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喜嬰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時,根明已在街口這間陳舊的老房子里忙碌,身上粘著斑駁的涂料以及油漆,嘴角咬著煙蒂,快樂得很干凈,陽光滿臉。
寒假回來,喜嬰看見根明抱著球桿,站在球桌邊。專注地看一枚撞球,嘴角的微笑有種執(zhí)著的殘酷,半年,他眼里的滄桑漸漸堅硬,變成了可以用男人來稱呼的十九歲少年。
四年里,他和喜嬰斷斷續(xù)續(xù)說過話,聊得很淺,廣州的夏天熱么?或是廣州的冬天不冷,對么?說著說著,噓聲就在根明身后響起,很善意的起哄,喜嬰的臉慢慢發(fā)熱,低低說:我走啊。
走出不久,就聽見根明的憤怒,喜嬰走得更快,逃一樣的,石板路咯噠咯噠地響得急促。
跑回家,臉還紅著,接了滿杯的礦泉水,咕咚咕咚喝得很不淑女,一旁看電視的媽媽頭也不抬地說:以后,少搭理街口的人。
聚集在撞球館的人,大多無所事事的少年,在小街人看來,他們的人生,像街旁兀自生長的歪脖槐樹。注定一無是處,注定了沒有未來。
站立在20歲邊緣的喜嬰,這一切,尚未去想。
二
畢業(yè)回來,喜嬰在一家貿(mào)易公司做事,前程無所謂好壞。還是一個人進進出出。偶爾的夜里:想起根明直直甩過來的眼神,像一粒小小的石頭,有那么一點硌心的疼。
根明是有女朋友的,只是更換頻率快過季節(jié)轉換,女孩個個青春烈焰,像浮影,掠過根明的青春,渲染了他本就不佳的聲名,只是,根明很快樂。
依然的城市,依然的舊街。24歲的春末,喜嬰認識了陳,從英國留學回來不久。送喜嬰回家時,銀灰色的別克停在街口,凹凸不平的石板路會令車子受傷,陳把胳膊肘微微向外一張,示意喜嬰挽了,很是親昵地進小街。
挽著陳的胳膊向小街深處走,喜嬰背上的那束目光,刀子一樣銳利,殺得心慌,周遭世界一下子靜下來,無聲無息的,只有鞋跟敲著石板路的聲音。
咯噠咯噠,好生寂寞。
后來,進出街口,喜嬰的頭垂得低低的,那次,剛好雨后,陳送喜嬰回,習慣性地把車子泊了。他走時,也沒去送,只是,不久他就折回來了,氣急敗壞的樣子,原先的紳士風度蕩然無存:車子的輪胎被扎了。
喜嬰說:是嗎,忙忙找了應急燈,跟他出去,果然,四只輪胎癟癟地趴在潮濕的空氣里,撞球館里笑聲起伏,夾雜著得意和叵測。
喜嬰定定看了片刻,噔噔跑過去,沖著里面的燈火通明喊:于根明,你給我出來!
根明抱著球桿站在她面前:怎么了?
誰干的?!喜嬰指著街口的車子,聲音凄厲。
對不起,我忙著打球沒看見。根明看也不看她。擦球桿,很是不以為然。
淚水在喜嬰的眼里打轉,還是陳追過來,一把扯起她:走啦,跟這些人有什么好講的。
車子被拖進修理廠,陳站在街邊發(fā)恨,掏出手機按了110,喜嬰心下一驚:算了吧。
報警未必能查出來,何苦得罪他們繼續(xù)讓車子遭殃?喜嬰慌慌地找些理由,是誰,大約已明了于心的,只是不忍。
陳意味深長地看她,清涼的月光下,喜嬰被看得漸漸悚然,細細密密的刺張在心口。
好了,回家吧,我叫輛車。陳溫情地伸手,軟而冷的手指撫摩了一下她的額頭,然后攬著她的肩,背沖著馬路攔車,喜嬰的目光越過陳的肩頭,看見根明,臂膀中抱著球桿,一動不動地望著這邊,眼神里有冷冷的玩世一不恭。
喜嬰和根明的目光在凄清的月光下對峙,誰都不肯先妥協(xié)松懈下去。
終于有車子停下來,陳松開之際,喜嬰忽然在耳邊低低說:我要跟你去。
陳頓了一下,看她,喜悅像驀然躍出黑夜的火星,閃了一下。喜嬰不待他說什么,兀自鉆進車里。
三
那個冬天冷得出奇,喜嬰收下了陳的戒指時落淚了,與幸福來臨無關,而是莫名地想到了根明。
