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福子初中剛畢業(yè),就跟著石頭去了北京。
坐著汽車在四通八達的立交橋上騰云駕霧一番折騰,腸子都被顛亂了,才在一個不知名的地方停下來。他下了車,心里松了口氣,但沒有看見天安門這使他多少有點失落。
小福子一時摸不著東南西北。
一幢幢大樓鉆天楊’樣聳著,他把臉高高仰起來,用手罩住晃眼的日頭,一層一層數,數來數去他就數亂了,脖子還酸困酸困的。這樓比村南的大寨垴高多了,北京城的人也太厲害了,咋蓋的?小福子覺得沒有白來,尤其像他這么小的年紀就來北京,這在他們村還是頭一個。想到這里,他就不由地有點激動,心里像揣了一只兔子,撲騰撲騰的亂跳。
小福子還想看下去的時候,石頭喊了他一聲,小福子,快走呀,還有一段路吶,晚了就趕不上開飯了。石頭是個矮子,腳也有點撇,走起路來樣子很滑稽卻很快。
小福子背上行李朝前快趕幾步,攆上石頭,喘著氣說,石頭你慌張個啥嘛。
小福子先跟石頭到了工地,石頭前半年就在這個工地干活。包工頭姓張,是河南人,長得黑不溜秋,嘴里成天噙著煙,吐煙時露出滿口黃牙,嘴上的胡子也參差不齊,像地里驢啃過的谷苗子。他開一輛四個圈的奧迪,刺溜來了,還沒有一根煙功夫,就又剌溜走了。
這幢樓的框架已立起來,二十五層,像火箭發(fā)射架一樣,是個龐然大物。還沒到中午,人部在上邊干活,光聽見人說話,卻看不見人。久了,看酸了眼,才瞧見有影影綽綽的人在晃動,小的僅像一張沒寫字的方格紙上的一個逗點。
小福子遠看這些逗點,都是活的,而且總是在來回移動著,看起來很忙碌。
小福子對這些活并不怵頭,這跟家里收秋種田的活差遠了。在家時,每年到了秋天都要放秋假,這是農村的孩子特有的假期。那是一年里最忙的季節(jié),不管大人小孩一律投入緊張的勞動,起早搭黑收莊稼打場犁地種小麥,累的人有時走著走著,眼前的路就像帶子似的飄起來,光想躺到路上美美睡一覺。
城里的孩子放暑假,屋里有空調還嫌不舒服,還跟大人去海濱城市度假旅行。小福子體會不到那種滋味,但他知道肯定不錯,至于多么好,他又無從想到。
小福子覺得這世間本來就不公平,有的人生下來就享福,有的人一來人間就受苦受罪,看來這老天爺也偏心眼。
石頭把他引到住處,這里在城鄉(xiāng)結合部,是一處荒蕪的雜院,據說已閑置了多年,早說要拆了建超市,不知什么原因一直拖到了現在。院里有三間平房,已呈搖搖欲墜之勢。小福子和唯一的老鄉(xiāng)石頭住在稍小的一間偏房。屋里空空蕩蕩,沒有任何擺設,也沒有床。地上鋪了一層稻草,把被褥一抻,就是他們夜里睡覺的地方。
眼下正是熱天,一到晚上,成群的蚊子在屋里飛舞,整夜都響徹著如雷的鼾聲和斷續(xù)的囈語,間或是響亮的拍蚊聲,動靜很大,像駐扎著一個團的兵力。
這里耗子很多,白天也經常出沒,有時還三五成群,耀武揚威的,根本不怕人。晚上更是猖獗,不但咬人的被子床單衣服,還咬人,疤三就曾叫咬過耳朵,疼的哇哇亂叫,驚動的人一夜沒睡好。
