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生為女子,無緣體會男子“騎馬倚斜橋”而“滿樓紅袖招”的春風得意,又不幸長于現(xiàn)代,無法領略“郎騎白馬傍垂楊,妾折青梅倚短墻”的古典風情。而時光不舍晝夜,“春衫薄”之少年郎早如“昨日之日不可留”,騎著馬,漸漸歸于如煙的舊夢里去。很遺憾,他一走,那一襲春衫的詩意也隨著一去不回了。
詩意的,無福身臨其境地消受,只有尋夢到故紙堆,到影視劇,或者到田家。影視劇,偶爾的一些也能帶著詩意來,甚至也能令人恍兮惚兮,多數的,就難脫斧鑿之痕。若要尋找天然的,詩意的,野意的,鄉(xiāng)村田間是個好去處。今天要說的,就是一位生活在鄉(xiāng)間的“人物”——我的騾弟。
騾弟是我家的一頭騾子。體格魁梧,毛色淺黃。以人的年齡計算法,已接近而立。按騾馬等同類的算法,卻成耄耋老者。近三十年來,他一直與我們生活在一起。春耕秋運,夏收冬藏,三十年如一日,可謂勞苦功高。然而說到騾子,一貫不如馬得寵,甚至難登大雅之堂。可也有人喜歡研究它。山東籍教授趙儷生先生曾著文介紹:馬、騾、驢都是由西部、北部周邊地區(qū)輸入中原的。馬來得早,騾、驢晚一些,故西周、春秋文獻中不見或少見“騾”、“驢”字樣。戰(zhàn)國、秦漢以來,“騾”、“驢”逐漸出于文獻,最初也是被作為次于馬的牲畜(時常以“蹇”加之)。
騾共有兩種:驢父馬母曰騾,馬父驢母曰駃騠。照此分類,我家里那頭騾子就得易名駃騠,因他屬于后者。鄰村許家那頭顏色烏油發(fā)亮的毛驢,正是他的母親。
陜北民歌有一首很有名的,叫《趕牲靈》。這里面的牲靈指黃土高原上的騾馬牛驢等大牲畜,知名的有佳米驢,延安牛,神府騾子,三邊馬?!囤s牲靈》是以騾子起句的:走頭頭的那個騾子喲三盞盞的那個燈/哎喲趕牲靈的那個鈴子喲叮哇哇的那個聲/白脖子的那個哈巴喲朝南的那個咬/哎喲趕牲靈的那個人兒喲噢過呀來了……
過去陜北窮,農閑之時出門趕牲靈、拉駱駝,類似于現(xiàn)在的客車火車之貨運。生于陜北農村,又為女子,當然不曾有趕牲靈的經歷,也不曾“大路上摟柴瞭一瞭你”??烧劦绞裁礃拥尿呑硬拍堋白哳^頭”,它們的秉性、條件,我也了解一些。一要腳力好,馱貨趕路時才能不落騾后。二須聰明,懂人意,最好能識舊途。三得脾性好,不倔,不耍小脾氣。以此三項論,若有機會,騾弟當是“走頭頭”的不二騾選。
公元一九七八年,我家里添丁進口,多了一“馬”一“騾”,“馬”指我的弟弟,屬相為馬?!膀叀本褪球叺埽瑢傧嘁彩邱R。騾弟三個月大的時候,父親以一斗黑豆作為交換,把他牽了回來。
最初的記憶,是乘了騾車去趕集。在我們尚未懂得人事艱辛的年齡,他早就出息成壯勞力。我們打打鬧鬧,上車下車,與路上遇到的小孩子說話、玩笑,興致盎然地看世界。騾弟亦興奮,他有他的世界。他總是小跑幾步,追上前面的驢車騾車,把頭杵到人家車子的空間去,響鼻和熱氣直呼到小孩子臉上??粗庖u者左躲右閃的窘樣,我們真是想笑極了??伤麖牟坏轿覀兏笆箟?。
后來,我們兄妹去離家60里地的縣城讀書。騾弟往常載拉的木板車容納不了太多東西,于是父親給車的兩翼加上木板,形如平臺。平臺上壇壇罐罐、箱箱包包裝得滿滿當當,上面再蓋上大被子,誰走累了就爬上騾車坐會兒,或者躺著。騾弟知道路途的遠近,他盡職地趕路,中途不肯歇息。進到縣城,他的速度慢下來。城里的柏油路太硬,機動車川流梭往,他不得不小心翼翼。
放假回家的旅途好似比開學的路程要短。“風入四蹄輕”,騾弟走得四蹄生風,每遇岔路,獨自掌握方向,甚至不需父親抖動韁繩。我們揪一把野草遞到騾弟嘴邊,掐了野花插在他的背鞍上。躺車上時就嚼嚼野山棗,聽父親講莊稼的收成。耳際,騾弟蹄音“嗒嗒”。天邊,有白云舒了還卷。
