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戰(zhàn)后的世界開始收歸于雅爾塔體系之下。從墨索里尼的率黨徒進軍羅馬、希特勒的競選奪權,直到雅爾塔會議、紐倫堡審判,一切似乎僅僅是個政治過程。對納粹崛起政治上的解釋也頗為有力:1929年至1933年的經(jīng)濟危機讓壟斷資產(chǎn)階級傾向于建立一個獨裁強權政府來鞏固自己的地位,具有軍國主義傳統(tǒng)的容克地主階級與壟斷資產(chǎn)階級支撐起了法西斯聯(lián)合專政。這顯然比把法西斯災難歸咎于希特勒的陰謀和脅迫要深刻得多。
然而,雖然已經(jīng)有了這樣體面的解釋,不少人還是禁不住要責難德國民眾,說他們的理性太脆弱,容易被煽動,缺乏民主素養(yǎng)。誠然,歷史上的專制從來就是多數(shù)人制造的專制——人們內心的狹隘、偏見、狂躁和傲慢都是極權主義的直接幫兇,而權力頂峰上的元首僅僅是迎合了多數(shù)人的“理想”,便能將民眾的渴望釀成集體的狂熱,最終使散布于民間的理想力量被完全搜刮出來,凝結成“元首”個人強大的權力意志。但是,如果我們一味沉浸在這種對“極權幫兇”的控訴中,而不在更大的歷史背景里去理解他們,那恐怕也不是坦誠的態(tài)度。
法西斯和歷史上其他曾有過的專制相比顯得有些特殊。不論是中世紀的羅馬教權,還是二十世紀上半葉的斯大林極權,都冠著一個讓權力在最初得到廣泛支持的至善的夢想?;降牟?,或是建設赤色的烏托邦,原始目的都是全民最終的幸福。然而希特勒從一開始就強調征服的野心,以仇恨而不是以博愛為目標。納粹的信條(如種族優(yōu)劣)幾乎全是邪惡的,毫無中世紀神學或者斯大林主義那般偉岸的理論體系,它的“崇高”也表現(xiàn)為踐踏和侵占。就是這樣一個歇斯底里的怪物,為何能得到幾乎是真誠的狂熱支持?在文明世界里,猙獰的帝國幻象又怎能如此激烈膨脹?
在反思中,某些西方人試圖在政治經(jīng)濟分析和對德國民眾的批評之外,找到另一條途徑,即通過社會環(huán)境變革對大眾心理的影響,來尋找法西斯的真正來源——每個被裹挾進入現(xiàn)代的心靈,都在惶恐中經(jīng)歷震蕩,社會心理的鏈條越勒越緊,終于勒成了法西斯這一現(xiàn)代大死結。二戰(zhàn)可以用強力斬斷它,而反思者正試圖摸索出這個死結的鏈路。
面對德國的突然失控,身在美國的精神分析師埃里?!じヂ迥访翡J地察覺到,在這民眾情緒爆發(fā)的背后,一定存在著某種普遍的心理機制,讓人們心甘情愿地投入強權的懷抱。弗洛姆在1933年獲得柏林心理學院的學位不久,就逃離納粹德國移居美國。作為新弗洛伊德主義的代表人物,他堅持精神分析不僅能用于治療精神疾病,而且應該參與社會的健全。在理論上,他試圖克服弗洛伊德的片面性。后者強調歷史是人心理力量的結果,卻看低了環(huán)境對心理的影響。弗羅姆看重社會環(huán)境對心理的反作用,所以他稱自己的心理學是一種“動態(tài)”的心理學。1941年,弗羅姆對法西斯主義的反思成果《對自由的恐懼》在紐約出版,立刻引起了轟動。該書的觀點是,現(xiàn)代人對自由的心理逃避機制,正是法西斯的群眾心理基礎。
為了得到較普遍的結論,弗洛姆在本書中首先考察了兒童的成長過程中的自由觀。在嬰兒時期,孩子在心理和生理上都緊緊地與這個世界(其中母親是“世界”最重要的代表)相聯(lián)系(喂養(yǎng)、撫觸、攜領等),這種聯(lián)系給孩子以安全。這時他雖然沒有自由,但擁有歸屬感和附著感。隨著孩子在身體和精神上逐步壯大,他越發(fā)渴望自由和獨立,由個體意志和理性所引導的有組織的心理結構開始形成。
但在這個過程中,始終伴隨著個體化過程的是孤獨感的不斷增加。兒童成長為獨立個體后,慢慢意識到自己與他人、世界的分離。他不斷增長著自我力量,但同時也越來越意識到自己與世界相比的絕對渺小。這時,他發(fā)現(xiàn)世界顯得那么富有敵意,他也開始感到軟弱和焦慮,身處危境卻無法抗拒。一種可能的結局是,個體就此開始產(chǎn)生放棄個性的沖動,試圖通過把自己完全溶于外部世界來克服分離產(chǎn)生的孤獨和軟弱。