伙房更是鼠患成災,做飯的是個安徽女子,一見耗子就害怕,常常大叫著跑出來,叫人拿著家伙去打耗子。人們吃的饅頭經常有耗子啃過的豁口,小福子一想和耗子同吃一個饅頭就想吐。
剛過芒種,正是天長的時候,每天他和石頭五點半起床。匆忙地吃過早飯,就被催促著上車往工地走。一直到晚上八點多才下班,中午只有一個小時吃飯時間,每天要干十三個小時。
小福子被安排當小工,伺候兩位大師傅,他是個有眼色的孩子,看啥快完了,早早就準備好,不用師傅們吆喝。來北京時,他爹囑咐了他一夜,要他勤快有眼色,這樣的人走到哪都會受待見,可不要學懶,懶人別人看不起,背后戳脊梁骨。因此,他表現很出色,沒過幾天,就贏得了師傅們的稱贊。
二
一段時間后,小福子外表看上去已經完全像一個民工了。
他的頭發(fā)已經很長,臟兮兮地蓬亂成一團,臉也曬黑了,很難猜出他的具體年齡。他穿一身從舊市場買來的工作服,本來就褪了色,再濺上一些灰點子,又落層灰土,一出汗就形成一個硬殼,箍在身上說不出的難受,往人跟前一走汗酸味能把人熏倒。
他想象自己如果這個樣子回到村里,人們肯定認不出他,說不定還會把他當成受飯的。但他娘肯定會認出來,因為過去娘常說每個孩子的身上都帶著娘的氣味,老遠就能聞見。只是娘看見他現在這個樣子說不定會心疼得抹淚。在村里,他家的狀況原先還不算很壞,他爹多年以前就去一個叫康二城的煤礦采煤,每月上足班也能開到千把塊錢,這使他們最早就在村里蓋起了一座四合院,還買了彩電洗衣機,在村里著實讓人眼紅了一陣子。
前年一次井下事故,他爹被埋在煤里,幸虧搶救及時,才死里逃生。只是一條腿瘸了,后半生要與拐杖為伴。那次事故使小福子一家的境況急轉直下,家里所有的擔子都壓在了他娘一人身上。
繁重的農活把娘的腰壓彎了,才四十多歲的人短短的兩年就憔悴的不像樣子,有時候遠遠走來,連他也不敢認了。
他知道娘受苦了。
人在苦難中靠志氣才能把苦日子熬下去。所以初中畢業(yè),他就決定出外打工掙錢,替娘來分擔一份家庭的責任,好讓妹妹安心把書讀下去。他話說的很輕松,像是說著別人的事情,仿佛跟自己沒有一點關系,但娘知道,自己這個僅十八歲的兒子已經懂得替這個家著想了,這讓她感到欣慰也感到心酸。
臨來前的那個晚上,爹千叮嚀萬囑咐,婆婆媽媽絮叨個不休,娘卻一語不發(fā),只是默默為他收拾著遠行的物品,仿佛他們調換了角色。
天還沒亮,娘就起來為他煮雞蛋,烙油餅。灶里的火光一閃一閃,把娘消瘦的身影投在窗簾上,娘不時地抬手去臉上擦拭,他知道是娘流淚了,一定是柴煙熗著了娘的眼,他知道娘是輕易不流淚的。此時他的淚腺不聽他使喚了,分泌的液體把他的眼模糊了。
要不是師傅喊他,他真不知道現在在哪,他被叫聲猛然喚醒到現實中來,趕忙去推漿車,他才知道,現在他已經遠離家鄉(xiāng),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建造一座大樓,至于將來誰會成為這個樓的主人,這與他沒有多大關系,他只是這個樓的建設者,摟建成了,他們就會搬到另外一個工地,誰還會記得他們呢?