也有令人著忙的時候。騾車經村莊里過,四五條惡犬圍攏來。這時最忌氣躁,撒腿一跑就壞事。父親穩(wěn)坐車轅處,騾弟亦處之泰然,不緊不慢地走。群犬圍追堵截,攆著車狂吠,不肯輕易罷休。我縮在車上,擔心騾弟的腿被咬傷,拿棍子做他的護衛(wèi)。棍子有時被咬飛,騾弟的腿卻安然無恙,大概犬們都知道他腿上功夫非同一般,不敢輕易動嘴罷。
冬天里農活甚少,是騾弟的休息季節(jié)。每日清晨,父親起床的第一件事,便是給騾弟上草,并加上玉米高粱黑豆。在草料中添加糧食,叫添料,類似于身體弱時服用兩盒人參蜂王漿。如此一冬休整下來,騾弟變得膘肥體壯,毛色發(fā)亮,令人疑心下雨時不再需要把他牽進窩棚里去,那雨珠自然會從毛皮上滾落。常言道,良禽擇木而棲,他從未有過擇的自由,但是得到的愛護,大概還不至于令他想過要跳槽罷。
待冬去春歸,淺草才能沒騾蹄,一年繁重的春耕開始了。騾弟與鄰家的大青騾搭伙,相偕行走在蘇軟的土地上。一趟趟,來回往復,令人看得不耐其煩,幸好耕地的尾聲總會充滿歡樂。一個木頭扎的排子被拉動,我們爭搶著與母親擠坐在木排上,以此來耙平新耕地里的大土塊。騾弟明白一天的辛苦勞作即將結束,又受歡樂氣氛的感染,輕松而平穩(wěn)地完成掃尾工程。那是行進于蓬松泥土之上的滑車。田野里泥香撲鼻,笑語喧喧,他頸上濕漉漉的汗水,像是清晨葉片上的露滴,看似輕盈,可是分明還有格外的分量。
秋天的田間地畔,農人繁重的收秋工作正在忙碌進行,騾弟獨自悠閑地在邊地吃草?;\頭上系根長長的韁繩,那是他活動區(qū)域的半徑。然而他時想越軌,何況幾株玉米和黑豆就在一尺遠的前方。韁繩已拉得緊繃繃,脖子大概早酸了。他長時間注視玉米或黑豆的“尤物”,神情極為專注。見他調轉頭,一副悻悻的樣子,大概不得不放棄了,我放心地舒口氣,作個鬼臉笑話他。要知道,那韁繩的長度可是我仔細量過的,他本就不該這么貪嘴。然而當我無意間回頭時卻發(fā)現(xiàn),玉米或黑豆早沒了影。再看,見他正撅著屁股,后蹄飛起,一招“平沙落雁”式,把莊稼踏倒,再轉身去吃掉。繩子拴在他頭部,因而后腿較前腿要長些,這個道理他比我明白。出奇往往得以制勝。
出奇可以制勝,有時也招來意想不到的麻煩。一次,還是在收過的莊稼地里,照例由一條長繩劃出活動區(qū)域。繩遠遠長于往日,他處于半自由狀態(tài),快樂地直打滾。黃昏時分,家人在院內納涼,忽聽騾弟厲聲嘶叫,出去時見他正在地上激烈翻滾。父親跑至近處,又返身打手勢,禁止我們靠近。哥哥飛奔取來斧頭,脫掉外衣為父親蒙住頭臉。父親以斧斬斷韁繩,騾弟才得以脫險。原來是老樹洞里聚集的野蜂發(fā)威。下午的時候,大家就看到騾弟把前蹄搭在枝杈上,夠著吃高處的樹梢,還笑話他為了吃,什么招都能使出來。這種蜂通常是不進攻的,也不知他怎么惹怒了蜂群,居然遭此圍攻。騾弟奔回家,虛弱地躺在院子里,渾身足有幾十個隆起的包,且個個碩大驚人,實在不忍心看。家人取來藥水和大蒜,給他涂抹消毒。他安靜地臥著,偶爾嗅下我們的手,情若幼童,兩淚泫然。
是夜,我被清明的月亮光驚醒,隱約感覺到院里有些動靜,原來是騾弟的韁繩開了。顯然可以自由活動了,他就在院里搗蛋。扁擔的掛鉤被撞,發(fā)出清脆的金屬音,豬崽在睡中哼哼著抗議。接著聽到玉米顆被牙齒磨碎的聲音。我屏住呼吸,擔心騾弟的動靜太大而驚動父母。我想讓他多吃些,或者可以慰藉蜂群造成的傷害。
每次脫韁,不用問,去一個地方準能找到他,何況這次他是受過傷的。孩子摔倒了,一邊哭一邊往起爬,一邊喊的多是“媽媽”,騾弟一旦獲得自由,是直奔鄰村許家。父親母親與我叮嚀一句,讓我回去好好睡,他們去尋騾弟回來。我趴著窗欄細細地聽,就在月亮地里,騾弟正在奔跑嘶鳴,他的毛驢媽媽出聲相應。抬頭看著月亮,我似乎能看見騾弟圍著母親撒歡,看到他們母子頭頸摩挲。真希望騾弟下次脫韁后不要那么貪吃貪玩,那樣的話,或者是可以和媽媽多待一會兒的。
