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位看我寫這篇傳記,一定要奇怪,說這“王昭君”三字,怎么能和這“愛國女杰”四字合在一起呢?那王昭君不是漢朝一個失寵的宮女么?不是受畫工毛延壽的害,不中元帝之意,被元帝派去和番的么?這個人怎么算得愛國的女豪杰呢?列位這種疑心并沒有錯,不過列位都被那古時做書的人欺騙了幾千年,所以如今還說這種話,簡直讓這位愛國女杰王昭君,受了二千年的冤枉,埋沒到如今。我如今既然找得真憑實據(jù),可以證明這位王昭君確是一位愛國女豪來,斷不敢不來表彰一番,使大家來崇拜。這便是在下做這篇昭君傳的原因了。
我且先說那舊說。那舊說道,王昭君是漢元帝時候一個宮人。那是元帝的后宮,人太多了,一時不能看遍。遂召許多畫工,把那些宮人的容貌,都畫成一冊,好照著那冊子上的面貌,按圖召見。便有那許多宮人,容貌中常的,在那畫工面前行了賄賂,有送十萬錢的,也有送五萬錢的。只有王昭君不屑做這些茍且無恥的事,那畫工不能得錢,便把昭君的容貌畫成丑相。后來匈奴(匈奴是漢朝北方一種外族人的種名,時常來找中國)的單于來朝(單于是匈奴國王的稱呼,和中國稱王一般),向皇帝求一個美女。元帝翻那畫冊,只見王昭君的面貌最丑,便許了匈奴,把昭君賜他。到了次日,元帝便召昭君來見,不料竟是一個絕色美人,竟是宮中第一等的美人,一切應對舉止,沒有一件不好的。元帝心中可惜的了不得。但是既許了匈奴,不便失信于外夷,只得把昭君賜了匈奴。后來元帝心中越想越可惜,便把那些畫工都抓來殺了。
以上說的,都是從前說王昭君的話頭。你想那些畫工竟敢在皇帝宮中做起買賣來,膽子也算大極了。況且元帝既見之后,又何嘗不可把別人來代替她?所以這種話都是靠不住的。我如今所引證的,也是從古書上來的,并不是無稽之談。列位且聽我道來。
王昭君,名嬙,是蜀郡秭歸人氏。他父親叫王穰,所生只有昭君一女。昭君自幼便和平常女兒家不同,一切舉動都合禮法。長成的時候,生得秀外慧中,絕代風姿,真?zhèn)€宋玉說的“增一分則太長,減一分則太短,敷粉則太白,涂脂則太赤”。加上幽嫡貞靜,所以不到十七歲,便早已通國聞名的了。那些世家王孫來求婚的,真?zhèn)€不知其數(shù)。他父親總不肯許。恰巧那時元帝選良家女子入宮,王穣聽了這個消息,便來與女兒說知,想要把昭君送進宮去。王昭君聽了這話,心中自己估量,自思自己的父親只生一女,古語道得好,“生女不生男,緩急非所益”,父母生我一場,難道親恩未報,就此罷了不成?如今不如趁這機會,進得宮去,或者得了天子恩寵,得為昭儀或是捷妤,那時可不是連我的父母祖宗都有了光榮,也不枉父母生我一場。主意已定,便極力贊成王穣的話。王穣見女兒情愿,便把昭君獻入宮去,看官要曉得,這原是昭君一片孝心,想做那光耀門楣的女兒。哪里曉得皇帝的深宮,是一個最凄慘最可憐的地方,古來許多詩人作的許多宮怨的詩詞,已是寫得窮形盡致了。更有那《紅樓夢》上說的,有一位賈元妃,對他父親說:“當日送我到那不見人的去處”,你看這十二個字,寫得多少凄愴嗚咽,人尚且不能見,什么人生的樂趣,更不用說自然是沒有的了。那宮中幾千宮女,個個抬起頭來,望著皇帝來臨,甚至于有用竹葉插門,鹽水灑地,來引皇帝的羊車的。其實好好一個人,到了這種地方,除了卑鄙齷齪茍且逢迎之外,哪里還想得天子的顧盼。唉,這種卑鄙污下的行為,豈是我們這位愛國女杰王昭君做得到的?昭君到了這個地方,看了這種行為,心想自己容貌雖好,品行雖好,終究不能得天子的寵遇,別說寵遇,簡直連天子的顏色都不大望得見了。要是照這樣下去,還不是到頭做一個白發(fā)宮人么?昭君想到這里,自然要蛾眉緊蹙,珠淚常垂的了。