但是,他想來想去,覺得他們終歸還是會留下些什么,比如汗滴、氣味、十個指頭上壞死后磨掉的細胞……
每天下班后,小福子和石頭他們坐著破舊的敞篷車行駛在北京繁華的大街上,數不清的小汽車匯聚戰(zhàn)車的河流無數的車燈交織的光怪陸離,他被這個大都市流光溢彩的夜景震撼了。
他靜靜地蹲在車廂里,從一個十八歲農村孩子的知識積累中搜腸刮肚收集那些美好詞語,這才發(fā)現原來自己詞匯是那么貧乏。這個城市是屬于別人的,這里的繁榮,富有和他們沒有絲毫關系,他們這輛車以及車上的所有人,都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像是一伙闖入者,他感覺到自己的渺小和微不足道。
做一個北京人是多么幸福啊。
下了車還要走一段路,七拐八拐方能回去。這條路,幽深神秘,有幾家發(fā)廊足療館,讓他想起電影里的一些鏡頭:那些槳聲燈影里的奏淮河畔,每當夜色漸濃,做了一天苦力的碼頭工或人力車夫,從下等的小酒店踉蹌著出來,他們扶墻駐足,撩開臨別前女人一針一線縫制的粗布汗褂,捏捏那幾個浸著汗?jié)n剛被捂熱的銅板,原地徘徊,頗費躊躇。自古紅顏薄命,那些淪落風塵的女子大都生世坎坷,被逼青樓賣笑也是事出無奈。
現在卻不同了。
發(fā)廊的門口總有三兩個漂亮女孩,穿著少而妖冶,發(fā)多金黃,或彼此肆無忌憚逗鬧,或依門搔首弄姿,一個個涉世不深,卻世故而無忌,看起人來大膽放肆。她們脖子上粗碩的項鏈金光耀眼,手機也是最新款的,且更新率及高。
民工們每次經過這里,都總是忿忿的,感慨這世道太不公平。他們每天累死累活一身臭汗還不如人家脫一次褲子掙得多。無論如何下輩子不能再當男人、尤其不能當沒能耐的男人,太對不起自己。
石頭一到這里就很興奮,兩眼明亮有神,露著讒榴。走的也磨磨蹭蹭的,老遠了還扭回頭來看。
回到住處,都脫光了上身,圍著僅有的兩個塑料盆洗臉上頭卜的灰土,你爭我搶的,弄得污水四濺,卻都很興奮,彼此逗鬧著,這是一天中最開心的時刻。
晚飯是玉米糊饅頭,也有時是面片湯。菜是中午剩下的,清水煮白菜,連油花花也沒有,卻賊咸,添上一鍋水,猛火燒開了,把面片撒到鍋里,一邊撒還得一邊用勺子在鍋里攪,熱氣騰騰的,竟然還有了香味,在院子里飄著,誘惑著饑腸轆轆的民工。
畢竟都是年輕人,體力就是恢復快,飯吃過了,頭臉潔凈地換上干凈衣服,有的還把偷藏著的大寶抹在臉上,走到跟前就一股香味,很好聞。收拾停當,就大聲叫著某人的名字,或三三兩兩的做伴,滿臉藏著神秘的壞笑,陸陸續(xù)續(xù)興奮地出去了。
石頭每次外出都要去會計那里磨蹭半天,有時候出來很高興,有時候嘟嘟囔囔的,一臉的掃興。高興的時候石頭悄悄就出去了,也不叫小福子,直到很晚才回來,一頭栽到鋪上,一會就響起了鼾聲,比豬睡得還死。不高興的時候才叫上小福子百無聊賴地去大街上溜達,有時也會慷慨一回,請小福子喝扎啤,喝到微醺,臉色都變得酡紅,腳步也有點踉蹌,卻一掃白天的窩囊相,平生了一股赳赳氣概,膽氣十足地在街上晃蕩。一看見那些拉客的小姐,就咬牙切齒地大罵。
小福子在村里早聽說過石頭女人的閑話,都說石頭女人是村主任相好,她憑這層關系批到了宅基地,還能每年拿到一千多退耕還林款。他女人為了方便與村主任來往,以攢錢蓋房為借口把石頭攆出去,成年在外打工,只到秋天和五月才叫回去忙一陣子,忙完就馬上走。小福子就覺得石頭很可憐,他像武大郎一樣,自己成天忙著賣炊餅,不知道女人早晚得紅杏出墻。
石頭長的差勁,像一只缺乏水分和養(yǎng)料的倭瓜,挫個頭,小腦袋,撇腳,走在路上很吸人眼球。誰愿意跟這樣的人在一起過日子?難怪女人會移情別戀。
四
小幅子每天在工作的間隙,常把目光放到很遠的地方。
白天的北京城喧囂繁華,不論大小街道馬路都是車水馬龍人潮涌動。他最初常指著遠處的某幢大樓問師傅是什么地方,問的多了,師傅就有點討厭,不再理會他不厭其煩的追問。后來他就憑著上學學到的關于北京的課文,自己想像,猜測,去對號入座。