好似忽然間長大,我也要暫時離開我的媽媽了。離開家,離開家人,離開從小長大的地方,去遙遠的西安上學。好幾百公里的路程,我不知怎樣才能到學?!蓑叺芾能嚕移綍r是坐什么車都暈。父親疼愛我,說若能考上,他用騾車送我上學。聽到這計劃的人,無不覺得有趣,但是都說不能。
早些的書生是千里赴京趕考,條件好的,白馬一匹(又是白馬,為什么不是青騾一頭),還領一書僮。條件差的,只身一人,跋山涉水,靠雙腳丈量到京城。途中不少人遭變故,命好的有佳人出來相助?,F(xiàn)在的學生外出讀書,汽車、火車、飛機等現(xiàn)代交通工具應有盡有,沒聽過哪個是騎馬或坐騾車去的。何況常常從新聞里聽到,幾環(huán)路禁摩(托車)了,什么區(qū)設成無煙區(qū)了。至于機動車的尾氣排放,在城里更是有嚴格規(guī)定。騾弟若是能進得都城,雖說不會像汽車那樣,一路行一路排放毒氣,可平時出恭,倒是真沒見他事先和誰打過招呼。如此一來,騾車進長安只有停留在想法階段,真要踐行,難度過大。最后是選擇汽車,迷迷糊糊暈著去的。老子騎青牛出關,有東來紫氣相伴,騾車入長安,縱無法一睹雁塔題名的盛況,若能一日看盡城內花,也會讓人飄飄然罷。
生活中再次與騾弟頻繁見面,是大學畢業(yè)回到小城工作的這幾年。哥嫂在內蒙工作,嫂子第一次回老家,在小鎮(zhèn)下車后聽說還有五六里路,順嘴說,打個“的”吧。哥哥笑,小地方,天又晚,打不到“的”的,“騾的”倒有一個。至此之后,嫂子以及后來小侄兒回來,多數靠“騾的”回家。在他們眼里,“騾的”遠比汽車更有趣味。
我的孩子兩歲大時,在城里無人照料,送回農村由父母代為照看,因而他在周末看到媽媽,開心得了不得,唱“世上只有媽媽好”。但是見外爺預備套騾車去趕集,就輕易拋棄媽媽,改唱“世上只有外爺好”,且繞膝糾纏,要帶著媽媽同去。騾車晃晃悠悠起程,兒歌竟變?yōu)椤笆郎现挥序咈吅谩?,一車人為此瞠目。歌一遍一遍在唱,我拉過孩子的小手,讓他學外爺一樣,把手扶著騾弟的背脊,忽然想問騾弟一句,不知這孩子的歌,他可曾懂得。
陌上花開,騾車緩緩而行,舊夢新夢悄悄攏來,我不禁又有些飄飄然。
正行間,騾弟忽然停下。父親用手拍他背脊,孩子模仿著一起用小手拍,還吶喊助威,令他快行。我憶起小時騾車出行的經歷,跳下車去抱住騾弟的頭,陪他一起等待對面的牛車走過。父親此時亦明白過來,笑著對孩子說:“咱家的騾子呀,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大黃牛?!焙⒆訌能嚿咸缴砥饋恚磳γ孢^來的大黃牛,又拍拍騾弟,他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可覺得十分有趣。騾弟此時被我蒙住眼睛,仍然一直朝路邊退讓。對面的黃牛似乎知道有給它讓道的,一點不著急,蝸牛一樣走過去。騾弟還在往旁邊躲,我輕聲呵他,示意牛車已經過去,我們可以繼續(xù)了。繼續(xù)前行的情況可想而知,騾弟的速度遠遠超過往日。我松松牽著韁繩,走在騾弟身旁,有一瞬感覺是陪伴著一個膽怯的孩童。其實他不用擔心,黃牛也有任務在身,不會專門攆過來再嚇唬它的。
責任編輯 苑 湖
高滟泓 陜西作協(xié)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曾在數十家文學報刊發(fā)表散文、隨筆作品。著有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