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前的舊事,早已淡出我們的日常生活,但有些事并不隨時間的遷移而湮沒不彰,如盧作孚先生領(lǐng)導的民生公司所創(chuàng)造的非凡業(yè)績,尤其是他的精神和思想的長遠影響,便是如此。民生公司在中國近現(xiàn)代航運及相關(guān)商業(yè)事業(yè)里的影響,現(xiàn)在逐步得到有識之士的關(guān)注和研究。雖然研究還不怎么深入,但總算有了一個良好的開端?,F(xiàn)在是從大而無當?shù)淖h論中抽身出來,做些歷史細節(jié)的打撈工作的時候了,以期在歷史的細部里無限接近盧作孚先生偉大努力之一斑。
二十年來,每個星期天我都會到成都舊書市場搜舊書及相關(guān)雜件,收獲頗豐。2004年12月26日在成都古玩市場五樓舊書攤,從一重慶書販手中購得兩冊民生公司職員何現(xiàn)倫的日記——何的同事送其筆記本時署名為何憲倫,但通觀日記,因其兄弟、朋友與其通信和打電報,均用的是何現(xiàn)倫,故疑以此名為確——因其有一冊寫于1945年而作為抗戰(zhàn)日記賣,故喊價千元,而不能再降,我即購下。因家中所收的各種日記、家譜等甚夥,加以手中要寫的東西亦相當?shù)亩啵赃€沒讀它的念頭和時間。但近來頻接趙曉鈴大姐所寄之《盧作孚研究》雜志,閱后深感盧作孚先生的偉大,后學當思為其思想之傳播,讓更多的人知曉他不凡的業(yè)績,略盡綿薄。故終于下定決心,抽出一周時間,專門讀畢此兩冊日記。現(xiàn)將與民生公司有關(guān)的內(nèi)容條列如下,供諸位對盧作孚先生的名山事業(yè)有興趣者酌參。
一、日記及其作者
日記作者何現(xiàn)倫,生于1916年(據(jù)1945年2月20日的日記推算出)農(nóng)歷9月25日(據(jù)1945年10月30日的日記),成都邛崍鄉(xiāng)下人(離邛崍走路一個多鐘頭,咫尺之遙有一座名剎叫高唐寺)。如至今還健在的話,應是九十高齡的老人了。他高中畢業(yè),因家貧未能晉學,1937進入民生輪船公司。他日記中記載1937年曾有三個月在北碚培訓學習(1945年7月7日的日記里說:“今天是抗戰(zhàn)的第八周年紀念了。我記得二十六年的今天,我還在北碚受訓”),因我手中只有1945年和1947年兩冊日記,不知他開始進民生公司在哪個部門。但此兩冊日記里表明他在民生公司電訊課(1945年9月7日有其弟何現(xiàn)邦從貴州清鎮(zhèn)縣炮十二團二營七連發(fā)來的電報內(nèi)容為證),是譯電員(最早記載是1945年1月14日的日記:“是日值班,工作都還很少,只有二十多份平常電報,沒有其他的急報,因此我也沒有抄出去。”)。1945年5月14日,他在四十天病愈后歸來,言及他所在課與他課的不同性質(zhì)時說道:“初初摸倒,一定一點都不懂的。不管任何初調(diào)來時,起馬(碼)要作半年,或者三個月以內(nèi),方能曉得一點門徑。因為此項工作,說起來很簡單,實際也很簡單,不過橫豎要用腦筋巖記(川語,意為“死記”——冉注),把它變換得過,也就對了的。”
戰(zhàn)時他住在施家河宿舍,每天過河到朝天門來上班。“昨夜回宿舍去,見門上懸的牌:‘近來天氣炎熱,水夫有限,同仁增加,用水每日有不敷之感,現(xiàn)時從(重——冉注,以下錯別字徑改、脫衍字徑添于括弧內(nèi),不再另行說明)規(guī)定每日沐浴時間上午六時至八時,午后七時至十時,每人配熱水兩桶,先在門口登記,然后依次(秩)序入室’等語。我見到這樣的牌告,真是奇怪。自從在施家河宿舍以來,已經(jīng)將屆三年,沒發(fā)生這樣的現(xiàn)象,惟今年才有這樣的情形,大約是職員增加很多,挑水夫沒有增加,卻(確)實是真的。依我看來,去年,只有五個宿舍,今年添了兩個,另外還有游藝室也作為寢室,當然是人數(shù)大增?!保?945年5月20日)