這里是海淀區(qū),并沒有印象中那些北京城的標志性建筑,倒是有不少高等院校,也很有名,小福子對它們卻不感興趣。他想看的是天安門,是故宮,是頤和園,甚至還想去登登長城,他覺得作為一個中國人,這是必要的,在這些地方能找到作為中國人的那份榮耀和自豪感。他想過幾天去支點錢,休息一天,好好去轉轉。他特別想去天安門,看看升國旗。他在學校就當過升旗手,在雄壯的國歌聲中,鮮艷的五星紅旗迎著朝陽冉冉升起,他的心中激情彭湃,豪情激蕩。那一刻。他想起了他的二爺。
二爺十八歲就犧牲在了大別山上,一如他現在這般年紀,年輕得讓人嫉妒,稚嫩得讓人心疼。十八歲,是人生最美好的季節(jié),但半個世紀前,年輕的二爺卻用鮮血寫了一個大“我”。他的名字后來自然鐫刻在了村里的烈士碑上,寫在了重修的縣志里,寫在了他們家族的榮譽薄上。等去天安門廣場的時候,他一定要去人民英雄紀念碑瞻仰一下那些偉大的先烈們,因為他的二爺也是他們中的一員。
現在天越來越熱,他已感到有些體力不支,可是他要挺下去。他又想起家里傷殘的爹和整天像陀螺一樣轉個不停的娘以及急需交學費和生活費的妹妹,他就覺得自己重任在肩,自己已經挑起了整個家的大梁,就必須把腰挺直,什么時候都不能趴下。
原來的師傅去了另外的工地,又來了兩個山東人,他們經常刁難小福子,輪著折騰他,有時還叫他下去跑到另外一條街上去買煙,買回來又說是假煙,非讓再去退了。小福子稍一怠慢,就去工頭哪告狀,工頭就吹胡子瞪眼,說不想干就走人,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人有的是,不要占著茅坑不拉屎。小福子是個堅強的孩子,可這次卻感到從未有過的委屈,第一次哭了。
有一天晚上,石頭剛出去,派出所就來找他,也不知道為什么。等他們走了,才紛紛猜測,可能是他找小姐出事了,小福子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家伙一到晚上就神神秘秘的頻繁外出,去干那種骯臟勾當,真讓他這做老鄉(xiāng)的臉紅。等石頭一回來,小福子馬上就告訴他,快讓他出去躲躲,到了所里可就完了,拘留不說,還得罰款,真要罰個三干五干的,這一年的血汗就白流了。石頭連夜卷了鋪蓋走了,小福子問他去哪,石頭也支支吾吾。小福子望著倉皇而去的石頭在他漸漸拉長的視線中越來越小,像一個侏儒一樣,撇著腳,慢慢遠去,消失在異鄉(xiāng)的街頭,融入沉沉的夜色。
唯一的老鄉(xiāng)離他而去,也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這里剩下他孤單一人,小福子一下子像被人遺棄了,落寞和凄涼的滋味在全身彌漫。
剛過幾天,小福子就開始想念石頭,以前在村里他們從未打過交道,到北京的短短兩個月,他與石頭產生了兄弟般的感情。石頭雖然其貌不揚,但是善良老實,很會照顧人,要不娘也不會讓他跟著石頭來北京。但不知道為什么像石頭這樣的老實人也要去干那種齷齪事,大人們真是復雜,小福子不想去深想下去。
昨天晚上他往鄰居家里打了一個電話,娘接電話就哭了,老半天才說話,娘說家里都好,你不用掂著。家里都很掛念你,你要照顧好自己,要多喝水,天熱要注意防暑,準備些藿香正氣水,感覺不舒服就早點喝兩瓶,要是干不了就回來,不要硬撐著。后來娘說打長途這么貴,沒別的事就掛了吧。他原來準備好的那些話一句也想不起來,等一掛電話,自己就覺得有很多話還沒有說,可是已經掛了,等過幾天再打吧。
五
有石頭的時候,好歹是兩個人,沒有人敢欺負他們,一旦剩下小福子一個孩子,他們就馬上變了臉,不約而同地和合起伙來,處處跟小福子過不去。
小福子的處境越來越糟糕。
早晨洗臉時他剛接上水,疤三就把盆子端走,說盆子是他買的,以后想用自己買。吃飯時他發(fā)現筷子也沒有了,他將就著喝了碗玉米粥,只吃了—個饅頭,就去坐車往工地。
干活時師傅也找茬訓斥他,不是嫌沙漿里有石子就是罵磚放的太遠,小福子心里忍著,也不辯解,只是按他們的要求把沙漿里的石子撿出來,把磚盡量放到師傅的手邊。
有一次疤三的漿車壞了,就強行換過他的車用,小福子推著疤三三的車,感覺重如千斤,一個班下來汗把衣服都濕透了,渾身累的像散了架。
