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面對過同樣的挑戰(zhàn),我們都也曾緊張、懼怕。但很快我們便發(fā)現成功或者失敗其實從來就沒有界定,重要的是我們曾一起走過……
1879年,塞納河邊的梅塘有一座兔籠般的小別墅,主人喜歡各種各樣的沙龍。壁爐里的木柴啪啪作響,餐桌上的燭火躍躍欲試,洋蔥湯之后是里昂干紅腸,有時候是辣豬排,大家用貝殼湯匙吃魚子醬,用甜酒煮成的醬汁搭配鮮貝煎鵝肝,人手一杯波爾多酒。唇齒間美食的余香只能作短暫的逗留。有一天,主人提議,餐桌上的每個人各寫一篇以普法戰(zhàn)爭為背景的小說。有個四方臉,八字胡梢微微上翹的文藝青年,決定寫一個胖妓女的故事。他咽下最后一小口餐后茶說,好主意,我會讓我的女主角叫羊脂球,手指短得像香腸,碩大無比的胸脯,紅蘋果臉蛋,就好比一個圓圓滾滾的羊脂球。
123年以后,2001年的古城南京,有個黑黑矮矮胖胖的高二女生#65377;她冬天里只穿一條褲子,凍得大腿上也長了凍瘡,一大片一大片像沒有貯藏好的爛蘋果#65377;她每天騎車上學放學,撞見隔壁班的男孩子在站臺等公車,就假裝沒看見,眼也不眨地擦肩而過,以為自己面不改色,其實右臉肌肉早已僵硬,緊張得毛線手套里濕嗒嗒的都是汗#65377;她沒事看侯麥的電影,覺得法國人真牛,體毛濃重的男男女女在煙霧繚繞的大宅子里走動說話,細述可有可無的哲學,談論一個易拉罐的意義,結果就你愛上我我愛上你,相聚然后分手。多么有藝術氣質的生活啊,她一邊這樣想,一邊飛快地吃梅子薯片牛肉干。她惦記著自己大腿上難看的凍瘡,以及隔壁班那個穿阿迪鞋的冷漠男孩,覺得生活平庸得幾近罪惡。
變化不期而至,女孩得知在另一座古城西安將舉行一場盛大的作文比賽。她在第一時間里感到亢奮,下定決心,要像毛發(fā)茂盛的法國人一樣,自由自在地享受沙龍。她想變成一個長發(fā)披肩嗓音沙啞的文藝女青年,混在一幫抽煙過度面色蒼白但是很有文化情調的青年俊杰中,爭論于連是否是個悲劇人物,或者大野洋子是否真的糟蹋了列儂。她和班主任請了一個星期的假,在箱子里塞了條羊毛褲,裹了件紅色的羽絨棉襖,臃腫吃力地踏上西去的列車。在顛簸的車廂中,她有些小小的忐忑,不知道自己將結識怎樣一群法力高強的人。大多數時候她都激動不已,覺得自己就算不夠小資,也相當的革命。于連不成,魔巖三杰也好。
結果是,她沒遇見任何亂發(fā)叼煙蓄胡子的憂郁男青年,每天都和與自己一樣戴近視眼鏡穿臃腫棉襖的少年男女打交道。他們沒有討論《紅與黑》,沒有哼唱《孤獨的人是可恥的》,一個個忙著在賓館的房間里打拱豬牽羊,贏了的人怒吼《我愛的人》。他們也沒能吃成魚子醬和鵝肝,在街邊吃涼皮,配著糖蒜吃羊肉泡饃,逛商場的時候人手N個鐘樓奶糕。女孩比自己想象中還要興奮。她用墨水筆在格子稿紙上寫下了兩篇命題作文,每日臨睡前在紅皮日記本上記下見聞若干:今天發(fā)現西安人長得好像兵馬俑,方臉翹眼梢。今天認識了一個穿皮夾克的河南男生,這是我認識的第一個河南人。今天又吃了肉夾饃,肉夾饃真是好吃。今天太冷了,凍得我凍瘡都不癢了。今天見到了賈平凹,他發(fā)言的時候說陜西話,我們誰也沒能聽懂,他長得一點也不像一個作家。
女孩帶著一筆不小的獎金回到南京,請了幾個要好的朋友吃麥當勞,她從洗手間出來的時候迎面撞上了隔壁班的男孩。從此男孩每天騎車上學,一直到他們畢業(yè)。女孩的生活不再被凍瘡所干擾。那場文字競賽給她帶來了好運,雖然和她設想中的一點也不一樣。很多年過去,女孩對于那次大賽的記憶,始終摻雜著干燥寒冷的空氣和揮之不去的饃香。現在的她已經大學畢業(yè),靠馬不停蹄地寫字養(yǎng)活自己,她偶爾也會溫習溫習自己文學青年的夢,偶爾看兩個文藝片打發(fā)時間。她和穿皮夾克的河南人依然有聯系,盡管他已不再寫字。
如果左拉不是一個好客的主人,如果沒有梅塘的那個夜晚,我們永遠也無法知道偉大的莫泊桑。如果沒有《美文》大賽,就沒有我之后無數個熬夜寫字的夜晚。將自己和莫泊桑相提并論,實在是很不像話。無論如何,《美文》大賽于我,是無數梅塘之夜中最奇妙香甜的那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