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淅淅瀝瀝下著小雨，因為有風，雨絲斜斜地飄下來，打在人的臉上，身上，雖算不上寒冷，時間久了，還是有些涼意。

畢竟是秋天了。

這兒是有“南斯拉夫文學老祖母”之稱的著名女詩人戴珊卡·馬克西莫維奇的墓地。前來憑吊的人，每人手里都拿著一支點燃的小小的紅蠟燭；燭焰有些飄搖，似乎是蠟燭的光焰在風雨中的舞蹈……

墓的前面豎立著一個一米多高的金屬十字架，十字架的正反兩面橫向鐫刻著詩人的名字。十字架的前面，有一個不大的金屬焚燒爐，后面是一組東方正教教堂的金屬模型，很精致，很漂亮，幾個葫蘆狀的圓頂涂著各種鮮艷的色彩；而它們的頂部的小小的十字架，則全是金黃色的。

再往前就是墓了。

長方形的墓體上，覆蓋著一塊不大的墓碑——一塊不大的長方形的黑色大理石；它的上面鐫刻著女詩人和她的俄羅斯丈夫的姓名及生卒年月日。碑上沒有碑文。

是的，像戴珊卡·馬克西莫維奇這樣的詩人，墓碑上是不需要碑文的。她的碑文在她用畢生的血與生命抒寫的詩中，在她的幾十本詩集中，更主要的是在愛戴她的南斯拉夫讀者及愛戴她的全世界的讀者的心中……

戴珊卡·馬克西莫維奇之所以被稱做“南斯拉夫文學的老祖母”，除了她的高壽（享年95歲），令人尊敬之外，更主要的是她的文學成就。她的創(chuàng)作，以詩歌為主，出版詩集數十部。此外，還發(fā)表了許多散文及短、中、長篇小說作品。其中有短、中篇小說集《心里發(fā)瘋》（1931），《他們如何生活》（1935），《可怕的游戲》（1954），《起義的階級》（1960）。是名副其實地著作等身。

戴珊卡·馬克西莫維奇，是南斯拉夫首屈一指的兒童文學作家。她的許多詩歌，數十年來一直作為最好的教材選入各種兒童讀物和教科書中。其中最有影響的詩集是《田野上的奇跡》（1961）。她的詩歌具有強烈的浪漫主義精神，充滿高昂的愛國愛人民的激情。其中根據1941年德國法西斯在克拉古耶瓦茨一次屠殺7000人——其中300個學生和老師的慘案寫成的《血的童話》，是家喻戶曉的名篇。

憑吊的人們，臉上掛滿虔誠與凝重，邁著緩緩的步子，繞墓一周，依次將手中燃燒著的小小紅蠟燭放入焚燒爐中……焚燒爐中頓時勃起了熊熊烈焰，因為有雨水濺入，火焰便伴有了噼噼啪啪的響聲……鮮花太多，墓前的小小的空地擺不下，只好沿墓的四周環(huán)繞擺放……在熊熊燭焰的照耀下，墓靜靜地躺在鮮花叢中……

昨天——2002年9月29日，第39屆貝爾格萊德國際作家筆會剛剛閉幕，今天我們就來到了這里——戴珊卡·馬克西莫維奇的故鄉(xiāng)、塞爾維亞瓦列沃附近的拉布洛夫尼卡，向這位女詩人致敬，祝福，祈求她在另一個世界里，生活幸福、安詳，像她生前一樣，創(chuàng)作出更多、更好、更美的詩……

憑吊儀式由著名作家、小說家、戲劇家、南斯拉夫作家協(xié)會國際部副主席茂瑪·迪米奇主持。主持詞本來不長，無非是介紹戴珊卡·馬克西莫維奇的生平、成就及文學界對她的評價，可他需用塞語、英語及法語各說一遍，因而顯得有些冗長。茂瑪·迪米奇，這位畢業(yè)于貝爾格萊德大學哲學系的高材生，究竟懂多少種語言？無人說得清楚。筆會期間，同二十幾個國家作家代表團的溝通、聯(lián)絡，都是由他進行的。他贈送給我的書中，除了他本人的近作而外，還有一本由他翻譯的剛剛出版的《瑞典詩歌選集》。他的語言天賦，由此可見一斑。

