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聊時，偶爾會胡思亂想：或許自己就像童話里一只冬眠已久的青蟲，一直在渴盼著，期許著能從一個菜子花開的季節(jié)中醒來，或蛻變成蜂，或化蛹為蝶，在花葉間自由勞作和飛舞，那可否算是小人物內(nèi)心隱藏的一種雖苦猶甘、死而無憾的豪情？恍惚間，自己竟也無法解讀這般意識。

————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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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實話，許多和我相似的同齡人，都曾一度喜歡磬石般固守在自己編織的夢里，并渴望著一種如風般來去自由的感覺。醒后，夢歸夢，回到現(xiàn)實中，無奈的我卻只能挎上個帆布背包跟在供銷科長老蔡的身后，硬著頭皮走進這家股份制橡膠廠的廠大門，心里頭還真有些難為情。更糟糕的是，剛到廠門口，一只被鐵鏈系住的黑色狼犬“汪汪汪”的狂吠聲嚇得我差點一個趔趄。立時間，好多雙陌生而好奇的眼睛從四面八方齊刷刷閃電似的直射過來，似乎連那背景里的一大片菜花都在驚異地吐出鵝黃的花粉，是故意嗆我還是刻意歡迎我？我無法判斷。瞬間只覺得臉發(fā)紅，鼻孔發(fā)癢，忍不住打了個長長的噴嚏。老蔡趕緊吆喝道：“規(guī)矩點！‘大衛(wèi)’，這是我們的新同事!”嘿，怪了，那狼犬真的就沒再叫了，還伸出長舌頭乖乖地舔著老蔡的褲腿。然后老蔡笑瞇瞇地轉向我：“別小看它啊，比人還管用呢?！蔽矣檬治孀”强祝@愕地點點頭。 

老蔡回頭直笑：“你是不是天生對花粉過敏啦？”我搖了搖頭，心里直犯嘀咕：唉，莫非這青蟲就此搖身變成一顆小小的沙礫，無助地落在這里了？以至于幻化成蜜蜂或彩蝶的日子，竟變得遙遙無期？還和什么“大衛(wèi)”一起成為“同事”？真是哭笑不得。根據(jù)老蔡的意思，其實是依照老總的意思，把我安排在供銷科隔壁的一間小辦公室，白天負責辦公室打雜什么的，沒個定準兒，諸如打印各類文件，定時報送生產(chǎn)報表，接電話，打掃清潔衛(wèi)生，來人來客要去沏茶倒水等等。中午可以休息兩個小時。除此外，遇上倉庫保管員王玉蓮請假，我得替她值夜班。王玉蓮是車間主任張貴忠的老婆，老蔡告誡我在這女人面前要多留個心眼。我想問為什么，話到舌尖卻咽了回去。

辦公室的玻窗一扇向北，一扇朝南。我順手推開時，滿目的菜花像一張張黃地毯，暖暖地鋪在春天的懷里。風，夾著花粉，陣陣撲向鼻息。我竟有些迷醉，在這狹小的寸土之地，確切地說，自己不再是青蟲，而是一只迷失方向的小鳥，似乎找到了一點點棲息的歸宿感，哪怕只是暫時的快樂和安定，我還是感到無比的欣慰，這次真的完全有別于從前在國企原單位上班時的那種滋味了。

老總是浙江寧波人，三十出頭，戴副度數(shù)不高的眼鏡兒，幾乎一年四季都開著本田小轎車在外頭跑經(jīng)營上的事情，有時也帶上老蔡一起出差。財務科聘請的一個會計家在外地，每月只要把他手頭的賬務處理完畢便會離開些日子。