盡管他與本課的同事關(guān)系都不錯,但他的好朋友大多是與他同宿舍其他課的,如輪機課的李震寰(他常叫平安,大約是表字,雙流人)、田村若(1947年已拿到二管輪執(zhí)照,何現(xiàn)倫1947年11月19日的日記說,“不到四十歲,可以升輪機長”)以及其他課的楚萍(戰(zhàn)后調(diào)南京,赤水人)、張大麟(雙流人)等。何現(xiàn)倫那時已近三十歲,但尚未有意中人,交往的姑娘有雙流人程雪儒(南溫泉西南學院讀書),隆昌人李詠絮(南坪鎮(zhèn)中川國民學校教書)、李嘉柳(北碚兒童福利實驗區(qū)教書)姐妹等,但都只是尋常之交。他家貧,且挑剔,故三十上下尚未婚配,常惹得父母有所責備。但何現(xiàn)倫重友誼、尚親情,對父母頗有孝心,且其弟何現(xiàn)邦(包括他弟弟私自參軍,即將退役而生病的一大筆藥費)、侄子何光洲二位讀書費用的絕大部分都是他所出,因此他常東拉西借,有時對公司稍有拖欠薪水,常懷埋怨之辭。
這兩冊日記均系硬面抄,1945年為“新生日記”,每頁均有蔣介石的語錄,他在當年的卷頭語上說這日記本花費了一千五百元。1947年的日記本為他好友李平安贈送,上毛筆題署為:“憲倫惠存生活精華平安敬贈卅六年元旦”。兩冊日記均鋼筆書寫,字跡細小娟秀,頗有練家子的味道。日記內(nèi)容涉及生活的各個方面,每天字數(shù)有六百至七百字左右——除了因日記的頁數(shù)不夠未記的幾日外,從不斷期——內(nèi)容駁雜豐富,其中許多涉及彼時時政、社會風氣及習俗、物價、氣候、航運及公路運輸、商業(yè)百物、公園及影院、街道河流、大中小學教育、音樂及合唱團(如聚興誠銀行組織的聚星合唱團)等,兩冊有近四十萬字,非一篇文章所能面面俱到。何現(xiàn)倫極愛看電影,如《八千里路云和月》、《出水芙蓉》、《復活》、《遙遠的愛》、《歌舞天堂》等,他均看過,同時每天讀報不輟,且愛看書。這些雖是私事,但事涉民生公司的讀書風氣,所以會設(shè)專題來論及。
二、讀書及《觀察》雜志
對于求知,何現(xiàn)倫的興趣廣泛,業(yè)余??措娪翱磻蚩串嬚?。有次他到勵志社去參觀畫展,是第一次看西洋油畫?!斑@次的展覽,完全屬于西洋式,繪得真好”。他看見一幅關(guān)于嘉陵江的油畫,“見那些船夫用他們的勁,推著那笨重的船。兩岸洗衣的女子,手拿著杵搗衣。從峽里出來的汽劃子,跑得很快似的,浪子浪得很高,好像還比天然的人還要好些,由(尤)其遠景最好”(1945年1月9日)。至于看電影看戲就更是多到不煩枚舉的地步。單說他在1945年1月21日去看美國電影《歌舞天堂》的感受,他說美國的片子場面?zhèn)ゴ?,色彩艷麗,在影戲方面,美國應該算世界第一?!疤K聯(lián)的片子,我也看到過,與美國制造的東西,是差得太遠。我們由他們制的所謂五彩,那蘇聯(lián)的五彩,簡直太不成話,而場面差得太遠了。而蘇聯(lián)的片子,差不多都是抗戰(zhàn)宣傳品。去年我記得國泰也演過幾次蘇聯(lián)的影片,純屬抗戰(zhàn)宣傳品,他們也要作為(電影)賣錢,簡直太成笑柄?!?br/> 何現(xiàn)倫每天讀的報紙是《大公報》,這也與當時《大公報》的影響力,它對官方和民間比較客觀公正的態(tài)度,以及受民眾歡迎的程度相匹配。1945年3月12日《大公報》發(fā)表一封讀者來信批評“植樹節(jié)”的形式主義,何現(xiàn)倫深表贊同?!皩ⅲㄏ荡ㄕZ,意為“剛”)把午飯吃過后……這時我在看著今天的《大公報》。每天我都借這個空閑的時候,下辦公室這一點鐘的時間來看它,差不多每天我都不荒廢的”(1945年3月19日)。讀《大公報》多了以后,何現(xiàn)倫便發(fā)現(xiàn)還可以將自己的意見投書于該報,以抒己見。1945年5月10日他在菜市場里看到一位蠻橫地以低價買一位老大娘菜的警察,大娘不允,最后他竟然喚同伴來將賣菜的大娘拖進警局。何現(xiàn)倫在該天日記里評論道:“中國今天鬧民主,明天鬧民主,就是這些盲目的東西胡鬧,在外估吃霸賒,簡直不成話?!薄吧衔绨压P記寫起,還寫了一篇我所看不過的事情給《大公報》館,請它登露(載)出來,以張社會人士評論那些橫行無恥、惡吃霸賒的東西。而文章的措辭雖不十分妙,可是對他們那種不要臉的形容,是寫夠的。我想《大公報》館定能登出吧。”(1945年5月11日)何現(xiàn)倫的正義之心,似乎并沒有得到《大公報》的熱烈回應,或許是這事的典型性不足以打動《大公報》吧,總之在他的日記未見后續(xù)記載。但從中可以看出像何現(xiàn)倫這樣熱愛看書報的習慣,在民生公司之蔚成風氣。
