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我們文明的說法兒,一代之治即一代之學(xué),《神史》忠實地記錄了我們當(dāng)代的治道,它就是“大學(xué)”,它比一切知識體系更能明明德、新民、止于至善,也是比一切疊床架屋地用語言名詞觀念采談?wù)撁褡迳鏍顟B(tài)更正當(dāng)有效的形式。
談?wù)摗渡袷贰罚钣幸馕兜哪耸?,主人公的先人,或說喇村村民的先人們,都是華夏文明的后裔。在軍功拓邊或謀生移邊時,這些文明的人格化身,竟然未能維護并發(fā)展文明,反而退化沉淪到底,成為有待救濟有待開化的貧困居民。這種對我們中國人的考驗仍未結(jié)束,我們雖然有過蘇武牧羊般的氣節(jié),可我們在化外之地沒能成就文明。我們成就的反而多是如唐人街一樣令文明觀賞獵奇的部落,是如發(fā)喇村一樣有待救援的窮獨之身。像英吉利人那樣漂流狀態(tài)也慎獨的主體精神,像美利堅人那樣在蠻荒之地也建設(shè)的信仰情懷,像德意志人托馬斯·曼那樣“我在哪里,德國文化就在哪里”的自信意志,像以色列人建國那樣的文明信心,我們似乎久違了。
離開巧家三個月了,沒有為巧家、《神史》和《神史》的讀者朋友們寫一個字,心里總是堵得慌。錢理群先生贊譽《神史》的文章在《讀書》雜志發(fā)表了,尹杰先生多次對我說,你也得寫,而且應(yīng)該在《南方周末》上為我國的有心人介紹這部作品。聽說云南省委的領(lǐng)導(dǎo)們也關(guān)注起這部作品,這在人心至善的向度上是最正常不過的了:既然我們部知道當(dāng)下的絕大多數(shù)文字產(chǎn)出是垃圾或如泡沫,我們當(dāng)然也堅信在我們的土地上會有不朽傳世的文字來安慰、見證、命名并推動我們和世界的完善?!渡袷贰肪褪沁@樣一部堪稱偉大的作品。
我的當(dāng)代漢語貢獻獎頒發(fā)六年,今年把目光轉(zhuǎn)向了《神史》。我在頒獎辭中說孫世祥先生:“他堅韌地報道了我們中國人不忍正視的內(nèi)心荒涼,以及更為慘不忍睹的合群而無恥的生活。這些生活缺乏正教的救濟化育,缺乏制度的保證,缺乏人心的同情?!蔽疫€說:北京當(dāng)代漢語研究所以遺憾而傷感之情注意到孫世祥先生的夭折。這個不幸的漢語人,時時刻刻地經(jīng)受著衰敗文明和生存艱難的雙重折磨。富之教之是他的夢想,文明之崛起是他的夢想。這個曾向中國的最高領(lǐng)導(dǎo)人發(fā)出絕望呼吁“巧家有個發(fā)拉村”的“地方青年”,為“一個荒涼村、四千可憐人”及更廣大的中國子民的命運而情不能已,因長年煮食方便面等簡陋污染食品度日,而不幸于2001年10月病逝于昆明,年僅32歲。北京當(dāng)代漢語研究所痛惜孫世祥先生短暫的人生,痛惜其未完成并有待完善的漢語文本。愿意借此時刻向這位漢語邊陲地帶的人表達由衷的敬意,祝賀他以剛強勇猛的意志重構(gòu)了漢語的疆界。
我歷年的頒獎都非常簡單,今年在給《神史》獎時,我卻想去一趟孫家,去看看孫世祥的家人、朋友。幾經(jīng)周折,終于成行。我到昆明時,尹杰先生剛從外地趕回昆明,但他要開車陪我下去。他說,你不知道,巧家那里路不好走。我們只在北京見過一面,他對我的護念讓人感動,他開玩笑說,我這么善良的人,老天雖不忍加害,但此行只有他陪我才放心。我們確實經(jīng)歷了難以想象的艱難旅程,越野吉普車拋錨,我們多次推車,在炎熱的七月里渾身濕透。我到過風(fēng)景如畫的云南,卻沒想到滇東北如此“行路難”。在無望的烏蒙山中行走,想起雄才大略的毛澤東也曾感嘆:“烏蒙磅礴走泥丸。”或用得上孫世祥先生曾一再流連的話:天高但撫膺。
