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幾日孤獨的荒涼中，我望見了那個坐在輪椅上的作家——卡森·麥卡勒斯。

我望見了那張蒼白的臉，還有那雙病態(tài)但能洞穿人間炎涼的眼睛。

那么，卡森·麥卡勒斯望見了誰？望見了兩個啞巴——辛格和安東尼帕羅斯向他走來，還有米克——一個有夢想孤獨的少女，比夫·布瑞農(nóng)——咖啡店老板，杰克·布朗特——有著革命抱負(fù)的酒鬼，考普蘭德——為種族而斗爭的黑人醫(yī)生。這些是《心是孤獨的獵手》里的人物，他們正在向著卡森·麥卡勒斯走來，在美國南方的小鎮(zhèn)上。辛格、安東尼帕羅斯，這兩個啞巴，兩個同性戀者，一直走進(jìn)了女作家的靈魂。

我在2007年的某一天，透過五月的晨曦，望見了20世紀(jì)30年代末的美國南方小鎮(zhèn)。貧窮、混亂、憂郁的小鎮(zhèn)。望見了辛格、安東尼帕羅斯向我走來。這兩個啞巴，安東尼帕羅斯是書中不可缺少的陪襯，辛格才是貫穿全書的靈魂，他在小鎮(zhèn)人的眼里是個神秘、和藹、溫文爾雅、善解人意的紳士，誰都信任他向他傾訴苦衷，誰都把他當(dāng)朋友。但，誰都不了解他，不知道他內(nèi)心的孤獨。

唯有卡森·麥卡勒斯知道，因為，約翰·辛格就是她的靈魂，她的孤獨。

一個作家敘述的孤獨

不，孤獨在敘述之前或之后，作家敘述時并沒有孤獨，他（她）的孤獨被敘述消解了，靈魂在敘述里豐盈、飽滿、飛揚。敘述時他（她）在文字里游走，不知道來路，也不知道去路。他（她）只是按自己的心路走著，或是按照靈魂的牽引，走向陌生地帶。一次又一次走向陌生地帶。一個作家就是這樣不斷地拓展心靈和精神的空間，在自己構(gòu)筑的靈魂世界穿行。敘述時，他（她）要時時和敘述中的人物交流、抗?fàn)?、背叛，甚至痛苦、傷心、絕望……這是任何一個作家避免不了的。敘述中，他們牽引著作家，作家從自己的敘述里一路走過去，沒有孤獨和寂寞。這個時候是最不孤獨的——充滿沉著、激情、想象、活力，哪怕敘述的文字有悲痛、沉郁、冷漠，卻也是歡愉的。就像河谷里揚風(fēng)飛馳的帆船，在波濤和山谷中漲落起伏。

這是作家敘述時內(nèi)心和靈魂的漫游，外人是看不到的，也感受不到。在這樣的敘述中，外人只能看到作家一張沉靜、思索、孤獨的臉。外人看不到作家敘述時的心靈世界。只有在敘述完畢，那些文字都呈現(xiàn)在紙上時，外人才能看到一個作家的靈魂。但有的人永遠(yuǎn)觸摸不到作家的內(nèi)心，他（她）看不到敘述的風(fēng)帆，那張游走在高山峽谷、平原丘陵的風(fēng)帆，其實就是一個優(yōu)秀作家飄揚的靈魂。

卡森·麥卡勒斯，這個優(yōu)秀、病態(tài)的女作家，在她的長篇小說《心是孤獨的獵手》里，就是這樣被她敘述的人物牽引著。在這部書里，在女作家的敘述中，仿佛每一個人都是中心，都是重點，米克、比夫·布瑞農(nóng)、杰克·布朗特、考普蘭德，哪一個不是敘述的重點？但辛格才是她敘述的重點，一個永生孤獨的啞巴。

我能看到卡森·麥卡勒斯在敘述之前、或是敘述之后的孤獨。

這是一個作家開始敘述時必不可少的，是一個必須經(jīng)歷的階段。而之后是作家不可逃避的。敘述之后，就是作家被文字被自己的激情掏空之時，靈魂的游走結(jié)束，嘎然而止，隨后襲擊作家的是巨大的空虛、憂郁、孤獨、惶恐。是靈魂深處一個巨大的空洞，在白天在黑夜張著一張巨大嘴……

辛格和他的伙伴安東尼帕羅斯，是一對不能說話，但彼此能互相交流的好朋友。麥卡勒斯沒有說他們是一對同性戀，從她一些隱秘的敘述里，我們看得出，這對伙伴是一對同性戀，他們在美國南方的一個小鎮(zhèn)上生活了十年，不幸的是安東尼帕羅斯有一天突然精神失常，被他的表兄送進(jìn)兩百英里外的州立瘋?cè)嗽?。從此，這對伙伴就永遠(yuǎn)分離了，直到安東尼帕羅斯病死瘋?cè)嗽海粮窕氐叫℃?zhèn)開槍自殺。