小福子想起人們常說的那句話:在家日日好,出門時時難。小福子感覺到在外邊混真不容易,這人也真是,都是個民工,都是被城里人看不起的農民,是社會最底層人物,為什么不彼此關愛,互相照顧,像兄弟一般相處?這一定是小人物心理。他們被人欺負,反過來又去欺負更弱小者,把屈辱和痛苦轉嫁到別人身上。小福子覺得這世道也真叫人失望。
有一次疤三又欺負小福子,小福子忍無可忍拿起一根粗鋼筋,厲聲警告,如果你再前進一步我就打斷你的狗腿。疤三的氣焰被小福子制服了,從此再不敢與他過不去。
小福子覺得人不能太軟弱,弱肉強食,這動物界的規(guī)則同樣適合人類。
晚上回到住處,洗完了,卻不能開飯,還蒸著饅頭,得等一會。
幾分鐘后,饅頭熟了,兩個人抬著熱氣騰騰的籠屜,放到賣飯的案子上。
“耗子,快看?!辈恢钦l驚叫起來。
人們這才看見籠屜上有一只蒸熟了的耗子,毛煺得精光,白生生的爬在那里。有人哇的一聲,捂著嘴跑出去了。
其他人也部炸開了鍋,都大罵這做飯的也太不操心,怎么連耗子跑到籠上也不知道,這飯沒法吃。
對,這飯沒法吃,找頭去。代工的出來勸慰大家,并給,三百塊錢,讓大家上外邊吃飯。這件事他會及時向老板匯報,伙腳的衛(wèi)生問題會馬上改善,大家安心吃飯去吧。
這才一哄而散,興致勃勃地找飯店去了。
直到晚上十一點多才回到住處,一個個喝的醉醺醺的,還罵帶工的小氣,給的錢太少,沒有喝夠。
小福子也第一次喝醉了,這是他到北京這么長時間最高興的一天,大家都一掃往日的恩怨,盡情地放縱著自己,或唱、或哭、或鬧,都肆無忌憚,無拘無束,都把最可愛最本來的自我呈現了出來。
望著這群苦中找樂窮開心的民丁們,小福子的情緒深深受到了感染,他情不自禁地唱起了剛學會不久的《打工歌》,先是小福子一個人唱,唱著唱著大家就部跟著唱起來,都唱得很投入,而且飽含深情。因為歌詞寫的是他們自己,很容易就找到了感覺,基調把握的很到位,都用沙啞的嗓音微帶些許悲涼,像風過秋林,似泉流冰下,每個人都唱的淚流滿面,連馬路牙子上乘涼的老北京們都認真傾聽起他們的歌唱,還被憂傷的歌聲感染的一臉的肅穆。
六
小福子病了,他感覺身上一陣熱一陣冷,渾身像千斤重,這病來的突然來的兇猛,比以往的感冒都厲害,他請了假,硬撐著去私家診所買了些感冒藥和一盒藿香正氣水,喝完藥就進屋里躺下。
人們都到工地去了,新換的伙夫老李也上街買菜,整個院子靜得有些讓人害怕。
似睡非睡間,他聽見從屋門口傳來細微的吱吱聲,一會不響了,片刻又有唏唆的聲音由遠而近。就在聲音離自己越來越近時,他猛然睜開了眼睛,他看見大大小小三只耗子已經靠近吃剩的半碗粥。他一動不動地看著,它們眼如綠豆,尖嘴利牙,樣子鬼祟,行動敏捷,吃起東西來弓身縮背,長須抖動,吞咽極快。不一會,半碗粥就被風卷殘云般吃光舔凈,然后,愜意地用前爪在臉上梳理一番,便開始追跑打鬧,根本就沒有察覺他的存在。
小福子感覺腳疼了一下,一甩腳正踢住一只耗子,耗子嘰嘰地大叫著,然后一哄而散,從門縫爭先恐后地鉆出去了。
他又瞎想了一會,意識開始犯迷糊了,他隱隱覺得自己睡在一個火焰熊熊的爐火旁,渾身燥熱難受,嗓子也像在冒火,他嘴里喊著:水、水……
他看見自己回到了那個山清水秀的小山村,他像小時候一樣一絲不掛地跳進村外的小溪里:河水好清呀,他能看見河底彩色的鵝卵石和在腿邊游來游去的小鯉魚:能看見自己每個腳掌上的五個腳指頭,明亮的趾甲蓋像五枚扇貝一樣熠熠閃光;他能看見腿上細微的茸毛像海底的珊瑚一樣在蠕動生長。
他把水掬進嘴里,那水順著喉嚨叮咚地流下,涼沁沁如來自喜馬拉雅山冰山上的圣水,甜滋滋像融進了世界上所有的甘甜。
后來他就坐在河邊,把目光沿著不寬的公路投向遠方,他仿佛知道什么人會走進他久違的視野里。
他娘出現了,在不遠的山粱上,一個身負大捆柴薪的婦人,在落日的余輝中慢慢地向山下蠕動著,大大的柴捆把她壓的很低,遠遠看起來仿佛不是被人扛著,而是一座柴山在自己移動。
他遠遠就喊起來:“娘——”
他娘似乎沒有聽見,他就又喊:“我是小福子,娘,你聽見了嗎?”