茂瑪·迪米奇之后，第一個致詞的是一位宗教人士，他叫扎爾科·加烏里洛維奇。扎烏里洛維奇，不僅是東方正教的大司祭，而且是一位詩人；他所主持的教堂，距戴珊卡·馬克西英維奇墓只有百米之遙。對于這位大司祭，我們并不陌生，因為筆會期間，我們一直在一起。他穿一身黑色的長袍，頭發(fā)花白，胡須則全白，但卻面色紅潤，毫無皺紋，因而你很難判斷他的實際年齡。扎爾科·加烏里洛維奇是作為詩人還是作為戴珊卡·馬克西莫維奇家鄉(xiāng)的代表參加國際筆會的？我們無從知曉。作為宗教人士，扎爾科·加烏里洛維奇自然時時看著人們的靈魂及人的生與死等超現(xiàn)實問題。但他同時也關注社會、關注現(xiàn)實。他在大會發(fā)言中說：“現(xiàn)如今，人們的同情心，憐憫心越來越少，而利己主義狂妄傲慢卻越來越多、越嚴重。在利益與暴力方面，原則和理想被廢棄了，人的言談話語越來越充滿仇恨，仇恨生活的一切，連呼吸都帶有仇恨?！?/p>

扎爾科·加烏里洛維奇今天的致詞，完全是一種宗教儀式，他朗讀了圣經，念了頌詞，祝愿女詩人的靈魂在天國安寧、安息。

致詞一個接一個地進行。有的是即興發(fā)言，更多的是朗頌自己的詩作，表達對這位南斯拉夫偉大的女詩人的懷念。輪到中國代表團了，鄭恩波這位寫過《南斯拉夫當代文學史》及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安得里奇》傳的中國學者，給了所有人一個驚喜——我朗頌了馬克西莫維奇的名詩《我相信》。戴珊卡·馬克西莫維奇的這首詩充滿了愛國主義激情，加之鄭恩波聲情并茂的“雙語”朗頌，獲得了長時間的掌聲。

鄭恩波是在恰當的時間、恰當的地點，用恰當的方式，朗頌了一首恰當的詩。

雨繼續(xù)下個不停。

茂瑪·迪米奇與扎爾科·加烏里洛維奇商量之后，決定移師到教堂的會議室，繼續(xù)舉行悼念儀式。

教堂的會議室能容納近百人，里面擺放了兩面窄窄長長的條桌，而條桌的四周則擺滿了長條凳。桌凳都是原木本色，古拙中透著莊重。可能是扎爾科·加烏里洛維奇早有準備，條桌上擺滿了咖啡、茶點、飲料等。也許是因為場地的轉換，也許是因為咖啡、茶點、飲料增加了熱量的緣故，同是追悼，氣勢卻熱烈了許多，歡聲笑語不斷，更像是一次文友聚會，更確切地說，更像是一次聯(lián)歡會了。茂瑪·迪米奇，依然是主持人、詩人，主動站起來致詞、或是朗頌，一個接一個，大有爭先恐后之勢。

這兒是群山環(huán)抱中的平地，附近并沒有村莊；那個“偉大的小山村”——拉布洛夫尼卡——戴珊卡·馬克西莫維奇的出生地，實際上在我們進山的入口處。

這地方似乎是造物主專門為女詩人準備的。四周的山不高，長滿了樹木鮮花；淙淙流淌的山溪，將這塊平地與山間公路隔開。山腳下有一塊小小的突出的平臺，那兒便是安葬女詩人的墓地。墓地靠山的一側，有一棵兩人合圍的高大的橡樹，像一把撐開的巨傘，為女詩人遮陽擋雨，又像一名魁梧的衛(wèi)士，守衛(wèi)著女詩人的安寧。墓的右側100多米的地方便是教堂。教堂很古老，給人一種滄桑感；墻壁已有些斑駁，潮濕的地方甚至長出了暗綠色的苔蘚。墓的左側100多米的地方，便是以女詩人名字命名的學校；白墻黑瓦的校舍，在紅花綠樹的映襯下，十分漂亮。墓的前方，是一片比足球場還要大的開闊地，實際上是一片非人工種植的草坪。教堂與學校都沒有院墻，也沒有界墻，是連為一體的。目力所及，再無其他建筑，也沒有其他人的墓。顯然，這是一塊專屬女詩人的圣地。