從安東尼帕羅斯進(jìn)瘋?cè)嗽耗翘炱?，對于辛格來說，在他以后的歲月里是一段孤獨、漫長的歷程，他離開了和伙伴一起生活了十年的小鎮(zhèn)，只身去了一個陌生的小鎮(zhèn)。小鎮(zhèn)上的人誰也不知道他從哪里來？要在小鎮(zhèn)住多久？而辛格和小鎮(zhèn)上的每一個人友好相處，盡力幫助需要幫助的人。但在他的內(nèi)心只有一個朋友，那就是關(guān)閉在瘋?cè)嗽旱陌矕|尼帕羅斯。每隔上一段時間，他就要請假，坐火車去看他的伙伴，給他帶上一些他喜歡的東西。能夠在每年的幾天中看到安東尼帕羅斯，和他短暫的交談幾句，辛格似乎就知足了，就還有活下去的理由。安東尼帕羅斯，這個只知道吃喝、智商像兒童一樣的胖子，是辛格在世時唯一的牽掛。辛格為他，來到了陌生小鎮(zhèn)，在這個小鎮(zhèn)上，可以說辛格是為他而活，為他而工作。他是他在世的唯一牽掛！

沒有在世的牽掛，我們活著還有沒有意義？

牽掛一個人，牽掛一方山水，牽掛一份夢想，或許都是我們活下去的理由和情趣。盡管有的牽掛是渺茫的，讓我們一生也找不到著落，就像辛格一樣，但我們還是愿意承受那一份渺茫。

沒有在世的牽掛，人，如同在無邊的沙漠行走。

我們活著，都有各自不同的牽掛！

只是有些牽掛其實是空中樓閣，一生一世都是空茫的。但我們愿意承受。

麥卡勒斯，她的在世牽掛是什么，除了寫作，還有什么是她的在世牽掛？

結(jié)婚、離婚，再結(jié)婚、再離婚。29歲就癱瘓，只能坐在輪椅上生活、寫作。坐在輪椅上，注定了她的四肢能行走的空間是有限的，身體所接觸的世界非常狹小。于是，她只能過一種沉思默想的生活。正如她在書中寫到辛格：“焦慮慢慢地化成疲倦，在他身上可以看到一種深深的平靜。沉思般的安寧造訪了這張臉，如此的安寧你往往能在最悲傷或最智慧的臉上瞥見。是的，他仍然漫步在小鎮(zhèn)的大街小巷，永遠(yuǎn)地沉默和孤單?！边@是安東尼帕羅斯進(jìn)瘋?cè)嗽汉笮粮竦淖兓?。在他安寧的臉上，有著悲傷和智慧。雖然他是個啞巴，但他是高貴的，高貴不但體現(xiàn)在他的心靈和靈魂上，還體現(xiàn)在他的儀表上，“另一個啞巴是高個，眼睛里透出敏捷和智慧。他穿得很樸素，總是一塵不染?！睒闼亍崈舻母哔F。麥卡勒斯在描繪辛格的肖像時，簡直就是在描繪她自己，她不是也有一張沉思般的臉嗎？而且那張臉上也有著悲傷和智慧。只是麥卡勒斯可能沒有辛格那樣的安寧。辛格把所有的悲傷、痛苦、不幸都埋葬了，而麥卡勒斯做不到，她是個寫作的有智慧的不斷思考的女人，還是一個只能坐在輪椅上的女人，無法做到讓自己的靈魂安寧。所以她要酗酒、抽煙，要歇嘶底里、神經(jīng)質(zhì)。她不僅只能坐在輪椅上，還有許多病痛折磨著她，讓她不得安寧。這對于一個女人來說是不幸的！

辛格不是個真正的啞巴

麥卡勒斯敘述：“他想起一件特別的事，但它對他一點不重要。辛格追憶到，盡管他還在嬰兒時就聾了，但他從來就不是真正的啞巴。很小的時候他成了孤兒，被送進(jìn)聾啞兒收養(yǎng)院。他學(xué)會了手語和閱讀。九歲以前他就能打美國式的單手手語，也能打歐洲式的雙手手語。他學(xué)會了唇讀。隨后他被教會了說話。……但他從不習(xí)慣于用嘴說話。這對他太不自然，他感覺自己的舌頭在嘴里像一條大鯨魚。從對方臉上空洞的表情，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聲音像某種動物或者聽起來很惡心。用嘴說話對他是件痛苦的事，他的雙手總能打出他想說的話。”和安東尼帕羅斯相遇后，辛格再也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誰都以為他是啞巴，辛格也讓自己成為一個真正的啞巴。當(dāng)小鎮(zhèn)的人在他面前肆無忌憚地高談闊論時，辛格看到的是一張張空洞的嘴，是無數(shù)空洞、孤獨的心。

