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想遠古先民是多么孤獨。萬古長夜里剛剛睜開的一群眼睛，看天，天上也掛滿茫然的眼睛，那無數(shù)眼睛懸在虛無中，更是茫然復茫然；看地，地上奔突游走著禽獸的眼睛，眼睛里盡是憂郁和驚恐；看水，水浩浩蕩蕩流著，卻不知道流哪里去了；看山，頑固猙獰的石頭抱成一團，似乎扛著、高舉著什么，而頭頂，終歸是那云聚云散的，不知是什么意思的天空。

先民們，可以說除了孤獨和恐懼，就剩下了死亡。沒有文化解釋天地為何物，人為何物，死為何物。孤獨，孤獨，孤獨，這就是先民們的根本生存處境和內(nèi)心經(jīng)驗。

于是，人群中一些聰明者、通靈者開始說些有意思的，能化解孤獨的苦悶的話了。

他們說：天上有大神，于是，天上的星星不再是迷茫的眼睛，而是神的眼睛，它在注視著大地上人的命運。

他們說：河里有神，是河神，于是浩淼的水不再是生命之外的事物，那奔涌的，喧嘩的，是生命的守護者和顛覆者，它灌溉萬物也灌注著內(nèi)心的領域。

他們說：山上有神，是山神，于是冷漠的石頭有了靈性，對山的攀援，就是攀援生命的另一種高度。

于是，五谷之神來了，森林之神來了，夢神來了，美神來了……

遠古的大規(guī)模造神運動，實是先民們在孤獨茫然的處境里，為擺脫孤獨茫然而進行的藝術創(chuàng)造。

有了神，人隨之有了守護者和對話者，人可以和看得見的存在交流，也可以和看不見的存在交流，神，是人的主宰也是人的朋友。神，處在人的高處，代表永恒的宇宙自然，人與神對話，遂產(chǎn)生神話，神話揭示和象征著存在的最高真理；神話又啟示了人和人的對話，人和人交流的是對神話的理解，是神話的寓意在實際生活中落實的情況，人和人的對話，就是人話，人話是實用的，相對的話。

就這樣，孤獨產(chǎn)生了神，然后有了人神對話而說的神話，神話又啟發(fā)了人與人的聯(lián)系和對話，有了可操作的人話。神話是先民們的宗教、哲學與宇宙學，神話啟示了人話，發(fā)育了人的倫理、道德和生存智慧。

有多大的孤獨，就產(chǎn)生多大的神。上帝等創(chuàng)世神的誕生，只能源于一種近于絕望和瘋狂的絕大的孤獨感，這種大孤獨具有與宇宙對稱的規(guī)模，是無邊的浩大，沒有一個（或若干個）與這種大孤獨對等的世神，就無從安頓這種大孤獨，也無從安頓這個沒有來頭沒有究竟的大宇宙。孤獨的創(chuàng)造者把他的孤獨——宇宙規(guī)模的孤獨，轉(zhuǎn)移給神去承擔了。神的身上，匯集了人的全部孤獨、迷茫、祈求和期待。

在無邊的宇宙荒原上，先民們創(chuàng)造了輝煌的諸神，圍繞諸神產(chǎn)生了無盡的人神對話人神交接人神抗爭，于是，從神話的偉大源頭，流淌出文化的長河。

那些在大孤獨中創(chuàng)造神靈的先民，是人類精神文化的開天辟地者，是大師中的大師。

人在孤獨的狀態(tài)里，才能進行真正的創(chuàng)造。創(chuàng)造，無非是在你無法忍受的孤獨命運里，創(chuàng)造一個比你更能承受命運重壓的神——象征之神，愛之神，美之神。

大孤獨者產(chǎn)生大創(chuàng)造，大的境界，大的關懷。

小孤獨者產(chǎn)生小創(chuàng)造，小的情緒，小的游戲。

無孤獨感者，能做什么？他主要是消費，消費現(xiàn)存的文化、面包，消費別人提供的感覺。他的所謂“創(chuàng)造”，無非是飽嗝怎么打才顯得優(yōu)雅，或者有關消化、消遣的技巧——現(xiàn)代的消費文化，大抵如此。

我想，真正的精神大師，他總會時時處于孤寂狀態(tài)中，現(xiàn)存的文化、秩序、價值理念，無法安頓他那顆無邊無際的靈魂，他常常會體驗到史前先民們的那種“俯仰天地，何處是家”的萬古漂泊感迷茫感，然后，他才會投入到孤寂中的深思、追問和創(chuàng)造，去發(fā)現(xiàn)或整合一個大的象征系統(tǒng)和精神領域，以安頓那顆永恒流浪的孤獨靈魂——他為自己的孤獨靈魂尋找寄托，也同時為孤獨的人類尋找一種形而上的欣慰……

鳥

萬千生靈中最愛干凈的莫過于鳥了。我有生以來，不曾見過一只骯臟的鳥兒。鳥在生病、受傷的時候，仍然不忘清理自己的羽毛。疼痛可以忍受，它們不能忍受骯臟。鳥是見過大世面的生靈。想一想吧，世上的人誰能上天呢？人總想上天，終未如愿，就把死了說成上天了。皇帝也只能在地上稱王，統(tǒng)治一群不會飛翔只能在地上匍匐的可憐的臣民。不錯，現(xiàn)在有了飛機、宇宙飛船，人上天的機會是多了，但那只是機器在飛，人并沒有飛；從飛機飛船上走下來，人仍然還是兩條腿，并沒有長出一片美麗的羽毛。鳥見過大世面，眼界和心胸都高遠。鳥大約不太欣賞人類吧，它們一次次在天上俯瞰，發(fā)現(xiàn)人不過是塵埃的一種。鳥與人打交道的時候，采取的是不卑不亢、若即若離的態(tài)度。也許它們這樣想：人很平常，但人厲害，把山林和土地都占了，雖說人在天上無所作為，但在土地上，他們算是土豪。就和他們和平相處吧。燕子就來人的屋子里安家了，喜鵲就在窗外的大槐樹上筑巢了，斑鳩就在房頂上與你聊天了。布谷鳥絕不白吃田野上的食物，它比平庸貪婪的俗吏更關心大地上的事情。陽雀怕稻禾忘了抽穗，怕豆莢誤了起床，總是一次又一次提醒。黃鸝貪玩，但玩出了情致，柳樹經(jīng)它們一搖，就變成了綠色的詩。白鷺高傲，愛在天上畫一些雪白的弧線，讓我們想起，我們的愛情也曾經(jīng)那樣純潔和高遠。麻雀是鳥類的平民，勤勞、瑣碎，一副土生土長的模樣，它是鄉(xiāng)土的子孫，從來沒有離開過鄉(xiāng)土，愛和農(nóng)民爭食。善良的母親們多數(shù)都不責怪它們，只有剛入了學校的小孩不原諒它們：“它們吃糧，它們壞。”母親們就說：“它們也是孩子，就讓它們也吃一點吧，土地是養(yǎng)人的也是養(yǎng)鳥的。”

據(jù)說鳥能預感到自己的死亡。在那最后的時刻，鳥仍關心自己的羽毛和身體是否干凈。它們掙扎著，用口里僅有的唾液舔洗身上不潔的、多余的東西。它們不喜歡多余的東西，那會妨礙它們飛翔?，F(xiàn)在它就要結束飛翔了，大約是為了感謝這陪伴它一生的翅膀，它把羽毛梳洗得干干凈凈。

鳥的遺體是世界上最干凈的遺體……

選自《江南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