橡膠廠所處的區(qū)域是片工業(yè)區(qū)，機器轟鳴，可以想象剛開始，失眠癥一度成了我的“?？汀?。但在食堂就餐的人多，反倒感覺飯菜吃起來特香。幾個月下來，“?？汀辈恢挥X被攆跑了，我的氣色好了許多。我似乎漸漸適應了橡膠廠這里的環(huán)境。殊不知那天在食堂吃了什么辛辣的涼拌菜，腸胃不太舒服，半夜急急忙忙起來蹲完廁所。穿過一條狹道準備回宿舍，黯淡的燈光下，突然從旮旯里竄出一只黑貓。我一眼認得，那是王玉蓮養(yǎng)的那只貓。我忍不住歇斯底里地驚叫一聲，飛快地往前跑，一頭竟差點撞著迎面而來的一個人，一看好像是打著手電筒正在巡視的二旺，趕緊難為情地說聲“對不起?！倍坏蛦〉卣f了句：“韓小媚，該打個電筒，給。”我支吾著擺擺手，我不想在這樣的夜里，被一個男人看見自己這副穿著睡衣，披頭散發(fā)，驚慌不安的狼狽相。二旺立在原地，遠遠地替我照了照，借著稀疏的光，我終于回到宿舍迷迷糊糊地躺下了。

“嗨，跟你說個事兒，關于老蔡的。”澡堂里只剩我和王玉蓮的時候，水聲嘩嘩，顯得格外空蕩。她把頭神秘地從屏蔽那邊探了過來，我沒吭聲。她接著低語道：“知道不？老蔡他婆娘身體不好，滿足不了他，兩人長期一直兩地分居。老蔡以前經(jīng)常一下班就喝悶酒，肯定心頭苦著呢。都不明白他為啥不肯離婚，估計他多半是舍不得他那兩個龍鳳胎娃娃。按說小霞那狐貍精也真是根賤骨頭，又不是找不到嫩男人，偏偏喜歡擾這棵老樹疙瘩。嘿，奇怪不？你甭說老蔡好像心氣還蠻高。不過，話說回來，這日子一長啊，有幾個男人能撐得住女娃娃勾引的？”我反問道：“玉蓮姐，你怎弄得這么清楚呢？這些事兒最好不要隨便亂講，影響不好?！蔽艺嫦朐傺a一句：請你閉嘴吧，本人不想聽！可又怕直接傷了她?！皣K嘖嘖，瞧你，悶葫蘆似的，不愛合群，這人啦，光長得好看咋行喲，要嘴皮會說才吃香。不怕你多心，你該改改自己的性子啦。當姐的為你好。你說是不？好多人都清楚他呢，不是一兩天的事兒了。我是好心才跟你說這些，怕你被蒙在鼓里頭。都是女人嘛。噓，千萬不準告訴任何人喔?！比缓?，她挺了挺她那對豐碩的乳奶子，轉動她那黃桶一般粗的腰身，不無驕傲地說：“哈哈哈，不是吹牛，咱肥是肥點，穿上衣服不如你和小霞的身子骨好看，可到了床上啦，男人開心，自己也開心，哈哈哈哈。你男人對你滿意嗎？”她竟然盯住我的身體一直不轉眼。

我的臉“唰”地紅了，她的話直白得讓我感到有些惡心。我趕緊背過身去，啞啞地說了句：還算可以吧?！芭叮?，那就好，只要你男人疼你就好，比啥都強?！彼P了水龍頭，開始穿內(nèi)衣，一身贅肉在顫動，嘴里直啜粗氣，我倒巴望她一直啜下去，免得廢話塞耳。隔了段時間，王玉蓮經(jīng)常請假回她鄉(xiāng)下老家看她老娘。夜里我只好替她值班，車間工人來領取東西，我得時不時起床去開倉庫門。她老公張貴忠皮笑肉不笑地說：“韓小媚，麻煩你了。夠忙的啊，你?！蔽覠o言以對，心里不夠舒坦也只能沉默著。

“小媚，還習慣吧？這些日子?！痹谔镆袄锷⒉降臅r候，我沒料到老蔡從后面跟了上來。還行，我一臉倦容，但還是爽快地笑了笑?！翱窗涯憬o累的。哦，對了，告訴你個好消息，今兒老總在生產(chǎn)會議上表揚你呢?！薄昂呛牵悄愣渎犲e了還是我耳朵聽錯了？”“不信去問其他人嘛。老總夸你工作踏實認真，不計得失。還暗暗批評有的人不自覺。多半是指那個婆娘，有事沒事就愛請假?！豹?/p>