他娘還是沒有聽見。
他越喊聲音越大,娘也越走越近,可是娘就是沒有反應,他很著急,他急得沒有一點辦法。
娘一會走到了他身邊,他大聲喊到:“娘,你怎么不說話?”
娘停下看了看他,漠然地搖搖頭,又向前走去。
他隱約聽見婦人自言自語道:“你不是我兒子,你不是我兒子……”
他僵在了那里,望著遠去的娘,無聲地淌下眼淚。
老李買菜回來,朝屋里招呼了幾聲,見沒有動靜,—腳把門踹開,走到小福子跟前,一摸額頭燒得燙手,滿嘴白泡,叫一聲“哼”一聲,就覺得這孩子病得不輕,出去給工頭打電話。
老半天工頭才來,看了看小福子,就訓起了老李。
“你咋呼個啥?不就是感冒發(fā)點燒,有什么大驚小怪的,吃點藥就好了嗎?!?/p>
說完,掏出二十塊錢遞給老李,打著電話匆匆地走了。
到了晚上,小福子仍然死睡不醒,老李端進來的飯也沒吃一口,老李可憐地搖搖頭,嘆息一聲出去了。
小福子的病似乎沒有引起大家的在意,他們一如既往地生活著,吃飯、喝酒,開一些粗俗的玩笑,然后就是躺倒大睡,把鼾聲打得驚天動地。
老李閑下來就去打聽小福子是否有老鄉(xiāng)在附近打工,聽說他的老鄉(xiāng)石頭曾在過這里,可不知道現在到了何處,老李很著急。
到了第三天,老李見小福子病的還很重,就又打電話給工頭,工頭不接了。
五天以后,石頭得到消息,風風火火就趕來了。他一看幾天沒見小福子就成了這樣,不由大哭大罵起來,隨后就背起小福子往醫(yī)院走。
天已經黑了,石頭背著小福子,一次次伸手攔車,他們仿佛商量好了,一輛一輛從他們身邊飛馳而去,就是沒一輛停下來。
石頭背著小福子走在燈火輝煌的街頭,身邊車水馬龍,那些素無謀面的人們來去匆匆,與他們擦肩而過,偶爾看他們一眼,也是冷漠好奇的眼神。
石頭背不動了。坐在地上休息,一揚手,一輛出租車停了下來。
石頭在車上抱著小福子,聽見他說什么,聲音很小,他就把耳朵貼上去,聽了半天,也是含糊不清,似乎是讓帶他去什么門看看。
他們到了附近一家醫(yī)院,掛了急診,值班的詳細詢問了情況,斷定是流行性出血熱,叫馬上去某傳染病醫(yī)院,說完就把他們攆了出來。
一番周折到了那家醫(yī)院,一問,先讓交兩千住院費,他好說歹說,就差下跪了,就是不讓住院。
他只好把小福子丟在這,回去籌錢。他四處打電話,好不容易打通了工頭,里面噪音很大,像是歌廳,工頭不耐煩地說,現在正忙,有事明天再說,就把電話掛了。
石頭返回醫(yī)院,發(fā)現小福子在門口躺著,已經不行了。他拍著小福子的臉,哭著說,小福子你醒醒,你可不要嚇唬我。
石頭坐在馬路上摟著小福子,他像孩子似的撇著嘴,哭得滿臉是淚,邊哭邊說,我可怎么向你娘交代啊,我沒臉回村里了啊。
石頭就這樣摟著小福子的尸體,一直到天大亮,才被巡警拉走。
七
小福子爹娘到了北京,在太平間里看見了他們的兒子。
小福子被人從冷凍的存尸柜里拉出來,放到地上,揭開白色的單子,臉呈現在爹娘面前,
他爹哭得山呼海嘯,他娘卻沒有哭。
他娘用手摸著小福子的臉,嘴里喃喃著,我的小福子怎么會在這里,這里多冷啊,快跟娘回家,說著就伸手去抱,被石頭和小福子爹攔住。