我見識了的烏蒙山的峽谷熱氣,花了一天時間才到巧家縣城。在巧家,我遇到很多新老朋友,他們或是《神史》的讀者,孫世樣的師友,或是文學(xué)、藝術(shù)、思想的深情戀者。我見到了孫世祥的中學(xué)老師,一生不幸只能在筆墨間酣暢一抒性情的書法家奏宣和先生,秦先生的筆意讓我想到臺灣蔣勛對大書法家臺靜農(nóng)先生的評價:臺的“字體盤曲扭結(jié),優(yōu)良傳統(tǒng)受到極大阻壓的線條,努力反抗這阻壓而向四邊反彈出一種驚人的張力,筆畫如刀,銳利地切割過茫然虛無的一片空白”。在點捺撇畫中展露了憤怒、不屑、悲哀與傷痛。蔣深受震動,他據(jù)此認(rèn)定,“書法在中國已絕不是為了禮堂享受的藝術(shù),書法正是中國傳統(tǒng)文人的生命美學(xué)?!碑?dāng)然,我在秦先生張揚凌厲的筆墨中還看到了柔馴的一面。
我在跟巧家縣、或說昭通地區(qū)的文友交流中,最驚訝的是他們對孫世祥作品的熟悉。不少人說,要是他們中學(xué)時期能讀到《神史》,也許受益更多;的確,人生有許多精神財富本可以在正常的機緣中營養(yǎng)我們,但我們卻錯過了,不過,一切都還來得及。最讓我痛心的是,一些對知識學(xué)問有所專攻的朋友迷而不返,他們完全沉浸在學(xué)院或說象牙塔中的文字游戲中去了。一方面,他們感動于《神史》,即使《神史》的沉悶也對他們構(gòu)成了挑戰(zhàn);一方面,他們又覺得所學(xué)的知識未曾對神史或神史一樣的作品進行定義、認(rèn)證:真理、知識仍由權(quán)力或權(quán)威來發(fā)布,他們需要上面的權(quán)威。他們也小心地學(xué)習(xí)著用最前沿的知識概念來談?wù)摗渡袷贰贰?/p>
《神史》其實是簡易的。它的兩條線索:主人公的個人成長史,以及法喇村的眾生相,都無關(guān)于深刻的觀念,也無關(guān)于人類文明累積的成就:這足一種報道文學(xué),又是高于報道的關(guān)于我們文明單位生存的百科全書。用我們文明的說法兒,代之治即一代之學(xué),它忠實地記錄了我們當(dāng)代的治道,它就是“大學(xué)”,它比一切知識體系更能明明德、新民、止于至善,也是比一切疊床架屋地用語言名詞觀念來談?wù)撁褡迳鏍顟B(tài)更正當(dāng)有效的形式。在關(guān)于神史的討論中,最讓我頭痛的是,年輕朋友們拿著遙遠的異域書齋里的概念來套用,那并不增加《神史》的榮譽。我不想指斥那些“一錢不值、使我厭惡的東西”(馬克思語),但我傷感于這樣貧困的地區(qū),現(xiàn)代文明雖未能及時援手,卻有效地污染了環(huán)境和人心。物的污染眾所周知,少為人道的卻是知識的污染毒害:知識的碎片切割了人心,人們站在各自獲取的碎片上,彼此分立,彼此割傷。我想到“為學(xué)日損”的先賢語,不禁為年輕朋友們悲哀。