一個能說話的人，卻終身不說話，用紙條和小鎮(zhèn)上的人交談。

辛格的一生，拒絕開口說話，保持獨立的孤獨和沉默。和安東尼帕羅斯在一起的日子，他們用手勢愉快地交流。盡管安東尼帕羅斯活著時總是用含混笨拙的手勢表達(dá)三個不同的需求——吃、睡、喝酒，但這并不妨礙兩個啞巴在一起時的幸福和滿足——“兩個啞巴沒有別的朋友，除了工作時間他們總是兩個人獨自待在一起，每一天都和前一天沒有什么不同，他們過于離群索居，幾乎沒有什么能擾亂他們的生活……然而，這兩個啞巴一點也不寂寞。在家里，他們高興地吃吃喝喝，辛格急切地用手告訴伙伴自己所有的念頭。時光靜靜地流逝，轉(zhuǎn)眼間辛格三十二歲了，他已經(jīng)和安東尼帕羅斯一起在鎮(zhèn)上待了十年。”時光流逝，也流走了辛格和安東尼帕羅斯愉快的生活，辛格不得不離開他和伙伴生活了十年的小鎮(zhèn)。從此，沒有一個人能撫慰辛格孤獨的靈魂，也沒有一個人能夠走進(jìn)他的內(nèi)心。盡管人們都拿他當(dāng)朋友，愿意和他交流，但他們走不進(jìn)辛格的內(nèi)心。只有安東尼帕羅斯才是他靈魂上唯一的朋友。小鎮(zhèn)上的人都以為了解辛格，其實直到辛格自殺，他們也一點都不了解他。而辛格，這個不開口說話的啞巴，卻把小鎮(zhèn)上的人看得明明白白。

讀麥卡勒斯的作品，總讓我想起史鐵生，他們都是后天因病痛癱瘓的人，都是坐在輪椅上的作家。但他們拓展的空間，比一些四肢健全的作家走得更遠(yuǎn)。

有的作家的寫作是深入靈魂的。他們的行走同樣深入靈魂，麥卡勒斯和史鐵生就是這樣的作家。

沉思默想的時候就是他們孤獨地行走的時刻，這種心靈和精神上的遠(yuǎn)行，是需要孤寂和獨處伴隨的。所以史鐵生有他的《務(wù)虛筆記》、《我與地壇》。一個在喧囂在人群中打發(fā)時光的作家，精神的足跡不可能走多遠(yuǎn)，文字的敘述也不可能是深入靈魂的。只有像麥卡勒斯、史鐵生這樣一生在孤獨中不斷地行走的作家，才是精神的高貴者，才是深入靈魂的敘述者。在他們的孤獨里，心靈的空間和精神的世界比誰都廣闊、深遠(yuǎn)……

這是一些庸俗、膚淺的所謂寫作者，或是一些自詡為作家，其實是一個文學(xué)票友的人理解不了，也根本不可能懂得的！

他（她）們沒有那樣的深度！也沒有那樣的高度！

但這種人往往自以為是，對一些孤獨的精神高貴者說三道四、指手劃腳，以為自己的生活才是生活！以為自己的人生才是人生！

辛格最后一次去瘋?cè)嗽海瑳]有見著安東尼帕羅斯，他死了，被埋葬了。辛格沒有見著他。

辛格在世的牽掛，就這樣徹底斷絕。

安東尼帕羅斯離開后，他能日復(fù)一日忍受孤獨，是因為生活還有希望，他那在世的牽掛還能實現(xiàn)——可以隔上一段時間去看看伙伴。安東尼帕羅斯一死，辛格的在世牽掛徹底結(jié)束了。他在這個世上，也徹底孤獨。

辛格從瘋?cè)嗽汗陋殹⒚Ｈ?、從容地回到小?zhèn)，就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一樣。他——“把行李放在車站大廳。然后他向工作的店鋪走去。他無力地扭了一下頭，和他的珠寶店老板打招呼。他走出店鋪，口袋里多了件沉甸甸的家伙。他低著頭，在大街上閑蕩了一會兒。陽光耀眼的直射，潮濕的悶熱，都令他感到壓抑。他腫著眼泡，頭很疼，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休息過后，他喝了一杯冰咖啡，抽了支煙。洗完煙灰缸和杯子，他從口袋里掏出一把手槍，向胸膛開了一槍?！?/p>

自殺前，他還洗干凈了煙灰缸和咖啡杯子。辛格就是這樣的潔凈和高貴。

一切都好象是蓄謀已久的。

那樣的淡定、從容……

辛格在世的牽掛結(jié)束了，也結(jié)束了他在世的孤獨。

小鎮(zhèn)的人，誰也不知道辛格為什么自殺？辛格的自殺對他們永遠(yuǎn)是一個謎。一些過去喜歡和辛格交流的人，陷入了悲傷、憤怒、惶惑、孤獨中。

只有麥卡勒斯，還有看懂麥卡勒斯敘述的人，才會知道辛格為什么自殺！

“焦慮慢慢地化成疲倦，在他身上可以看到一種深深的平靜。沉思般的安寧造訪了這張臉，如此的安寧你往往能在最悲傷或最智慧的臉上瞥見……”

沉思般的安寧之所以造訪辛格那張臉，是因為安東尼帕羅斯被送進(jìn)瘋?cè)嗽?，辛格把悲傷、痛苦、不幸、孤獨、一切的一切都埋葬了?/p>

這一切都是無法言說的。就像他會說話，但一生都不開口說話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