在從中世紀到現(xiàn)代的自由進程中,西方恰好經(jīng)歷了與上述相似的心理過程。在中世紀,每個人都被終生固定在一個位置上,個人幾乎不可能改變自己的階級、職業(yè)甚至居住地。所有人都植根于一個結構穩(wěn)定的整體里,并能從中得到歸屬感。很少有人會追問生活的意義,因為基督已經(jīng)囊括了一切意義。個人主義只在日常生活中零星體現(xiàn)。教會的權威使人緊緊相連,但也是一種壓迫性的束縛。然而,個人情趣的萌動和有產(chǎn)階級的野心最終打破了這些束縛人的聯(lián)系。起于南歐的文藝復興加速了資本主義的進程。擺脫權威支配的個人在追求財富和權力中增加了力量感,同時喪失了安全和歸屬感。工匠、大商人、小商販都卷入經(jīng)濟利益的競爭中,商業(yè)充滿了風險和欺詐。貧富差距每天都在擴大。人們開始孤獨、疑慮、猜忌,在充滿敵意的世界里孤立無援。
這種由自由產(chǎn)生的孤獨感在現(xiàn)代社會達到了高峰。孤獨的個體由于強烈的不安,紛紛啟動心理逃避機制。人們渴望放棄個性,放棄自由,放棄自己的完整,試圖以此彌補自己與世界的裂縫,與世界重新結合。他們現(xiàn)在迫切地需要投身于權威,好讓自己與強權相連,贏得安全感。他們想用失去的自由換來恐慌和焦慮的緩解,而且甘愿忍受由此帶來的被動的生活。正是這千千萬萬民眾對自由的逃避,成了法西斯權力的來源。
在書中弗羅姆列舉了三種逃避自由的心理機制:
一、投入權威主義的懷抱。這種心理機制讓人“放棄自身的獨立,希望把自己與某個人或某種外物結合以獲取自己所缺乏的力量”。懷有這種心理的人分為兩類:受虐狂和施虐狂。前者屈從于他人或者組織,感受外力安排;后者盡力控制他人,因為“他們的力量就植根于支配他人的事實中”。雖然兩者看似完全對立,但事實上他們的目的是一致的——逃避不堪忍受的孤獨和無力感。這種為了克服疑慮而對權威的信仰,是法西斯主義權力凝結的動力。
二、墮入破壞的泥潭。與施虐—受虐的消極共生模式不同,破壞行為的目的是直接消滅對象,雖然它同樣源于個人無法忍受的無力和孤獨感。施虐者通過統(tǒng)治別人來獲得權力感;受虐者通過放棄個人意志把自己溶于外在的權力中獲得歸屬感;而破壞者通過直接消滅外在威脅來增強權力感。
三、不自覺的自動適應。有這種心理機制的人占了大多數(shù)。這類人“完全承襲文化模式所賦予它的人格”,別人是什么或者別人期望他成為什么,他便成為什么;別人信奉什么或者別人熱情地鼓吹著什么,他便愿意相信什么。而在另一方面,社會文化觀念也總是鼓勵人成為這一類,它像催眠一般一刻不停地暗示著“應該”做什么、想什么,直到個體不得不認可社會對他的要求,并慢慢地樂于接受這些外在的觀念,最后覺得自己本來就是這么想的。人們對“規(guī)范”的真誠屈從已經(jīng)達到了令人震驚的程度。
在納粹的崛起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這三種心理機制產(chǎn)生的毀滅性的作用:權威主義直接構成了納粹的權力系統(tǒng)(納粹黨中許多人既充當受虐狂,又充當施虐狂,他們絕對服從上級的擺布,又通過欺壓下級來補償他們的尊嚴);破壞傾向釀成了黨徒的暴力、劫掠、焚燒,釀成了對內的清洗和對外的屠殺;而絕大多數(shù)人作了自動適應,未作抵抗就默認了統(tǒng)治。
納粹在膨脹中受到的最熱烈的支持來自下層中產(chǎn)階級,可以說這一階級的恐慌和無助感最為強烈。一戰(zhàn)后,德國下層中產(chǎn)階級在政治上失去了君主制度的庇護,喪失了貴族性,而其經(jīng)濟地位也不斷下降,社會聲望岌岌可危?!跋聦又挟a(chǎn)階級在經(jīng)濟和心理上都很匱乏”。凡爾賽和約的嚴厲限制、工人運動的此起彼伏、通貨膨脹的愈演愈烈,讓老一輩的下層中產(chǎn)階級有了某種衰落感,而其年輕一代時時面臨著失業(yè)。此時,作為下層中產(chǎn)階級的典型代表希特勒,一個沒有機會、沒有前途的失敗的畫家,正在努力地為自己建立某種與神秘而強大的外物的“聯(lián)系”——“對希特勒來說,大德意志帝國是社會聲望與安全的象征”。