我沒怎么在意老蔡的話，兩人就這么走著。前面幾間瓦屋，有一片菜花地，二旺正端著碗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挑著面條。見我們過去，二旺放下碗，趕緊給我們挪凳子，給老蔡點煙，端了兩碗蜂糖水遞給我們：“來，嘗嘗，看看好喝不？”我竟忘記了，眼下正是產(chǎn)蜂蜜的季節(jié)。不遠處有養(yǎng)蜂人正忙活著。二旺臉紅紅的。哦，二旺，你媳婦呢？我只是順口問問，老蔡向我眨了一下眼睛，我沒明白過來，但感覺自己好像是說錯話了。二旺的臉更紅了，從嗓子眼兒里好不容易蹦出兩個字來，像悶雷一樣：“跑了?！薄芭芰耍俊崩喜谈煽葍陕?，說還有點事得走，使個眼色叫我一起離開。二旺卻叫我多坐會。起風了，帶著花粉的風，讓人有些觸動。陽光從四面八方輕柔地罩住我們。二旺和我一起從菜花地走過，蜜蜂在耳邊“嗡嗡”低語，依稀有幾只小白蝶在花葉間飛舞。他的衣襟敞開著，被風吹得亂飛，也像在跳舞。薄薄的衣衫隱現(xiàn)出他健壯迷人的體線，黑黑的頭發(fā)有些蓬亂，黝黑的臉，高挺的鼻梁，堅毅的唇角以及那雙明亮而隱隱憂郁的眼神，竟像畫一樣烙在我的印象里了。 “你覺得當養(yǎng)蜂人怎么樣？”二旺直直地拋出這句話，我沒緩過神來，僅報以淺笑?！安徊m你說，可能你是曉得些的，我爹是個養(yǎng)蜂人，后來生病沒錢治，死了。娘不久也得絕癥隨他去了。再后來說媒的給我介紹了好幾個女人，全因為我家窮。主要是我一直在供我那個傻弟弟三子，沒一個愿意嫁給我當婆娘。給弟弟看病的錢，結果都打了水漂?？赡阏f我能不管三子嗎？爹媽死得早，我不管他，誰管他？可憐我弟弟，去年在我上班的時候，他去河邊挑水淹死了。我有罪?。　倍廴τ悬c發(fā)紅。他掏出了一支紙煙，想點燃?？上эL很大，打火機怎么也不聽使喚。他索性把煙給扔了，長嘆一聲：“大不了，老子打一輩子光棍兒！要是哪天打不了工就去做養(yǎng)蜂人?！蔽也恢缿撊绾伟参慷粫?，他卻像沒事了一樣，牛似的往前沖，回頭吆喝道，“我要走快些，今兒張主任去吃酒席了，讓我多留意車間里頭的事情。哦，我買了臺二手貨的電腦，有空你教教我打打字，行不？”我笑著應允了。心想，剛才他留我莫就想告訴我這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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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憑啥扣我工資？不就暫時耽擱了幾天？有啥大不了的？！”王玉蓮的大嗓門從供銷科傳了出來。我過去一看，老蔡正和她理論。只見王玉蓮胖乎乎的臉幾乎被怒火燒得變了形，松弛的肌肉直顫抖，兩只手叉住她圓滾滾的腰部，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來：“太過分了，真是太過分了！”她那刀片似的目光狠狠地對準我，像在割我的臉。其實她對我說過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我都沒對任何人提起過，包括老蔡。顯然她誤會我了。我想解釋，可如何解釋？我覺得場面有些尷尬，想轉身離開。老蔡指了指我：“小媚，別走。王玉蓮，我說人家三天兩頭替你值夜班，就不該領取應得的報酬？有你這么不講理的人嗎？廠里沒這條規(guī)矩！”

