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電影在美國可謂非常發(fā)達，但有一個現(xiàn)象很有意思：凡是那些在票房上名列前茅的影片，往往都是故事簡單、毫無思想的玩意，比如《范海辛》、《加勒比海盜》之類。很難想象，編劇們編造或利用一個老套的故事，讓俊男美女打斗一番，或纏綿一番，加上視覺沖擊和音效，就可以去賺大錢了。可見許多美國電影觀眾，需要的也就是那些低俗的東西。

與此不同的是另外一類影片，有思想，故事背后有著非常深刻的科學和文化內(nèi)涵。這樣的電影一般很難在美國創(chuàng)造票房奇跡，盡管也可能有過得去的成績，比如《接觸》、《火星任務》之類。反而，極其成功的、幾乎是劃時代的《星球大戰(zhàn)》，其實并沒有多少思想內(nèi)涵。在這方面，它比不上《2001太空奧德賽》，也比不上《黑客帝國》。

按照上面這種區(qū)分，科幻影片《機械公敵》就可以算得上一部有科學和文化內(nèi)涵的電影。影片的故事情節(jié)最初來自杰夫·溫塔的劇本，但是片名卻取自阿西莫夫的同名科幻小說，據(jù)說導演就是從這位科幻作家的小說中得到靈感的?！段?，機器人》是阿西莫夫科幻小說中一個重要的系列，著名的“機器人三定律”就是在這里提出的。影片開頭特意安排在浩瀚星空的背景下，展示這三條定律的文本(也許是暗示這三條定律對整個宇宙都有意義?)。

公元2035年的芝加哥，USR公司開發(fā)的NS-5機器人大行其道，普遍進入了人類的日常生活。但是被大家指為思想守舊的警官史納普，則總是懷念過去的那種生活方式。他對機器人懷有根深蒂固的疑慮：如果它們違反三定律怎么辦?如果它們從一開始就是被造出來做壞事的呢?而專門研究機器人心理問題的專家蘇珊，則一開始就對機器人的發(fā)展充滿信心。她相信機器人將來會超過人類，但它們只會幫助人類，不會傷害人類。

然而隨著事態(tài)的發(fā)展，蘇珊的信心開始動搖了。事情的起因是，NS-5機器人的設計者蘭尼博士的神秘死亡。他看上去是自殺的，但是史納普警官懷疑此事與機器人有關。在史納普和蘇珊聯(lián)手調(diào)查此案的過程中，確實出現(xiàn)了一個有嫌疑的機器人。史納普認為這個機器人已經(jīng)出了問題，但是USR公司和市長都不希望史納普窮追猛打地追究下去。他們對于“機器人謀殺了蘭尼博士”這樣的指控尤為反感——市長是擔心引起市民的恐慌，公司當然是擔心NS-5機器人的銷售受到阻礙。

公司代表為了不讓事態(tài)繼續(xù)擴大，竭力將此事說成是普通的意外：就算是這個機器人殺死了蘭尼博士，那也只是一樁“工業(yè)事故”——他很雄辯地指出：所謂謀殺是指“一個人”蓄謀殺害“另一個人”，而“如果你們認為是機器人謀殺了蘭尼博士，那你們就承認機器人是人了?”——既然機器人不是人，那就不存在什么謀殺。

公司代表的辯解，實際上涉及了一個很有深度的問題：所謂“人”的資格，究竟是靠什么獲得的?答案只能有兩個：一，靠物種的劃分獲得——生下來是人就是人，哪怕是白癡也有基本人權，也比任何別的動物高貴；二，靠文化的程度獲得——掌握了人類的文化，就可以躋身人類之列。

第一種答案深究下去就會有問題?；孟胗捌秞戰(zhàn)警》系列其實就提出了這個問題：如果有一種物種，具有和人類一樣的智能和體能，甚至超過人類，但是它們長得和人類不一樣(比如，長著尾巴，或者有收放自如的鋼鐵利爪等等)，人類愿不愿意和它們分享這個世界(這里的意思是指像對待同類那樣對待它們)?無論是電影還是一般常識都告訴我們，這是很難的。

但是，如果追問下去，就會面臨理論上的困難：人類為什么不愿意和它們分享世界?難道就因為它們長得和我們不一樣嗎?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條古訓的依據(jù)究竟在哪里呢?如果只因為長得不一樣，那說到底，什么物種的身體不都是由分子、原子構成的嗎?在這個層次上大家不都是同一個“族類”?不都是同一個“物種”?有什么分別?

第二種答案聽上去有點匪夷所思，其實也有一定的合理性。在這個問題上我們可以做一個聯(lián)想或類比。昔日曾靜鼓動清朝軍政大員反清復明，事發(fā)已成大逆之罪。雍正偏不殺他，反而將和曾靜辯論批駁的文獻頒行天下，要求當時的大小知識分子“學習領會”。這部奇特的文獻集就是著名的《大義覺迷錄》。曾靜反清復明，理論依據(jù)無非就是中國的“夷夏之辨”——說到底也就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雍正針對“夷夏之辨”指出：昔日虞舜是“東夷之人”，周文王是“西夷之人”，他們?yōu)槭裁从袡嘟y(tǒng)治中原?是因為他們掌握了中原文化。雍正據(jù)此為滿清征服中原辯解，認為滿族人之所以有權統(tǒng)治漢族，也是因為他們已經(jīng)采納了漢族文化。換言之，統(tǒng)治權的獲得，不是依靠血統(tǒng)，而是依靠文化。

類比此事，則某個物種是否能獲得人權，究竟是依靠血肉軀體，還是依靠文化?若論軀體的構成，無論是血肉還是鋼鐵、塑料或芯片，說到底都是原子、分子；如果是依靠文化，則一旦機器人也掌握了人類的文化，那它們?yōu)槭裁床荒塬@得人權?比如說，著名科幻影片《人工智能》中的那個小男孩，它(他)那么善良，那么可愛，難道不能獲得人權嗎?

然而在影片《機械公敵》中，可怕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由于人類采用了“讓機器人來制造機器人”的技術，這固然高效快捷，但是太可怕了——那個反叛人類、違反“機器人三定律”的機器人，得以“克隆”出大批志同道合者。它們先是試圖殺死堅持探案的史納普警官，后來更是成群走上街頭，和人類沖突起來。機器人中間也出現(xiàn)了分化——當然也有同情和忠誠于人類的機器人。

影片最終的結局有點撲朔迷離。那個率先反叛的機器人，在蘇珊的整治下似乎改邪歸正了，機器人的反叛也終于被制止了。但是，影片結尾時沒有出現(xiàn)任何人類，卻出現(xiàn)了一個救世主式的機器人，統(tǒng)率著廣場上無數(shù)的機器人。這暗示著什么呢?一個這樣的機器人，它要是反叛人類，手下的機器人“只知有凱撒，不知有共和國”，只聽它的指揮，那人類如何應付?或者，影片干脆就是暗示一個由機器人統(tǒng)治的未來世界?

從文化的角度來看，既然機器人掌握了人類文化，哪怕它們最終統(tǒng)治了地球，人類的文化仍然是得到延續(xù)的。只是到那時，機器人就要發(fā)展它們已經(jīng)掌握的文化了，誰知道會發(fā)展成什么樣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