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小桃,女,云南人,媒體記者。在都市時報、昆明日報等多家媒體開有專欄。文字詼諧生動,著有洋洋近百萬字云南游記。
喝茶,不一定非得茶好,如果茶友好,那壺茶再苦再澀,想必也是暗香浮動,令人心情愉悅。
20年前,重慶有很多簡陋的大茶館,有的簡陋到只是個草棚子,燒水的爐子支在露天空地上,一旦下雨爐火都要被淋熄。茶館只賣茉莉花茶,一元一杯的蓋碗,如果自帶茶葉和杯子,才五角錢。長年泡在茶館的人,以退休老頭居多。我那時還小,小到只能專職做跑腿的工作。每到吃飯時間,就要奉母命輾轉(zhuǎn)尋爺爺。茶館多,一條長街有十來家,挨個找去,總能把我爺爺找出來。我喝過我爺爺?shù)纳w碗茶,推開杯蓋,把茉莉花朵吹開,撅起嘴巴喝一口,隨即被燙得齜牙咧嘴。感覺不好喝,濃了苦,淡了寡。我爺爺跟茶友聊天,內(nèi)容無所不包,大到世界大戰(zhàn),小到小城舊事,雞毛蒜皮是不聊的,那是女人家的扯淡,老爺們不屑一聊。我趴在四四方方的茶桌上,玩弄浮在杯面的茉莉花,撈出一朵,丟進(jìn)嘴里嚼嚼,“呸”一聲吐掉,然后拖著我爺爺回家吃飯。后來我家搬到昆明,無論爸媽如何勸說,我爺爺死活不離開重慶。他說昆明沒有大茶館,離開那些老茶友,他活得沒勁。
我在昆明,經(jīng)常出門喝茶。周末無事,幾個朋友約齊了,找一間裝潢得附庸風(fēng)雅的茶室,叫一壺果茶,有時也喝滇紅和普洱茶,我們或閑聊或打牌,一眨眼周末就過去了。沒人在乎茶好茶壞,只是高談闊論。心情好,談?wù)勅松牧睦硐?,快樂地回憶一下過去,健康地展望一下未來。心情不好,就含恨帶憤地臭罵無情無義的賊老天,痛罵改良版的周扒皮老板。茶友都是一丘之貉,若聊得興起,個個意氣風(fēng)發(fā),若某人郁結(jié)難消,則一齊默默悲慟。我們差點效仿古人義結(jié)金蘭,撮土為香盟誓曰:但求同年同月同日喜,亦求同年同月同日憂。
由于工作關(guān)系,我去廣州也受邀喝了幾次茶。廣州人不說喝茶叫“飲”茶,比“喝”文雅多了。不過所飲之茶不一定是茶葉的湯汁,多數(shù)是指吃點心。如“飲早茶”,其實就是吃早餐。在廣州飲早茶,我通常和其他食客一樣,慢慢悠悠拿一份蝦餃,一份排骨,一小盤蠔油青菜,吃一口望一眼外面的天空,閑適得很。廣州人除了飲早茶,還飲下午茶。商人談生意最喜歡選擇下午茶,邊吃邊聊,往往一頓茶“飲”完,生意也談成了,告別時各得所需,遂皆大歡喜。這種早餐式或午餐式的喝茶,茶友通常是家人同事或生意伙伴,只為吃飽肚子或做筆生意,算不得真正的茶友。
最令我難以忘記的茶友,是一位福建朋友。有次他來到昆明,帶來一罐極品巖茶。他要求在昆明附近找一座清幽之處喝這罐茶。我想了想,只有西山勉強達(dá)到他的要求。登頂西山,尋僻靜之處,他開始燒水,我只能垂眉含笑靜看。他穿一身藍(lán)色衣衫,面如冠玉,姿態(tài)風(fēng)流,一手握扇輕搖慢舞,一手加炭翻飛如蝶,他的身后,是青翠如油的叢林和汨汨流淌的溪泉,那情那景,看過去他簡直就是一位清絕出塵的公子,令我目眩了很久。很快,水壺有了輕微響動,揭開壺看已有小泡,他說那是“魚眼”威“蟹沫”,是為初滾。待到水面也起泡,叫二滾。到三滾時,壺水已經(jīng)沸透。提起茶壺,把紫砂壺澆一遍,將茶投入壺內(nèi)。茶香迅速蔓延整個山谷,令人垂涎,一杯杯品飲,不覺一壺水已經(jīng)用完,再灌入泉水燒煮,以供第二泡之用。山風(fēng)緩緩吹過來,又緩緩吹過去,像做夢一樣,夢幻得很。
于高山之巔自泡自飲一壺好茶,于我是生平第一次。后來也曾嘗試過其他地方,譬如曲欄荷亭邊、竹林小院里、小橋畫舫中……茶是好茶,景是好景,可惜茶友不對,始終感覺不如“西山飲茶”那般愉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