王玉蓮索性放開嗓子便哭了起來：“我扣得冤??！規(guī)矩？狗屁規(guī)矩！我是文盲我不懂！你以為老總信任你，你就可以亂扣工資？告訴你，沒門兒！老子今天不活了！”她飛似的從食堂的櫥柜里抓了把菜刀，在老蔡面前晃悠起來，可她那三腳貓的功夫哪是老蔡的對手。老蔡一把奪將過來，菜刀“咣當”一下被狠很扔到了地上。瞧那陣勢，我心驚肉跳，真怕弄成“血染的風采”，趕緊跑出門去叫人，可車間里大家都在忙活，找誰??？張貴忠和二旺恰巧到附近小鎮(zhèn)上聯(lián)系事情去了。要是“大衛(wèi)”真能管事，我都著急得快去叫它來壓陣了?！叭トト?，瘋婆娘，在這里瞎折騰啥？！”老蔡罵道，王玉蓮索

性更加嚎啕起來，菜刀是不敢拿了，換成了另一套招數(shù)，她使勁抓扯老蔡的衣服，哭訴著她的光榮史：“往回耽擱不都沒扣嗎？為啥這次就變了呢？我就是想不通！想不通！”我上去勸解，她居然使勁一推，我一個趔趄被撞倒在沙發(fā)里。老蔡大聲叫我別理她。我悶在那里，任老蔡決斷。只聽得老蔡字正腔圓地說：“瘋婆娘！你聽好了！往回？往回盡叫二旺白替你值班，人家二旺是你男人的手下，他好說什么？為了供他弟弟，二旺啥委屈不能咽？你以為我們不曉得？大家不過是睜只眼閉只眼罷了。這回不一樣了！韓小媚是廠部的人，不是你手下，別人是來打工養(yǎng)家的，不是專門來給你家做雷鋒的。工資該怎么算就該怎么算給人家。我沒有亂發(fā)亂扣。不服氣，你自己去找老總好了！”話音剛落，我?guī)缀鯖]有勇氣再看王玉蓮那張臉，只聽見她悻悻的腳步聲急促而去。

接連好長一段時間，王玉蓮也不搭理我，工作上很難銜接。她老公表面上倒是在和我們打招呼，但表情多少有些不自然。我好生窩火，心想，這整天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早知道如此還不如不領那幾個替她值班的錢。像二旺一樣無聲地忍受也不是不好，這樣大家就相安無事了?？赊D念一想，不對啊，我一旦這么做，老蔡呢？人家也是站在公正的立場替我說話辦事。越這么想著，我愈發(fā)感到胸口郁悶難受?！袄喜?，這回真是給你添麻煩了?！蔽疫€是忍不住向老蔡道歉。

“別想太多，你老公和我不是一兩天的朋友了，以前在部隊上我倆像親兄弟一樣。其實，你和這里的個別人沒有必要太在意。真的，不然你會感覺活得特別的累。你只管好好工作就行了。OK？”老蔡突然有些詭譎地一笑：“要是你實在過意不去的話，就給我倒杯水?！蔽覜]說話，把水杯端端正正地放到老蔡桌上。老蔡的目光異樣地閃出兩道亮光，臉色微紅。但是很快他就埋頭認真填寫他的物資購貨報告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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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時候，一切都保持它本來的自然、淡漠和寧靜那該多好。也許，上天注定我只象征著一個簡單的符號。但是，正如在這充滿花粉的空氣里，人的嗅覺并不是完全一致的：一樣在呼吸著它，你會覺得窒息難聞，而他（她）則感到清新怡人。甚至有時你和他（她）的嗅覺相互發(fā)生置換，無形中充滿著變數(shù)。這一次橡膠廠的空氣，是真的有些異樣了。這異樣的起因應該從會計月底盤存結賬的那天說起。我當時正在隔壁打字，老蔡在供銷科辦公室忙著查什么資料，火氣沖天地跑進來對我說：“媽的，太不像話了，王玉蓮那個婆娘做的什么狗屁爛賬？又白白浪費我的時間。成品庫房里的實物和賬面數(shù)目相差那么多，居然一問三不知。我向老總和會計反映，老總居然說她文化低搞不清楚，叫我?guī)椭鴷嫴?。還說大家都是看在她老公的面子上。你說我憑什么查？她老公即便是老丞相也不能倚老賣老吧？更何況不是呢。什么面子里子的？嘿嘿，他婆娘的飯我去替她吃？笑話！這回我可不依她說了算……”但每次只要他一見到王玉蓮兩口子，口氣似乎又緩和了許多。

