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丹〈論語〉心得》一上市,簽售火爆,頗受市場追捧,但也招致不少網(wǎng)民和讀者的激烈批評。有指摘于丹對“民無信不立”、“修己以敬”、“能近取譬”、“言寡尤”等句詮釋錯誤的,有責備她“把哲學經(jīng)典庸俗化”的,有質(zhì)疑其鼓吹《論語》治國論調(diào)的。拙文的著眼點不在于這些,筆者在意的,是她的一番辯解。
對于網(wǎng)民和讀者的批評,于丹是這么回應的:“每個人對《論語》的理解都不一樣,每個人都可以有自己的理解?!薄懊總€人都可以從自己的角度來理解并且講解《論語》。一心有一心所得,千心有千心所得?!豹?/p>
從字面上講,于教授所言似無大礙。當然“每個人都可以從自己的角度來理解并且講解《論語》”,不過這是有前提的。如若有人私下里或在小范圍內(nèi)硬是將《論語》“理解”、“講解”得與原意有悖,乃至相去甚遠,誰也奈何其不得。可是,如果在公眾場合,尤其是在大學講壇、電視臺和出版物上,張三、李四、王五、趙六……“每個人”“都從自己的角度來理解并且講解《論語》”,那豈不亂了套!愈是“千心有千心所得”,疑難和麻煩就愈大。而要害問題是:于丹將《論語》等同于文學著作,混淆了學術(shù)典籍與文學作品的界限。就文學作品而言,人們可以根據(jù)各自的琢磨、推測和想象力,形成各自的理解(你要“講解”也可以)。比如,“詩無達詁”,“詩無定解”;比如,一百個讀者心中可以有一百個林黛玉的身影、一百個哈姆雷特的形象。而《論語》則不同,《論語》是“四書五經(jīng)”中的“四書”之一,是流傳了兩千五百多年的儒家經(jīng)典。對于《論語》的解釋,允許見智見仁,有不同理解,但也應盡量做到科學、嚴謹、公正,盡量維護經(jīng)典的本真,盡量保持其哲學思想與義理的一致性。就算是“求同存異”,也還得有個基本尺度,而絕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從自己的角度來理解并且講解《論語》”,更不是“千心有千心所得”。在對《論語》的理解和講解上要是真有“千心所得”,那么這部儒家經(jīng)典也就被糟蹋得不成樣子了。如若一部經(jīng)典多處存在不確定性,那還能叫經(jīng)典嗎?縱然搬出倡導已久的“雙百方針”(百花齊放,百家爭鳴)來辯解,可那也是指“藝術(shù)上不同的形式和風格可以自由發(fā)展,科學上不同的學派可以自由爭論”,而不是指對于學術(shù)典籍的理解和講解可以自由發(fā)揮。
不可否認,于丹教授自有其聰慧能干的一面,她在普及《論語》、介紹孔夫子方面多少做了一些有益的工作,這一點值得肯定。同樣不可否認的是,于教授的“心得”不再僅僅是她個人的心得,而早已成了登上北京師范大學講臺、中央電視臺“百家講壇”的高頭講章,受眾沒有理由不較真對待。普及與傳播中國古典文化是一項嚴肅的艱苦的事業(yè),也是一項未必“討巧”的事業(yè),容不得隨意與“變通”。于教授的“心得”獨具創(chuàng)見:“《論語》的真諦,就是告訴大家,怎么樣才能過上我們心靈所需要的那種快樂的生活?!保ㄒ姟队诘ぁ凑撜Z〉心得》一書封面),《論語》的真諦是這樣的嗎?這是在總結(jié)《論語》的根本義理,還是在端另一碗“心靈雞湯”?這種曲解恐怕是強加于古人的吧。于教授還發(fā)掘出:“《論語》的精華之一,就是告訴我們,如何用平和的心態(tài)來對待生活中的缺憾與苦難?!边@種有粉飾和誤導之嫌的趨時媚俗的“古為今用”,這種對時勢的曲意逢迎,只能使當事人在一場場的“講解”中離“《論語》的真諦”漸行漸遠。作家的筆墨當隨時代,但學者的研究不必取悅于現(xiàn)實。由此,我越發(fā)崇敬那些“視學術(shù)真理重于生命”的學者。
像于丹教授這樣的“一心所得”,尚且掀起軒然大波,如果是“千心所得”,那還得了?!
于丹的辯解,有點露怯,這是否暴露了她的某些認識上的誤區(qū)?是否表露了她的治學態(tài)度與學術(shù)理念?于教授愛用“淡定”這個詞,可是,她的某種情結(jié)偏偏“濃得化不開”。
研究和講解《論語》,說到底就是研究和講解孔子。因為,沒有了《論語》,孔子也就不成其為孔子了。故而易中天教授在為《于丹〈論語〉心得》所撰的序言中,巧妙地將“灰色的孔子”、“多彩的世界”與“和諧”聯(lián)系在一起,進而歸納性地喝彩道:“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學者的孔子,也不知道這是不是歷史的孔子,更不知道這是不是真實的孔子。但我知道,這是我們的孔子,大眾的孔子,人民的孔子,也是永遠的孔子?!蔽也粫缘靡捉淌谒f的“我們”代表哪些人,可我曉得,“學者的孔子”與“人民的孔子”不見得一定是對立的,而“歷史的孔子”、“真實的孔子”倒有可能是“永遠的孔子”。
世世代代,自古以來,孔子學說的精華(包括糟粕)國人早就在繼承了,現(xiàn)今再普及一番也并無不可,不過《論語》無須“普適”成變了味的文化快餐。受眾需要真孔子,而不是偽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