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文化與知識分子
王:什么是文化?中國的文化到底是個怎樣的文化?我們應該堅持自己的文化嗎?
陳:文化就是一套價值觀。就是禮義廉恥信,就是溫良恭儉讓,就是“君臣、父子、夫妻、兄弟、朋友”五倫,是先秦時代確立的一整套價值觀。一路下來,儒家、道家、佛家,混在一起用,用得很得當,怎么入世,怎么出世,怎么進,怎么退……
中國文化,你不能說完全沒有了。你比如中國重人際關(guān)系,就是從五倫里面走出來的。一整套待人接物、為人處世的觀念,你再怎么西化,人際關(guān)系還是老一套,和西方人際關(guān)系不一樣。
現(xiàn)在的貪官污吏,東窗事發(fā),老婆孩子姑嫂婆媳,都給牽連,甚至銬進去。這就是人倫關(guān)系給鬧的。結(jié)果呢,有的判了,有的私了。怎么會呢?還是人倫關(guān)系:他跟官府里的誰誰誰有親戚關(guān)系,朋友關(guān)系,上下級關(guān)系,錢的關(guān)系。一走關(guān)系,出事了,或沒事了。
很厲害。你法制再弄,再完善,碰到人際關(guān)系,變形,變質(zhì)。要好幾代人才會逐漸改變。農(nóng)村還是那樣:你姓什么?你是外鄉(xiāng)人?
另一個對文化的定義,是用留下來的藝術(shù)品去界定,文學、音樂、繪畫。
中國真正的音樂是周朝的音樂,到漢代失傳了。后面的音樂,再沒回到那個高度。元劇,失傳了。明的昆劇,也幾乎失傳了,京劇才不到兩百年歷史,早已沒落了。文學呢,整個語言變掉了。古文完全失效,連白話文都變質(zhì)。當代所有小說家,60歲以下的,你看吧,一下筆,全是1949年以后的白話文,1979年以后的文藝腔。
但西式的長篇短篇小說起來了,所謂新文學。有的寫得很好,我看了非常感動。但看過就忘了,除了故事梗概,全忘了。不會一讀再讀,不會吟詠再三。古文,隨時看,隨時感動。
國畫在:作為畫種、工具,還在。但是山水畫背后的道家精神和生活方式,沒了,剩下一個樣式。油畫之類起來了。幾萬人在吃油畫飯。馬上要開油畫大展了,像煞有介事。
各種民族文化、民間文化,正在迅速滅絕。剪紙、秦腔、河北梆子,幾千種玩意兒,每天都在消失。只剩下幾個人在弄,那幾個人一死,就沒人弄了。所以國家現(xiàn)在申請要保護所謂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錄音,錄像,存起來。
……
這個民族忒著急了,急慘了。怎么這么落后呢,想得出的辦法,使得出的勁,都要上?!拔逅摹边\動本來是啟蒙,后來變成救亡。一定是救亡更要緊。人口這么多,國家這么弱,怎么辦!文化?該滅的滅,該忘記的就忘記。
現(xiàn)在能做的是,保護一點,裝裝門面,就不錯了,還能算個景點,旅游賺錢。
價值觀、行為方式,還是活的“中國文化”。議而不決,說的不做,做的不說,識時務者為俊杰,坑、蒙、拐、騙——還得加上“瞞”——全是中國文化。聰明極了,什么都能對付,沒問題。
王:知識分子在我們的社會中是否重要?應該扮演什么樣的角色?
陳:羅蘭巴特說:“知識分子是社會的渣滓。”這就是西方知識分子的厲害。中國不然。中國沒有這樣的“渣滓”。
知識分子的概念是外來的。中國古代有士大夫、文人、官僚、隱士,都可以籠統(tǒng)稱作知識分子吧,但不是西方的intellectual,“intellectual”指的是良知、立場,就像陳寅恪講的:“獨立之思想,自由之人格?!痹谶@種前提下,知識就是道德。
王:有一種說法知識分子是社會的牛虻,要刺痛并喚醒民眾。
陳:我不覺得今日中國知識分子能夠喚醒大多數(shù)人,這都是啟蒙時代、革命時代的說法。在今天的信息時代、和平年代,知識分子能在大眾里不迷失,就很不錯了。
大眾倒是一直在影響知識分子。大眾醒來時,知識分子還在睡覺呢。
今天的知識分子能夠做到孔夫子說的“和而不同,群而不黨”,就非常不錯了。
做得到么?現(xiàn)在有的知識分子頂要緊就是學位、入黨、當官,有人不是喚醒民眾,而是怎么利用民眾刮點錢——這類人可能不及百分之一吧,但中國官員的百分之一,是何其龐大的數(shù)量——現(xiàn)在,被推上法庭的許多官僚都是大學畢業(yè),好多還是清華的。
中國有得是人才,沒有渣滓。
儒的傳統(tǒng),弄學問是為“治國平天下”,怎么治?就是入仕。余秋雨說了一句“致仕”,以為那是去做官的意思,給一國學分子奚落,說“致仕”乃“辭官”之意。上海作家小寶同志出來圓場子說,哎呀,別太計較吧,老余又不是國學家。
當今中國哪位知識分子樂意“致仕”?總之,學位、職銜、聲名,和知識分子——或者你所謂的“牛虻”——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
摘自《陳丹青 艾未未:非藝術(shù)訪談》,參見“本刊4月薦書”。文中“陳”為陳丹青,“王”為采訪者王寶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