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遍真理是超越民族國家的。大學是真理守護人的共同體,不應該“吃誰的面包唱誰的歌”
若不是因為“軸心時代”的概念,雅斯貝斯是一個快要被不斷趨新的國人遺忘的名字。在近年來關于大學改革的討論中,少不了提到許多洋人,但絕少有人提雅斯貝斯。其實,此人不但從青少年時代起就認為自己是屬于大學的,而且因愛深而責切,對當時德國大學的狀況深為不滿,先后寫了《大學的理念》、《大學的更新》、《論大學活的精神》、《人民與大學》等一系列著作,闡明大學的理念和大學革新的必要。
雅斯貝斯的大學理念雖然也可以用思想自由和學術自由來概括,但這種概括未免流于表面。思想自由和學術自由其實也是手段,目的是為了追求真理。在雅斯貝斯看來,大學是一個不計任何條件千方百計探求真理的地方。在這里,任何剝奪自由探索真理、教授真理的行為都應該受到蔑視。大學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追求普遍永恒的真理,普遍真理是超越民族國家的。大學是真理守護人的共同體,不應該“吃誰的面包唱誰的歌”。
這些思想不僅在今天的我們聽來恍如隔世,就是雅斯貝斯時代的大學,也已經(jīng)是空谷足音了。雅斯貝斯從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中發(fā)現(xiàn),德國的大學與他的大學理念相距甚遠,甚至可以說正相反。在哥廷根大學學醫(yī)時,有一次他對同伴說,自由學習是任何真正的思想和理解的必要條件。但一個年長的同學馬上反駁說他錯了,學生都是被人領著學的。雅斯貝斯覺得非常奇怪,在他看來,自由學習對每個人來說都是天經(jīng)地義的,根本不需要別人引導。他還認為,學生學習不應該是為了通過考試和謀求有個好職業(yè);不要真正知識而只要考試知識的學生,根本不屬于大學。可他不得不遺憾地發(fā)現(xiàn),大部分學生在此意義上其實就是不屬于大學的。而這將是大學的終結(jié)。
在他看來,大學教授更加糟糕。他們冥頑守舊,搞特權(quán)和結(jié)黨營私。如果說,大學教授中沒有人致力于科學和學問,也許太夸張了;但是相當一部分“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不以天下蒼生為念,不去思考人類的根本問題,卻是事實。這是非常危險的。納粹1933年上臺,德國大學在當年夏天就完成了納粹化,與此不無關系。一位哈佛大學的教授在分析德國大學在納粹面前迅速崩潰時說,德國教授不能理解自由的代價乃是警惕,乃是準備犧牲;他把很高的社會地位視為當然,而沒有看到,學術界上空的烏云已經(jīng)越積越厚了。
雅斯貝斯始終強調(diào),他的大學理念來自中世紀歐洲,而不是近代歐洲的民族國家。他始終認為,大學的使命是超國家、超民族的。1919年,雅斯貝斯還是個不支薪的私人講師,被選為海德堡大學的評議員。當時柏林大學的校長號召德國所有大學在一份抗議凡爾賽合約不公正條款的文件上簽字,雅斯貝斯卻在海德堡大學校評議會上號召大家不要簽這份抗議文件。的確,這些條款對德國來說是不公正和災難性的,但是,雅斯貝斯認為,作為一個德國公民,尤其作為大學教授,僅僅反對對本國不利的條款是不夠的;面對協(xié)約國各自出于國家和民族利益而向德國強加不公正條款的行為,保衛(wèi)一個意義超越一切國家和民族的領域,即人類團結(jié)的領域才是正當?shù)?,一個超越民族與國家的人類共同體的地位才是至高無尚的。
二次大戰(zhàn)后,由于雅斯貝斯在納粹統(tǒng)治期間的表現(xiàn),他被選為海德堡大學評議會主席和十三人組成的復校委員會的成員,聲望如日中天。他一改往日埋首書齋的隱士作風,積極致力于大學的改革工作。但他很快發(fā)現(xiàn),一切努力都是徒勞的,理想終究難以抗衡利益,追求他所希望的那種大學理念越來越渺茫了。失望之余,雅斯貝斯離開學習工作了40年的海德堡大學,遠走瑞士巴塞爾,再不回來。
上世紀末,我在一家德國大學工作了一年,覺得中德兩國的大學越來越像。學經(jīng)貿(mào)法律的學生趾高氣揚,學人文科學的學生覺得見人矮三分。教授忙著跑項目、拉關系、跳槽“轉(zhuǎn)會”,抬高自己的身價,增加自己的收入。各種夸夸其談的會議之所以舉行,只不過是對劃撥的經(jīng)費有個交待,而不是為了研究學術。凡此種種,雅斯貝斯如活到今天,不知作何感想。
至少有一點可以肯定:在今天大學的價值表上,真理的位置已經(jīng)被忽略到了難以找到的地步了。其實,黑格爾早已揭示,現(xiàn)代性的基本原則是“有用”,而不是真理。只要現(xiàn)代性的基本條件和機制沒有改變,任何大學改革的最終結(jié)果,只可能是滿足“有用”這個基本原則。
張汝倫:復旦大學哲學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