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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下午,說確切點,是一個黃昏。我走進了新縣鄂豫皖烈士紀念館。黃昏的光本來就不強,透到屋子里的就更少。不太亮的燈照,給這大廳造成了一種低沉的氣氛。就我一個人??章渎涞囊粋€大廳,顯得有些陰森。不久我就聽到了一個聲音:媽媽,我怕!那是一個抱在母親懷里的孩子,他不喜歡這里,年輕的母親很快就出去了。一會又來了幾個大點的孩子,他們在里邊跑來跑去地追著玩,只有一個小女孩,留下來一個一個的展柜趴著看,她看的是些實物,水壺、馬燈、軍帽之類的,看完也就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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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了這樣的數(shù)字,鄂豫皖根據(jù)地犧牲的烈士有十三萬人,僅新縣就占了五萬五千人,而當時的新縣人口不足十萬。數(shù)字仍是概念化的東西,我想從數(shù)字的背后看到些什么。
不知是什么想法,讓我從一月開始看,然后二月,然后三月……我發(fā)現(xiàn),僅是1928到1935最艱苦的那幾年,每月都有一個犧牲的名單。這些人是在沖鋒陷陣的第一線倒下的,那時沒有什么第二線,即使是軍政領(lǐng)導人也都會隨時赴死。請讓我點幾個人的名字:湖北紅安人汪奠川,紅七軍參謀長,1928年1月在黃陂縣汪家西灣被包圍時指揮作戰(zhàn)犧牲。光山人汪厚之,豫南特委書記,1928年3月被捕,受盡酷刑犧牲。湖南桂東人陳奇,紅四軍十師師長,1932年3月率部向蘇家埠進軍途中犧牲。湖南醴陵人蔡申熙,紅二十五軍軍長,1932年10月在河口鎮(zhèn)戰(zhàn)斗中犧牲。曹大駿,紅四軍政治部主任,1932年10月犧牲。湖北漢川人王平章,紅二十八軍政委,1933年3月犧牲。
在一點點地記下犧牲人員的地點和時間時,我惟獨沒有看到“4月”,難道真的是一個空白?我把這一疑問說給了陪我來的霍予新部長,她很快讓人調(diào)來了一個名單。原是地方所限,很多的人進不了這個紀念館。要想把這么多的烈士列入進去,再有幾個這么大的館廳也不夠。在4月,我看到:紅二十八軍團長、新縣陡山河槐店人徐幫新,是1935年4月在羅山犧牲。光山縣白雀園蘇維埃書記韓家普,是1932年4月在八里河犧牲……而僅是新縣在冊的1.2萬烈士中,就有322位是4月份犧牲的。整個鄂豫皖呢?在那樣的年代,4月,是不會空缺的。
霍部長說,有個劉洼村,參加紅軍100多人,沒有一個回來。她還說,攻打新集時,很多人獻出了生命,看到那么多戰(zhàn)友死去,一個活著的紅軍戰(zhàn)士痛苦地哭喊,“我怎么沒死?我怎么沒死?”
玻璃展柜中,發(fā)黃的張澤厚烈士的日記本。其中有這樣一段:
昨天我在河里洗被子,我正在洗著,聽見天空中像下雪一樣的響了一陣,我仰頭一瞅,?。≡瓉硎且蝗盒▲B在空中飛著的響呀!