老蔡后面的聲音壓得很低，我聽不清楚他發(fā)表了些什么言論。只是，我初步預感，王玉蓮這回恐怕真的是吃不了兜著走了。我看著她那張扭曲的胖臉，心里不免有些同情起她來了。但是，我無權干涉老蔡和會計工作上的事情。這個胖女人還是照用她的老辦法，哭鬧，叫張貴忠也幫著查，可一個禮拜下來了，還是沒有查清楚。王玉蓮逢人便哭訴說，她當初很不想做這保管，可是老總硬要她學。其實，她應該好好反省一下，自己只有小學文化，老總不也是看在她老公面上給她安排的照顧性工作嗎？這下可好，會計和老蔡都聽見了，給老總再次如實反映了情況。老總新賬老賬一起算，一氣之下，連張貴忠一起弄下課了。我想，這絕對是張貴忠兩口沒有料到的，是廠里很多人沒有料到的。大家感到天好像在變了，空氣也在變了。但是，我實在搞不清楚，老總是如何給張貴忠倆口子做通思想工作，讓他們背上鋪蓋卷走人的。在我看來，這需要“藝術”處理方式。

張貴忠兩口子走了，二旺上了。二旺的班長位置又有了新的候補隊員。有人用置疑的眼神盯著二旺，也有人在老總面前直言不諱，他只是個民工，沒有資格當中層管理人員?！懊窆ぴ趺戳?？民工里就沒有人才？對于這個人，我們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我們相信二旺有那個能力管好生產(chǎn)！”關鍵時刻，還是老總在生產(chǎn)會議上站出來定了局，老蔡也在旁邊直點頭。都說二旺這回脫胎換骨了，肯定要挺直了腰板甩開膀子大干一場。二旺俊朗地嘿嘿笑笑：“我不會說話，只要大家伙兒都按廠里制定的規(guī)章制度辦事，沒有趟不過的河。上頭有了老總們的大力支持，還得靠底下兄弟們把工作一起撐起來。鍋里頭有了，我們碗里頭就有了。呵呵?！痹捯袈?，掌聲嘩然，我看見二旺作筆錄的手在激動地顫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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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食堂里吃飯的人較少，老蔡端著個不銹鋼飯盒靠近我說：“你覺得‘大衛(wèi)’怎么樣？”“什么怎么樣？你怎么變得神經(jīng)兮兮的？”我忍不住呵呵笑出聲來，差點被食物噎住?！白蛲戆胍管囬g里頭有人偷鋼材出去，你猜怎么著了？”“怎么著？”“哈哈，料你也沒有想到吧，它平時看慣單位里頭的人，所以一聲不吭就給盜賊放行了。嚴重失職啊，哎，這次‘大衛(wèi)’是死定了，絕對要被‘下崗’。”我呆呆地盯著老蔡，很想叫他在老總面前美言幾句，救救無辜的‘大衛(wèi)’?！皠e老看著我了，沒用的。我還不知道你的心思？你想想，‘大衛(wèi)’再好也畢竟是條狗，在哪呆不是呆呢？我真搞不懂，你的眼神怎么始終像個沒長大的孩子？”我真恨不得頂撞他兩句：“狗有什么不好，至少沒那么多花花腸子！”我知道自己的想法有些偏激，有些憋氣 ，但畢竟沒敢發(fā)泄出來。而更令我意想不到的是，有一天，從菜花地走過的時候，二旺竟然紅著臉，有些結巴地對我說：“小媚，你，你是好人，大好人?？?，可我怕欠你太多。以后你不用再來教我電腦了，太給你添麻煩。真不知該如何報答你?！?/p>

“什么?。磕阆氲侥睦锶チ?！瞧你那傻樣。哈哈，要你報答什么?。课沂裁炊疾恍枰?。我喜歡這樣做，我愿意?！蔽覜]在意，以為二旺在說笑。直到不久以后的某天，我才恍悟二旺說這番話的緣由。后來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的意識總在盤旋：也許，人類是很有趣的一種高級動物，除了出家人，往往是單個獨處又怕孤單，彼此湊在一起卻形同水族類，有意無意，你撞撞我，我撞撞你，難免掀起波浪，哪怕激起一點點小小的漣漪，也會樂此不疲。