談?wù)摗渡袷贰?,最有意味的乃是,主人公的先人,或說法喇村村民的先人們,都是華夏文明的后裔。在軍功拓邊或謀生移邊時,這些文明的人格化身,竟然未能維護并發(fā)展文明,反而退化沉淪到底,成為有待救濟有待開化的貧困居民。這種對我們中國人的考驗仍未結(jié)束,我們雖然有過蘇武牧羊般的氣節(jié),可我們在化外之地沒能成就文明。我們成就的反而多是如唐人街一樣令文明觀賞獵奇的部落,是如發(fā)喇村一樣有待救援的窮獨之身。像英吉利人那樣漂流狀態(tài)也慎獨的主體精神,像美利堅人那樣在蠻荒之地也建設(shè)的信仰情懷,像德意志人托馬斯·曼那樣“我在哪里,德國文化就在哪里”的自信意志,像以色列人建國那樣的文明信心,我們似乎久違了。我們這些炎黃子孫所敗壞的人居山河,不僅成為國家級的貧困地區(qū),在聯(lián)合國扶貧救援單位里,也是罕見的。如錢理群先生印象深刻的,這些遠離城市喧囂的地區(qū),最可’舊的不是貧窮,不是污染,而是在其中生活的人失掉了“精、氣、神”。當(dāng)然,我們?nèi)杂辛恕渡袷贰返闹魅斯?,仍有作者孫世祥先生,將我們卑微坎陷的處境體現(xiàn)出來。盡管“悲涼之霧,遍布華林”,能于中間呼吸領(lǐng)略者,少數(shù)人而已;但只要有這樣的人在,我文明就有希望。如2000多年前的楚南公說,“楚雖三戶”,仍足以成就絕世的抱負(fù)。
我們在巧家待了幾天,就去孫世祥父母家。尹杰先生開車,又花了半天時間,再盤山路,到法拉村,我們體驗了七月里的冰雪天氣,看到了“地粘天”是什么樣子,看到了當(dāng)?shù)厝说囊路獨止?。時間仿佛停滯,這是沒有時間的國度。河谷酷熱,山間冰冷。在盤山路上,一陣云霧飄來,就是白茫茫一片,或下一陣小雨,令人寒顫不止。巧家人說他們的氣候是冰火交加,確實如此。早上行路,下午兩點多,在饑寒交加中進法拉村,在沒有路的地方走路,走到孫家。我們把獲獎證書遞給孫世樣的媽媽,這個中年婦女如活過人生百年一樣蒼老,她衣衫襤褸,手如柴禾,身如乞丐,接過證書,說起兒子,她哭了。我和尹杰先生也黯然傷神。我們靠著火塘吃飯,就是燒土豆,我一口氣吃了四個土豆,我想到《神史》中無處不在的“洋芋”,就是這樣滋養(yǎng)著也折磨著年輕的孫世祥先生。
我在尹杰先生開車時,心里油然有了依戀漢語的念頭,這念頭一出,就在手機上敲打出的“在神史誕生地感懷”:
一
軍功開辟竟沉淪
東土變夷喪精神
看寫三十二年事
高原鳳歌誰知音
二
華國據(jù)亂望升平
巧家奇命冰火心
荒山狂走思救贖
七尺悲天更憫人
三
文明悠久積弱身
英雄如花路難行
國是驚魂待后起
神史未央天地心
我把手機上的打油詩發(fā)給了陳正彪、徐有林等朋友,并要他們轉(zhuǎn)交秦宣和先生。
在回昆明的路上,我們再一次經(jīng)歷了生死關(guān)口。我慶幸自己命大,想到這里每年都有車毀人亡的慘劇實在是平常不過的事。而在河谷地帶,在平地上,我們的車也被側(cè)邊的一輛大車沖撞得打了個旋;要不是尹杰先生反應(yīng)快,估計我們也會不死即傷。
最有意思的是,我們在山間遇到相對而來的車禍,看來問題大半天都解決不了。一個干部模樣的人要求搭尹先生的車,他是在附近的一個鎮(zhèn)上工商所工作,急著趕回去。這個公務(wù)員問起我們的來路,我們說從巧家過來。這個中年人在車上就大發(fā)感慨說,巧家出人啊,就在你們剛來的地方,有個發(fā)拉村,曉得不,那里出了一個天才,叫孫世祥,他寫了一本“神話”,幾好看啊,可惜好人命不長,他才活了32歲就死了,他死前還當(dāng)著官呢,可惜命太短了。我們問,你怎么曉得,他說,我們那里的人都曉得。
奇士不可殺,殺之成天神。我雖然預(yù)感到孫世祥和《神史》的傳世,卻還是沒想到他們已經(jīng)成了當(dāng)?shù)厣畹囊徊糠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