畫面中閃現(xiàn)出一個昂揚著青春的生命,一顆活力爛漫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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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很大的一面墻壁上,一些年輕的很多是微笑著的面龐下,有著與“犧牲”不同的兩個字:“遇難”。講解員講道,他們不是死在戰(zhàn)場上,而是被左傾路線錯殺了。我的心有些隱隱作痛,盡管他們最終被安上了烈士的名義。不少記載都提到,他們到最后都是帶著不滅的信仰迎候了迷惘的子彈。他們是不應被忘記的,他們以生命透析了歷史,因而應該得到歷史的敬重。如果不是走進這里,他們的名字已顯得陌生了:
紅二十七軍軍長劉士奇,湖南岳陽人,1933年在鄂東北遇難。紅二十七軍副軍長吳寶才,安徽鳳臺人,1933年在霍山大化坪遇難。紅二十五軍副軍長廖榮坤,湖北麻城人,1933年5月在黃安龍王山遇難。紅二十五軍七十五師政委戴克敏,湖北紅安人,1932年夏在新集遇難。中共獨立第一師師長徐百川,安徽合肥人,1931年在湖北檀樹崗遇難。紅色補充軍第八師師長鄭新民,湖北大悟人,1931年在新集遇難。鄂豫皖省蘇維埃稅務局局長徐朋人,湖北紅安人,1932年在光山潑陂河遇難。中共鄂豫皖軍委副主席鄭行瑞,湖北紅安人,1932年在湖北檀樹崗遇難。光麻縣特委書記張宗杏,新縣人,1935年被“肅改”錯殺。
白雀園,一個富有詩意的名字,是個什么地方呢?竟一次次地閃現(xiàn)在我的眼前。
紅四軍十一師師長周維炯,商城人,1931年10月在光山白雀園遇難。紅四軍十二師師長許繼慎,安徽六安人,1931年10月在光山白雀園遇難。紅四軍十二師政委姜鏡堂,湖北英山縣人,1931年10月在光山白雀園遇難。紅四軍十二師副師長肖方,湖北羅田人,1931年10月在光山白雀園遇難。紅四軍十三師政委曹學楷,湖北紅安人,1931年冬在光山白雀園遇難。紅四方面軍總政治部秘書長王秀松,湖北紅安人,1932年在光山白雀園遇難。光山中心縣委書記王效亭,安徽岳西人,11月在光山白雀園遇難。
我看到了湖北紅安人、紅四方面軍總政部秘書長王秀松以滿腔熱情寫的歌曲:“天上有多少星星喲,地上有多少只眼睛,親人的鮮血喲,染紅了高橋河的水,千愁萬恨喲,何時洗雪清。萬樹紅花迎風開喲,萬顆紅心迎接親人來,高橋河水流水無日夜響,洗不盡窮人的血淚哀?!?932年他也是在光山白雀園遇難。
后來有人告訴我,白雀園只是光山縣的一個鄉(xiāng),沒有什么大奇處??晌疫€是覺得它奇,覺得會有一群群的白精靈般的雀鳥自那里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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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上世紀50年代就建起的紀念館里,我還看到了一批堅強的女性。她們的執(zhí)著、勇敢與堅毅不亞于那些男人們。
肖國清,一個十六歲的小女孩,在一次突圍戰(zhàn)斗中被捕,敵人對她施行了各種殘酷的肉體折磨,上扎桿、火香燒、火鉗烙、釘竹簽,直至拔光了她的頭發(fā),仍沒有使這位早于劉胡蘭的小英雄屈服,最后她被敵人活埋。展柜里還有她使用過的袖標,不知是如何保存下來的。袖標上印著:“學習革命,鍛煉精神”。在她秀美的遺像旁,有新縣縣委副書記胡亞才寫的詩:“風,在花枝上行走,放飛少女曾經(jīng)的情節(jié)。這紅色的花朵注定是屬于愛情的。如炬的火焰點燃整個三月……”是的,這位漂亮的女孩子,她不會沒有對愛情的憧憬,她甚至把一種美好無限倍地放大了。肖國清的照片嵌在一片燦爛的映山紅中,設計者對她有著格外的理解。
徐鳳英,新縣人,村婦女主席,她動員了丈夫和17歲的兒子都參加了紅軍。1931年2月,紅軍第三次攻打鼓寨時,徐鳳英正被關(guān)在地牢里,聽到槍聲,她似看到了一片光明,激情將她的信仰燃燒成一把火,使山寨變成了一片火海,紅軍最終攻取了山寨,而她在烈火中永生。
晏春山,湖北黃崗人,1935年5月被捕,她的丈夫潘家年已經(jīng)參加了紅軍,家中有80歲的婆母和3個幼小的孩子。敵人對她施行了各種酷刑沒有使她屈服,后來她把敵人領(lǐng)到了大花臺崖頂,舍身赴死。
24歲的沈仲華,安徽金寨人。1935年9月,在下坳徐家灣被捕。牢房中她受盡折磨,醒來仍舊鼓勵難友:“我們活一天,就要和敵人斗爭一天,敵人關(guān)得住我們的身子,關(guān)不住我們的嗓子!”她不停地唱著、喊著。我不知道她死時的情景,只看到這么一行字:“用剪子刺死企圖污辱她的敵軍官,英勇就義。”那是個什么樣慘烈的場面,是誰目睹了這一切?