何現(xiàn)倫由于收入不多,常逛舊書攤,其中就有米亭子舊書攤?!拔易蛱烊サ矫淄ぷ尤柲切┡f書店里,只有那一部《中國醫(yī)學詞典》,其價值要一萬二千元,上下冊,有八成新”(1945年3月9日)?!耙粋€人沒有事,在米亭子書攤上轉(zhuǎn)玩,其意是想購一部殘書,看了好幾個舊攤子都沒有采購到。殘書本很多,不適用多,鬼打架的小說就多得很,那是適宜于低級看書人的”。這說明何現(xiàn)倫雖是個一般的職員,但對自己的讀書趣味是頗自負的。同時他看到一位中學教師在舊攤子上想將以前用過的教科書賣給攤主,“我看他表面,上面穿了一件稍干凈的外長衫,里內(nèi)的衣服就不可形容。同時有些舊書攤子的老板娘還要譏笑他。我在側(cè)面看到,真同情他,這就是讀書人,打濫仗(指生活窮酸、不如意——冉注)”(1947年1月12日)??芊談傁?,內(nèi)戰(zhàn)方殷,百物騰貴,像這樣“打濫仗”的讀書人并不是個別現(xiàn)象,“在書店里去看看,這些看白書的人,特別的多,好像每家書店里都擁擠得很……這些看書的,是不買書的”,但“他們并不是起心要看白書,我想他們的心里,是非常的難過!這一批人員,不是一些窮公務人員,便是一些教書匠,他們何以買不起書呢?這都是內(nèi)戰(zhàn)把他們拖窮了!”(1947年1月29日)
不只是“內(nèi)戰(zhàn)把他們拖窮了”,就是何現(xiàn)倫這種薪金比普通公務員和教師高許多的名企職工,也因物價飛漲,只有到書店白看揩油書了。“在各書店里,東顧西顧地看了一陣揩油書,各書所訂之價很高,購買力很薄,所以如像我看揩油書的也不少”。“最近出版的新書,很不少,許多值得看,可是,只有對它嘆息!它的定價高了嗎?并不高,像這樣的物價,很合宜它的價值。只怪經(jīng)濟崩潰的前夕,物價穩(wěn)不住……而書店里所購買書的,又大多是公教人員,因此每個書店里,只看到看揩油書的”(1947年9月21日)當然何現(xiàn)倫畢竟比許多人的收入稍好一些,并不只看“揩油書”?!拔业拇蛩?,每天只要沒有事,就多多地看一點書和報紙關(guān)于新的智識,是宜應該多懂得一點。因此我每個月的預算,不管怎樣緊火(意謂緊張——冉注),都得抽出五萬元來作為購書及雜志報章這一類的東西,等于在零食上少吃一點就在其中去了”,“……本來五萬元,也買不到一個所以然的東西,除付了報費三萬外,其余只剩二萬元,現(xiàn)在書本非常的貴……起碼一本書都要值幾千元”(1947年9月15日)。這樣的價格在非常時期,的確只能讓人望書興嘆。
儲安平主辦的《觀察》雜志,在中國新聞言論史上的地位,無疑是極其重要的,在彼時也是極受讀者歡迎的。何現(xiàn)倫寫道:“《觀察》這個雜志,我非常興(欣)賞它,因為它的言論很有許多精彩的地方,實在直爽,敢說敢寫,這才是掘(促)成民主的現(xiàn)實,真是人民的喉舌。它的執(zhí)筆者,都是知名的學者與社會名流、大學教授,主編是復旦大學教授儲安平先生,他的言論更爽直,開口大罵,恰恰說到現(xiàn)政府的痛處!這一本每期不到七八頁(原文如此,疑有誤——冉注)的小冊子,現(xiàn)在都四千多元一本,真嚇人!”(1947年9月15日)盡管《觀察》雜志也很昂貴,但何現(xiàn)倫對它的熱愛未有絲毫稍減。有時宿舍停電,他還要照起蠟燭看一看它,才再睡覺?!办o靜地躺在床上,手拿《觀察》三卷第八期,看一篇‘西安一片漆黑’,不禁使(我)想到,這些人真的不講理亂干起來了,實在不成一個世界了。他們這些人民,手無寸鐵,都是真心真意的為著一群可憐的國人,無天日可見,所以才站起來說兩句話,然而都不允許,給他們致命的打擊,未免太狠毒了”(1947年10月24日)。但好景不長,讓何現(xiàn)倫可意的《觀察》雜志也終于走到它的盡頭了,“最近也沒有看什么書,只是看著一種雜志《觀察》,一期一期的正看得非常有勁,乍然在報紙上看到要‘??耍苁刮沂?,給讀者一大損失!不免惹起我內(nèi)心的抗議,出版的不自由,言論不自由,還天天在高唱‘憲政’,我看快到了,壽命快終了。”(1947年11月14日)何現(xiàn)倫的憤怒是有理由的,預言也是準確的,但這個“壽命快終了”的政權(quán)后,是什么樣的未來在等著他和他的同胞們,哪怕他再怎么大膽的想象和“觀察”,或許此時尚不能看個明白吧。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