的是一種情的安頓,很像談戀愛時和情侶的接觸、游冶、交流心靈。如發(fā)現(xiàn)一本能吸引我的書,呼吸猛一停止,心鹿兒咚咚跳著,而這往往是一本薄薄的、發(fā)黃的舊書,內(nèi)容又往往是談奇事、凡事、真事、瑣事。我把書反復翻看摩挲,身上錢不夠時,趁人不注意便把它塞在書架一個隱秘的地方,免得同好者發(fā)現(xiàn)。也許轉了一會忍不住又拉出來再看一看,看完后一定會選擇一個更隱秘的所在藏起來,等待湊夠了錢來購買。至今還被我珍藏著的黑麻紙單行本梁啟超的《清代學術概論》、排得很疏朗的賽珍翻譯的《瞬息京華》、一九三九年出版的章衣萍的《隨筆三種》、民國初年范紫東自印的《關西方言鉤沉》、道光六年合陽人賈鳳儀手抄未刑的《土音雜字》等,都是那時在古舊書店拾掇的便宜貨。
近年來生活已溫飽無虞,買書的錢當然活便得多了,但喜買的仍是雜書、僻書、舊書,如談蟋蟀的專著就藏有五種;長期搜集的民間秘藏方術書數(shù)十種,偶一示人,常使一些樂此道者垂涎三尺。這些,大約也可以在一般藏書人之前聊且夸口罷。
買書藏書干什么?其實很少去讀,主要是供我把玩和獲得一種擁有感。我在寒舍中不會有太無聊的時光,如果沒有當緊的事情要做,一不小心就翻騰起來。這等于翻騰已逝的歲月,當一段往昔的眉批留住我時,新我與舊我相互注視、審度、叩問,產(chǎn)生一串人生的況味。玩味那筆跡的稚嫩,追尋當日寫這段話時的思維軌跡,舊我在新我前顯得委葸自慚,新我又以自己的老邁對舊我朝氣產(chǎn)生了嫉妒。偶爾也會翻出在書中躺了幾十年的紅葉,上頭用小楷寫著于祐的流紅詩。有時翻見的是參觀展覽的門票或信手涂抹的漫畫……這些零七碎八的勞什子,比我照鏡子看到滿臉的溝壑和脫發(fā)的禿頂更能使我驚駭時光的流逝,人生的匆促。隨興所至,我可能會把這本書閱讀一頁半頁,甚至整章整節(jié)地讀下去,就像回到兒時玩耍過河灘,從憶舊中拔出來剛要離開,卻又連連發(fā)現(xiàn)了造型、花紋都很有意味的卵石,于是浸沉其中,不能離去。有時本來是在一本書中查閱一句話,卻流連于久違了的好幾本舊書,一上午時間便匆匆過去,到下午,我索性把整架的書重新調(diào)動排列一番,像老葛朗臺關在錢庫里檢弄他的錢幣,一種愜意的占有感和充實感使我比什么時候都心境舒適。
這二年,新書出版得非常多,價錢一天比一天昂貴,但內(nèi)容重三復四,錯訛隨處可見,使我對新書產(chǎn)生了反感,而對書架上的舊藏就益發(fā)看重。
此文煞尾,我忽然蹦出一個怪想法:一個人對舊書的倚重,是否透露了他真實的心性和人格結構。他對自己的一切舊物都貪戀珍重,由此推測,在家庭的地質(zhì)結構出現(xiàn)活躍期而往往釀出地震的當今,只要老婆不背叛我,我所處的將是一個無比穩(wěn)固的家庭。
選自散文 集《雜家獨白》費秉勛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