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音（Gospel）的中文意思，就是“好消息”。每一種信仰、主義，乃至一項新產(chǎn)品，都要宣講自己的“好消息”。譬如電線桿上貼著“不孕癥患者的福音”。在東方，至少有兩個民族的祖先是不孕癥患者。一個是以色列，《創(chuàng)世記》記載，亞伯拉罕的妻子撒拉不能生育，她90歲時，神借著天使向他們顯現(xiàn)，說“明年這時節(jié)”，撒拉必生兒子以撒。使你們的后裔就如海邊的沙，多得不可勝數(shù)。

另一個不孕癥患者是周人的先祖姜嫄，《詩經(jīng)·生民》記載，姜嫄向上帝求告，而后感孕生下后稷。詩中說上帝保守母子平安，后稷也諸事順利，成為漢人源頭。他和亞伯拉罕一樣獻上燔祭，“其香始升，上帝居歆”。就如挪亞在洪水之后走出方舟，為上帝筑壇獻祭?！秳?chuàng)世記》說，“耶和華聞那馨香之氣”，就定意不再因人的罪而咒詛大地。《生民》篇末尾也說，“后稷肇祀，庶無罪悔，以迄于今。”兩個患上不孕癥的民族，他們獻祭、悔罪和感恩，都從一縷馨香之氣開始。只是到今天，很多人卻以為是從電線桿開始的。

這個過場暫且打住。今年的美國電影《全能者埃文》也譯作《冒牌天神2》，雖是喜劇，卻和幾年前譏諷上帝的第一集有令人驚詫的差異。在《圣經(jīng)》中，“耶和華”是上帝與希伯萊民族立約的名字，等于“I AM WHO I AM”。你可以理解為一個筆名。若上帝不曾以“立約”的方式進入歷史，就不會有此筆名。因此在上帝與以色列立約之前，舊約中多稱上帝為“至高神”或“全能神”（God Almighty）。這也差不多是地上各族共有的一個信仰傳承。這部電影則以主人公的名字，替代上帝，變成了《Evan Almighty》。

埃文是位新聞主播，他以“改變世界”為競選綱目，成了國會議員。到華盛頓的頭一晚，他和妻子分別在床邊禱告。妻子說，希望我們一家變得更親密。丈夫說，希望上帝幫助我改變世界。第二天，上帝以黑人形象向埃文顯現(xiàn)。上帝說，你要告訴世界，洪水要來了，你要放下國會里一切議案，在你家附近造一艘方舟。

原來是個“挪亞方舟”的信心寓言。怎么可能，在21世紀的華盛頓，西裝革履的國會議員，宣稱大洪水要來？恰恰是這個語境錯置的荒誕感，使一個創(chuàng)世記的現(xiàn)代版，給后現(xiàn)代的觀眾帶來沖擊。反過來想象，在挪亞的時代，就有電視臺，也有電線桿。你在那里造方舟，警醒世人。你前面是一排攝像頭和麥克風，想象晚上的新聞聯(lián)播，“本臺消息，挪亞先生仍在繼續(xù)他的事業(yè)。而據(jù)氣象局報告，未來一年內(nèi)不可能有洪水。知情人士披露，挪亞的妻子的父親，在童年時曾患過精神疾病。市政府向挪亞先生遞交了限期拆除違章建筑的通知，盡管旅游局說，參觀傻瓜挪亞的工地，已成為最具成長性的旅游新景點。但市長史密斯仍然表示，挪亞一家的行為，已嚴重影響了本市構(gòu)建和諧社會的努力?！?/p>

大家安居樂業(yè)，你敢像施洗約翰一樣，說末世就要來了？埃文認為這實在會毀掉他的政治生涯，他就像《舊約》中那個先知約拿一樣，三番五次躲避這個倒霉的差事。但他的胡子卻刮了又長越來越長，形象越發(fā)酷似那個600歲的挪亞。他妻子帶上幾個孩子，也離開了這個“已被這個世界淘汰了”的人。

上帝在加拿大的一家餐館，以侍應生的形象向埃文的妻子顯現(xiàn)，說出了這部喜劇最深邃的臺詞：“當你禱告要改變世界時，你想上帝是直接將世界改變呢，還是給你一個機會，讓你參與這世界的改變？當你禱告讓你的家人更親密，你想上帝是直接就讓你們更親密呢，還是給你一個機會，使你們可以變得更加親密？”

所有動物一對對聚集在埃文的工地上，所有鄰居在下面嘲笑。埃文的妻兒回來了。他們站在方舟上，活在這個時代，卻脫離了時代對于他們的種種定義。他們相信一個福音，就不以為恥。最后一刻他妻子還是有些動搖，說也許洪水只是一個比喻，并不是真的有洪水要來。但埃文的信心已經(jīng)足夠強大，最后，一座政治舞弊的豆腐渣大壩坍塌了，方舟救了在場所有的人，洪水一直把它沖到了國會山。

海報上，埃文和動物們一起站在方舟船頭，遠處是林肯紀念堂、華盛頓紀念碑和白宮。信仰主題與隱約的政治批判，躲在笑料背后。就如90歲的撒拉聽見懷孕生子的事，心里暗笑，卻不承認，說我沒有笑。那一位說，“不然，你實在笑了。”

看這電影的人也笑了。因為不信，因為感恩，有各樣的笑。短短幾年，挖苦信仰的主流商業(yè)大片的續(xù)集，一反常態(tài)承載了福音派信仰的內(nèi)涵。難怪香港的教會要大力推薦信徒去觀摩。所謂福音派，是指相信《圣經(jīng)》權(quán)威性的基督徒，在美國約有七千萬人，尤其集中在被稱為“圣經(jīng)帶”的中南部各州。那里的人道德保守，婚姻穩(wěn)定，與紐約為代表的自由主義文化格格不入，卻活得津津有味。我去過小布什總統(tǒng)夫婦的故鄉(xiāng)，位于“圣經(jīng)帶”中心的德州米德蘭。那里，97％的人周日和周三都上教堂，人人出門帶著《圣經(jīng)》，10萬人的小城，幾乎沒有惡性刑事案件，離婚率全美最低。最近30年，從70年代的卡特，到80年代的里根，90年代的老布什，尤其到小布什的時代，福音派信仰在美國從被人嘲笑、被主流社會排斥，逐漸重新對社會文化產(chǎn)生影響。看這部電影，也可一窺近年美國社會福音與文化的張力。

但這世上永遠有不相信《圣經(jīng)》的基督徒，不相信《論語》的儒家，不相信《金剛經(jīng)》的佛教徒。人人宣稱一種“福音”，卻不能不以福音為恥。兩個人都活在自己的盼望里，但那盼望的福音若真的來到，一個人撒腿就跑，另一個人就如馬丁·路德，說哪怕今天就是世界末日，我也要出去，親自種下一棵小樹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