當時的大別山,到處都會聽到這樣的歌聲:
“窮人苦難當,兩眼淚汪汪,黃汗伴血流,米糧卻進了富人倉。秋收八月吃不飽,數(shù)九寒冬賣兒郎。逼租逼債如逼命,農(nóng)友呀,逃荒要飯走他鄉(xiāng)?!?/p>
受苦的人隨著這歌聲拿起了槍,投身到戰(zhàn)火硝煙中去。展柜里有一張烈屬證,待遇中有一項:優(yōu)先分給好土地。是的,是的,給多少好土地都不為過!
鬧革命的人,并不都是出身于貧苦農(nóng)家,紅二十五軍政委吳煥先,在新縣有一個富裕的家庭。他先是說服家人,把自家的田地和房屋分給窮人,而后帶著農(nóng)友打土豪。由此他的父親、哥哥、弟弟、嫂子、母親、妻子先后被殺。殘酷只能讓他的斗志更堅定。沒有誰能想到,這個要使貧苦農(nóng)民翻身的領(lǐng)頭人,在1935年8月長征快要勝利時,也獻出了生命,時年28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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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里走出去的人,很多成了將軍,成了省部級干部,大別山人感到驕傲呢。但活下來的人總是感到愧疚,對那些死去的鄉(xiāng)親。
新縣箭廠河鄉(xiāng)李洼村人高厚良,1955年被授予少將軍銜,1986年以前任空軍政委。他是跟著團長叔叔參軍的。過雪山拽著叔叔的馬尾巴得以幸存。同時參軍的有20多人,只有他一個人活了下來。多少年里,他不敢回家,他多想去看看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啊,可他怕親人們跟他要人,問他,怎么就你回來了!
霍部長給我講了兩個石崗村人的故事。
八路軍115師的團長趙基順是石崗村人,他創(chuàng)造了紅軍第一次用步槍打下敵機的奇跡,后來在戰(zhàn)斗中被一顆流彈穿透腦袋。不能參加戰(zhàn)斗了,他要求回家養(yǎng)傷。多少年,他總是拿出軍委副主席周恩來親自簽發(fā)的回鄉(xiāng)證,向人們表明他的歷史。有人說他傻,一個115師的團長,怎么張口就回家了呢?他卻感到能活下來就不錯了。
另一個石崗村人趙基生,也是個團長,妻子是紅軍里的護士。他在長征路上受傷回家,與妻子失去了聯(lián)系。后來兩人各自組成了自己新的家庭。時間到了20世紀90年代,趙基生的孫女到鄭州當保姆,正好與他原來的妻子住在一個樓。說閑話時提起來趙基生,那老人竟感覺是自己50年前的丈夫,忙跟隨趙基生的孫女來到新縣,見面了,真?zhèn)€是抱頭一場痛哭。兩人都失去了老伴,就在縣民政局開據(jù)了結(jié)婚證書,又重新結(jié)婚。霍部長當時是箭廠河鄉(xiāng)黨委書記,當了這對不幸又有幸的老人的證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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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館建在一個小山上,站立高高的臺階,能看到這個山區(qū)小城錯落有致的美麗的全貌。這個叫做新縣的老城,它經(jīng)歷了多少雨雪風霜,才有了今天的模樣。
走出來的時候,霍然看到一叢叢的桂花樹,密密匝匝地開在夕陽中。像小米一樣的黃色的花兒,在風里飛旋著,把撲楞楞的香氣濃濃地潑撒,地上早泛起一層層的金黃。
陰歷的八月,正是桂花飄香的季節(jié)。多少棵樹啊,濤涌成花的海洋。桂花叢中,有一塊巨石,上面用紅字鏤刻著一首歌曲:《八月桂花遍地開》,那是耳熟能詳?shù)拇髣e山民歌,是人們從一月二月開始的寒冬季節(jié)等來的歌。樹叢中沒有別人,石頭以沉默替代了歌聲。沉默是巨大的,轟然一般的樂曲,像雨、像風,灑過我的肩頭。一月二月三月四月連起的八月??!一棵棵綠樹掛果了,一田田莊稼收割了。有人說,看見農(nóng)村的草垛了吧,一叢一叢的草堆起來,才堆成那個垛?;钪娜司褪遣荻獾募饧?,不知有多少生命把他們墊起來。
我以前不認識桂花樹,沒有想到它的花是那么微小,正是其微小,才要更多的花一齊開成陣勢。讓人懷想、讓人涌淚的八月,八月的花落在地上,也還是香塵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