看官要記清,上面所說的,都是王昭君入宮的歷史。如今要說那王昭君愛國的歷史了,看官須曉得,漢朝一代,最大的邊患便是那匈奴,從漢高祖以來,常常入寇中國,弄得中國邊境年年出兵,民不聊生。宣帝的時候,匈奴內(nèi)亂,自相爭殺,遂分成兩國,一邊是呼韓邪單于,一邊是那支單于。后來漢朝幫助呼韓邪,攻殺那支,呼韓邪單于大喜,遂來中國,入朝朝覲。那時正是漢元帝竟寧元年。那時便是王昭君立功的時代了。
那時呼韓邪來朝,先謝皇帝復國的恩典,便說:“小臣得天子威靈,得有今日,從此以后,斷不敢再萌異心。如今想求皇帝賜一個中國女子給臣,使小臣生為漢朝的臣子,又做漢朝的女婿,子孫便做漢朝的外甥。從此匈奴可不是永永成了天朝的外臣了么?”皇帝聽了呼韓邪的話,心中很喜歡,只是一件,那匈奴遠在長城之外,胡天萬里,冰霜遍地,沙漠匝天。住的是帳篷幕,吃的是膻肉酪漿。那種苦況,這些嬌滴滴的宮女,哪里受得起。誰肯舍了這柏梁建章的宮殿,去吃這種慘不可言的苦況呢?想到這里,心里便躊躇起來了,便叫內(nèi)監(jiān),把全宮的宮人都宣上殿來。
不多一會,那金殿上,便黑壓壓地到了無數(shù)如花似玉的宮人。元帝便問道:“如今匈奴的國王,要求朕賜一女子給他,你們?nèi)缬性溉バ倥模勺叱鰜?。”連問了幾遍,那些宮人面面相覷,沒有一個敢答應的。那時王昭君也在其內(nèi),聽了皇帝的話,看了大家的情形,曉得大眾的意思,都是偷安旦夕,全不顧大局的安危,心里便老大不自在。心想我王嬙入宮已有幾年了,長門之怨自不消說,與其做個碌碌無為的上陽宮人,何不如轟轟烈烈做一個和親的公主。我自己的姿容或者能夠感動匈奴的單于,使他永遠做漢朝的臣子,一來呢,可以增進大漢的國威,二來呢,使兩國永永休兵罷戰(zhàn),也免了那邊境上年年生民涂炭之苦。將來漢史上即使不說我的功勛,難道那邊塞上的口碑,也把我埋沒了么?想到這里,便覺得這事竟是我王嬙義不容辭的責任了!昭君主意已定,嘆了一口氣,黯然立起身來,顫巍巍地走出來,說:“臣妾王嬙愿去匈奴”。那時元帝看見沒有人肯去,正在狐疑的時候,忽見人叢里走出這么一位傾城傾國絕代無雙的美人來,定睛一看,竟是宮中第一個絕色美人,而且是平日沒有見過的。這時候元帝又驚又喜,又憐又惜,驚的是宮中竟有這么一個美人,喜的是這位美人竟肯遠去匈奴,憐的是這位美人怎禁得起那萬里長征的苦趣,惜的是宮中有了這個美人,卻不曾享受得,便把去送與匈奴,豈不可惜,豈不可惜么?皇帝心中雖有可惜,然而那時匈奴的使臣,陪著呼韓邪單于,都在殿上,昭君的美貌,是滿朝都看見了的,昭君的言語,是都聽見了的,到了這時候,唉,雖有天子的威力,大漢的國勢,也不能挽回這事了。元帝到了這時候,一時沒法了,只好把昭君賜了匈奴。從此以后,我們這位愛國女杰王昭君,便做了匈奴呼韓邪單于的大閾支(閾支的意思,和我們中國稱王后一般)了。
呼韓邪單于得了王昭君,快活極了。那時漢元帝封昭君為寧胡閾支,這“寧胡”二字,便是“安撫胡人”的意思。果然一個王昭君,竟勝似千百萬雄兵,從此以后,胡也寧了,漢也寧了。那時呼韓邪單于便和昭君回到匈奴,一路上經(jīng)過許多平沙大漠,呼韓邪便叫匈奴的樂士在馬上彈起琵琶來,叫昭君一路行一路聽著,免得她生思鄉(xiāng)之念。不多時昭君到了匈奴。匈奴便年年進貢,永永做漢朝的外臣。于是漢朝的國威遠及西北諸國,從元帝到成帝、哀帝、平帝,一直到王莽篡漢的時候。那時呼韓邪也死了,昭君也死了,他子孫做單于的都說,我國世世為漢朝的外甥,如今天子已非劉氏,如何做他的藩屬?于是匈奴遂不進貢了,遂獨立了。可見這都是這位愛國女杰王昭君的功勞。這便是王昭君的愛國歷史,我們中國幾千年來,人人都可憐王昭君出塞和番的苦趣,卻沒有一個曉得贊嘆王昭君的愛國苦心。唉,怎么對得住王昭君呀,那真是對不住王昭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