過了一會,人們看見小福子的眼窩坑起兩滴淚,亮晶晶的,他爹很奇怪,石頭害怕了。他娘依舊很平靜,輕聲細語,仿佛在與兒子談心,她說,我的兒呀,你怎么走了這么久,也不回來看看娘,娘好想你呀,我頭幾天夢見你,在村外的河里游泳,到了跟前卻又不是你,那個人“娘娘”地叫著,我多想答應他呀,可是,我要認了他,我們的小福子回來怎么辦。石頭說,大哥大嫂別傷心了,咱們現在應該去找工頭打官司,他對小福子的死應該承擔責任。他爹覺得也對,應該讓工頭包錢。
他們找了幾天也沒有找到工頭,可能躲起來了。他們就去了各個部門找,都說不是工傷,不好處理,要不去法律援助中心看看,能不能讓他們幫忙,給免費打官司。法律援助中心答應試試,讓他們回去,等有消息通知他們,他們留下電話,在一家地下旅館住下,耐心等待。
小福子娘一直癡癡地坐在床邊,自言自語,飯也不吃,覺也不睡。小福子爹急得拄著拐棍在屋里頭轉圈,不停地嘟囔著這可咋整,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
石頭陪著找了幾天,老人不忍心一直拖累他,讓他回工地了。上午兩位老人又去工地找工頭,他們一個拐子,一個又癡癡呆呆,一到工地人們都停了干活,默默地注視著這對可憐人,他們都覺得心里不是滋味。
小福子娘一看見正建造的樓情緒就急躁起來,朝樓上大喊:“小福子,我是你娘,我看你來了,你聽見了嗎?”
她一聲高過一聲,喊得聲嘶力竭。后來她哭了,哭了一會又喃喃自語:“你為什么不下來,你不想見我?是不是到了大地方不要娘了,你就這么狠心?”
她不顧一切就往樓上跑,人們一片驚慌,紛紛跑過去阻攔,她瘋狂地揮舞著手,就傳來很響的耳摑聲,有人捂著臉跑過來,嘴里還不住地說著,媽呀,好重的手。手移開了,臉上五個指頭印,紅紅的,像誰給畫上似的。
終于把她制止住了,帶工的喊來幾個人,把她架到一輛車上,“突、突、突”車開走了,小福子娘還在車上,聳一聳,想跳車。
在北京的一個多月里,小福子娘一直瘋著,見了人就喊兒子,人門見了就躲,然后就遠遠地站著看,部覺得這女人命苦。
終于有了消息,援助中心通知去領錢。
到了那里,戴眼鏡,看上去文質彬彬的主任給他們讓座,到水,非常熱情,這讓小福子爹感到一絲溫暖,他覺得天底下還是有好人。
主任說,由于責任不明確,工頭只象征性地承擔一部分管理責任,為此給予一萬元的處罰,并把該款作為死亡補償全部轉交給他們。另外,死者的存尸費也有工頭支付。除此之外,死者的火化費用及回家的運輸開支也有建筑方承擔,共計一萬五千元。小福子爹接了錢,簽了字,千恩萬謝一番,告別了律師,拐著腿攙著瘋瘋癲癲的妻子走了。
尾聲
農歷九月底的冀西南山區(qū),已經是一副寒冷的面孔,這比往年似乎提前了。風吼著從村子上空刮過,樹梢劇烈搖晃著,像無數的鞭子在抽打天空。
黃昏時分,村口的一戶人家門檐上的燈泡亮了起來,黃澄澄的,顯得無精打采。門前不遠處有一棵半大的槐樹,樹葉落凈了,凌亂的枝椏,向空中伸著,仿佛在和天上的星星私語。
槐樹下,停放著一只靈柩,旁邊是一堆燃盡的灰燼。
按照當地的風俗,外喪的人死后不能進家。
院里很冷清,有人在低聲說話。忽然間有女人的哭聲傳出來,裂帛一般,很磣人,連夜色都嚇得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