“小媚姐，想知道個秘密不？”小霞很會調(diào)動人的好奇心，她本來就很大的瞳孔放射得更大了，好像她剛剛在第一時間捕獲了一篇最佳報道?！笆裁窗。俊薄瓣P于二旺的。想不想知道？”我驚詫地盯住她的眼睛，讓我感到奇怪的是雖然走了一個王玉蓮，可她的語氣和王玉蓮那次在澡堂里的幾乎不謀而合，狀態(tài)是那樣的接近。她的嘴巴靠近我耳朵：“王玉蓮在外面到處散布謠言，說老蔡他們在我們廠亂搞男女關系。不過，具體也沒說搞的什么女人，就說老蔡和二旺不是東西。我敢保證她對老蔡絕對是懷恨在心，純屬誣陷誹謗。對二旺嘛，我就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了，按說二旺以前對他們家那么好。哎，這年頭，誰不知道人一走茶就涼啊?！蔽乙宦?，血直往上涌。直到這次我才真正體會到什么是血口噴人，也明白二旺為什么對我說那些話了。我淡定地說，“小霞，你相信嗎？” “怎么可能呢？我來這里這么久了。人正不怕影子歪。聽說他們兩口子出去根本不好找工作，現(xiàn)在在街道辦事處當清潔工呢。就當是屁話。你說呢？小媚姐。不過，我還是勸你少去二旺家教他學電腦，廠里有人在亂嚼舌頭呢。”

其實，我知道小霞一直想離開車間辦公室，巴望到廠部辦公室當打字員。老蔡曾暗示過，有段時間她一直在糾纏他，讓他頭疼。我每次回家從沒有問過老公，關于老蔡的事情，我不想打聽別人的私生活，更不可能去別人那里說長道短。我就是我，我不希望多余的語言產(chǎn)生麻煩，也許對于我來說沉默或者更好些。但此時，我的臉突然變得有些蒼白，嘴巴卻始終不想再解釋什么，像被什么東西絆住了舌根?！斑@些人就這樣，吃飽了撐的！”我聽不清晰小霞的抱不平宣言了。我突然產(chǎn)生的唯一意識便是：自己應該離開這里，越快越好！為什么？為什么？老蔡肯定會問，會計也許會問，二旺如是問，但依照此時的心情，我不想回答任何人。

走的時候，天正晴朗，“大衛(wèi)”靜靜地蹲在門口目送著我?？粗┖┑纳駪B(tài)，我差點有些想哭的感覺。老蔡幫我提著帆布背包，送我走了一程炫目的菜花地，他很想解釋什么，說道：“不走，行嗎？”我苦笑著搖搖頭?！拔夜烙嬆阈那椴缓?，最近一直悶在辦公室，恐怕還不知道吧？”“什么？”“二旺昨晚喝了酒稀里糊涂地嚷嚷要當什么養(yǎng)蜂人。后來自個兒跑進車間巡夜，本來不該他去的，就愛多管閑事，這下好了，不小心從鐵梯上摔下來，小腿骨折，現(xiàn)在還躺在醫(yī)院里呢。更倒霉的是，今兒上午開會被撤職了。你說這小子在節(jié)骨眼上，咋就這么糊涂呢？以前從不多喝，不知道哪根筋不對頭了。哎——”老蔡一聲長嘆，我心里一陣戰(zhàn)栗，卻竭力作出微笑狀，平靜地說道，“放心吧，作為普通朋友，改天我會去看他的，但不是現(xiàn)在。噢，對了，謝謝你，老蔡，這些日子給你添麻煩了。其實啊想通了，這人，做青蟲也好，小鳥也好，蜜蜂也好，蝴蝶也罷，即便作了一枚沙礫，折騰來折騰去，終是要回歸大自然的。你說呢？”

老蔡無語地點燃了最后一支煙。一陣微風吹來，花粉在空氣里彌漫開來，奇怪的是，我居然感覺呼吸格外輕松自如了許多。

2007年4月21日 完稿

6月15日修改完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