人生的悲哀,莫過于兩個身體以愛情的名義擁抱,心卻背道而馳,對于喜嬰,至少這一刻是如此的。
走過街口,情不自禁看了撞球館一眼,恰好遇上根明正向這邊張望,每次都是這樣,只要喜嬰想看,都能碰到他的目光,石頭一樣砸心。
還沒來得及避開,就聽根明喊她:喜嬰。
語氣茁壯,又是不及喜嬰應,從球館深處跑出來一女孩,在那么冷的冬天里,單薄的衣著下透露出妖嬈,火一樣的張張揚揚在根明的一側,銀色的唇豐滿性感,歪著頭瞅過來的樣子,很是有些挑釁,喜嬰一下子不知該說什么了,陳拉她的手,示意她快些走。
女孩子噠噠跑過來:原來你就是喜嬰啊,呵,不如他們謠傳的漂亮。
喜嬰的臉,騰就漲紅,淚水在眼里打轉,猛然抬了臉,一字一頓:于根明愛的女人個個傾國傾城,我當然沒你漂亮了。說完,拉著陳往小街里走。
在家門前,陳說:典型的窮街陋巷市井小民。
這句話,如刺梗心,狠狠地扎在喜嬰的自尊上,扭頭逼住陳的視線:我也生長在窮街陋巷,拜托你不要一桿子捂死一片,如果你悔了,還來得及,你還沒娶我這個窮街陋巷的市井小民呢。
說完,啪地一聲,把他關在門外,流淚,又找不到哭泣的借口。
任憑陳在門外怎么伏低都不肯去開,母親在客廳里團團轉,最后,陳伏在喜嬰門上小聲說:明天我給你電話。
外面下雨了,噼里啪啦地砸在窗子上。
早晨在鏡子里看見一雙眼睛。像剛剛下樹的水蜜桃。
喜嬰一聲不吭地洗臉,收拾一下出門。
向車站走時,身后有撲撲的聲音,有東西被扔進了街邊的水洼,沒忍住,轉過拐角時喜嬰用眼稍掃了一下,火腿面包狼狽地躺在水洼里,根明氣勢洶洶地看著女孩跺著小街鏗鏘離開。
根明的每一場愛情,都是如此收場,見慣了。便無驚,只能說他們不是彼此的愛情。喜嬰很是有惡氣盡數(shù)吐出的輕松。
然后,想到了陳,喜嬰翹了一下手指,費了好大力氣,戒指便褪下來了,套過的地方,有微紅的戒痕,淺淺的,幸好不是勒在心上。
接陳電話時,喜嬰說:改天我們見面還你戒指吧,或者如果你不愿見面,我寄還你。陳頓了半天,沒說話,喜嬰說:那——我給你寄回去吧。
別……喜嬰收線。
在小包的柔軟角落里,喜嬰帶著它,去找根明,人生總要淋漓的愛上一會,想必,荊棘鳥疼痛的歌唱是另一種快樂,無關痛癢時,是感覺不到的。
四
夜晚的撞球館很熱鬧,喜嬰仰著臉,穿過眾多目光走到根明眼前,他坐在一架壞掉的臺子上,長腿一蕩一蕩的,邊挑著眼角看她邊大口大口地抿啤酒,泡沫沾在唇上,像圣誕老人沒打點好的胡子。
根明,我們談戀愛吧。
不大的球館響起了噓聲,排山倒海樣的。根明還是挑著眼角看她,抿了一大口啤酒,笑。
根明,你喜歡我吧?喜嬰步步進逼,淚盈在眼里。
四周很靜,根明放下杯子,正眼看她:我很花的,對一個女人的興趣不會超過三個月,你行嗎?他跳下來。揮了揮手:大家繼續(xù)玩。
然后,拉著喜嬰站到門外:人和人之間是有落差的,你看不見嗎?我能看見。
根明在凄迷冷清的月光下看她,喜嬰看見了憂傷,散布在他眼眸里,像秋季早晨的霧靄,濃郁不散。一
根明在前面走,丟掉了一個又一個的煙頭,紅紅的,燙傷了冬天的夜晚。
喜嬰,你是我心里的天使,天使是用來仰望而不是用來生活的。因為凡俗的生活會讓我在驀然間看見你的翅膀落滿了人間的煙塵。說這句話時,根明沒有停下沒有回頭,話音落地,根明的手伸向路中間,一輛計程車停下,根明拉開車門:雖然我會嫉妒,但是,你們很合適,去找他吧。
而生活,會讓天下女子以愛情的名義穿越婚姻,完成從天使到凡婦的蛻變,因為太愛,所以不忍。根明寧愿成為停留在喜嬰記憶中的一道舊街風景。亦不做親手折斷天使翅膀的人。
責編 宿 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