女詩人的墓地很安靜，晨鐘暮鼓，既可聽到唱詩班優(yōu)雅低徊的音樂，又可聽到學童稚嫩的朗朗書聲，還可看到鄉(xiāng)親們禱告的身影及孩子們朝霞般的面容……

戴珊卡·馬克西莫維奇有一首詩叫《思故鄉(xiāng)》：

那里的每一寸土地我都了如指掌，

樹林和田野升騰起多么濃郁的芳香。

我熟悉每個季節(jié)云霞的姿容，

也曉得那里的歡樂和憂傷；

……

在瓦列沃城市的中心廣場上，豎立著比女詩人高大的漢白玉雕像。雕像剪短發(fā)，懷抱詩集，裙裾飄動，眼鏡后是一雙睿智而深邃的眼睛……。雕像落成時（1992年），女詩人尚健在，故鄉(xiāng)人請她去參觀。

女詩人驚訝地說：“這是我嗎？我有這么年輕這么漂亮嗎？我是有血有肉有思想有感情的，怎么變成石頭了呢？”

主人明知這是女詩人的幽默，還是笑著回答：“你的血肉，你的思想感情，都在你懷抱的詩集里呀！”

聽著主人的解釋，戴珊卡·馬克西莫維奇開心地笑了……

詩人思念故鄉(xiāng)，依戀故鄉(xiāng)，給故鄉(xiāng)爭得了榮譽，故鄉(xiāng)厚愛詩人，厚待詩人，也給詩人以殊榮。

戴珊卡一生獲獎無數，以她的人品與文品贏得南斯拉夫、乃至全世界的廣大讀者的尊敬與愛戴。她的晚年，曾數次被南斯拉夫文學界同行提名為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戴珊卡·馬克西莫維奇曾任塞爾維亞科學藝術院院士。這是南斯拉夫塞爾維亞知識分子的最高榮譽。

南斯拉夫朋友說，當年在公眾場合，鐵托每次見到戴珊卡，都要趨前問候，通常情況下都挽著她的臂膀，邊散步，邊交談……

南斯拉夫朋友講這個小插曲，當然是要說明鐵托這位無論從政治上、軍事上、歷史上都堪稱偉人的紳士風度及他對作家、詩人、知識分子禮賢下士的精神。恐怕更大程度上還是反襯戴珊卡·馬克西莫維奇生前所享有的殊榮。

一次我同老鄭逛書店，想了解一些南斯拉夫文化出版方面的情況。當時的南斯拉夫，因戰(zhàn)爭的創(chuàng)傷及制裁，經濟剛剛緩慢復蘇，而出版業(yè)似乎已經繁榮，各種書籍，各種出版物，異彩紛呈，琳瑯滿目；尤其是文學作品，品種很多，很豐富，南斯拉夫許多詩人、作家的作品，都開專柜陳列。在戴珊卡·馬克西莫維奇的專柜里，各種詩集與小說集擺得滿滿的。營業(yè)員說，戴珊卡的作品，屬于長銷且暢銷作品，很受歡迎，每年都要再版。

……

從瓦列沃的拉布洛夫尼卡村返回貝爾格萊德的當晚，我輾轉反側，難以成眠……我們?yōu)槲膶W的邊緣化而感嘆！我們?yōu)槲膶W遭遇冷落而唏噓！我們甚至為文學在社會生活中影響力的日衰而悲觀……

瓦列沃與拉布洛夫尼卡給了我們啟迪與感悟）

文學永遠在人間！

文學永遠在民間！

文學永遠在大眾的心間！

……

哦，戴珊卡·馬克西莫維奇！

責任編輯 張艷茜

陳德宏 男，生于山東沂蒙山區(qū)，現(xiàn)為《飛天》名譽主編、甘肅省作協(xié)副主席，中國作協(xié)全委，主業(yè)編輯，業(yè)余從事評論，報告文學、散文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