如果希特勒真的與眾不同,那他的瘋狂只會毀了他自己。但他事實上是受壓抑的現(xiàn)代人的代表,他能完美地觸動現(xiàn)代人的逃避機制,如共振一般產(chǎn)生巨大的破壞力。
在《我的奮斗》中,希特勒為權威主義大唱贊歌:
群眾愛戴的是統(tǒng)治者,而不是懇求者,他們更容易被一種不寬容對手的學說折服,而不大容易滿意慷慨大方的高貴自由,他們對這一種高貴自由能做什么感到茫然不解,甚至很容易為此感到被遺棄了。他們既沒有意識到對他們施以精神恐嚇的冒失無禮,也沒有意識到他們的人身自由已被粗暴剝奪,因為他們絕不會弄清這個學說的真實意義。
這些語句絕妙地說明了納粹的性質:受虐狂和施虐狂在強力折磨中感受力量和榮耀,以共生的方式克服個人的孤獨。
希特勒對破壞也情有獨鐘:
……和平,這種和平的基礎不是眼淚汪汪的和平主義職業(yè)婦女哀悼者的棕櫚枝,而是統(tǒng)治民族的勝利之劍,它把世界變成一個更高級文化的附屬物。
再看希特勒對自動適應的欣賞——希特勒主張完全犧牲個人,放棄堅持個人意見和個人幸福。而教育的目標是教導學生不要堅持自己的利益,學會忍受不公正的待遇。每個人都應該平靜地放棄權利,保持沉默。他給出的理由是:人們應該關心振奮人類本身,從而“愉快地犧牲自己”。
在這些信條的教誨下,民眾無路可逃,要么參與到權力之中,要么成為第三帝國的綿羊。
弗洛姆正滿懷同情地望著大西洋彼岸的災難,但他在這本書中表示他對此岸的民主社會也不敢放心。在民主社會中,隨處可見職業(yè)性的禮儀和微笑,虛偽的禮貌成了社會公約。受到“aa23aa29563ab265018a0b19ff4729cef95b0d9986bf7f6af54fa40338131025友好”、“不挑剔”、“受人歡迎”、“面帶微笑”的教誨,孩子從小的感受受到了歪曲。人們爭相做“正常人”,盡管內心承受著無意義感的煎熬。人的這種對自發(fā)行為的信心的喪失,也是權威主義的溫床。一旦有某種意識形態(tài)或某個領袖能帶給人興奮和激動,并許諾建立某種富有意義的秩序,人們便可能不顧一切地投入極權的懷抱。
而弗洛姆相信一定有著一種積極的自由狀態(tài)存在。在積極自由中,人格進行著“總體的、完整的”自發(fā)活動,每個人都能夠發(fā)揮潛能,得到自我實現(xiàn)。自發(fā)性活動不再受到挫傷,社會中的多疑和敵意便自然而然地消除了,于是獨立不再意味著孤獨和恐懼,個人與世界的聯(lián)結不再需要犧牲自我的完整:
他發(fā)覺自己是個活躍的、富有創(chuàng)造的個體,同時也明白了:生命僅有一個意義,那就是生命本身的活動。
如此,逃避自由的心理流程就被截斷。當每顆心都跳出“原始束縛——個體自由——孤獨恐慌——尋求權威——新的束縛”的無奈循環(huán)后,法西斯這一現(xiàn)代社會的惡性腫瘤,就再也找不到它植根的機體了。
《對自由的恐懼》中有言:“從心理上看,對權力的貪婪不是起源于力量,而是根植于虛弱?!痹诜ㄎ魉箷r代里,極權懲罰了不敢真實面對自己內心從而投入狂熱的人;而那些通過攫取權力來掩飾虛弱的人,也從未在極權中真正獲得任何心靈力量的增長,他們的恐慌從來沒有中斷過。
六十年前納粹導演的這場歷史“正劇”,近看是少數(shù)權貴的喜劇,遠看是多數(shù)民眾的悲劇,再遠看是所有卷入其中的人的鬧劇。身處上世紀四十年代的反思者,已經(jīng)能努力達到“遠看”和“再遠看”的境地,通覽那死結的全貌。而對于世界,完全解開這個死結卻是一個折磨人的過程——《對自由的恐懼》的結尾寫道:
唯有當民主能灌輸給人的精神一種對生命、真理以及作為個人的積極的與自發(fā)的自我實現(xiàn)的自由的無比強烈的信心時,民主才能戰(zhàn)勝各種各樣的虛無主義勢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