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自識字以來,雖稱不上好學,過目篇什亦難計其數(shù),其中一讀再讀者似可舉出如下十部。之所以只舉十部而不是九部,或再添一部而稱十一部,倒未必像“十全大補丸”那樣關(guān)乎療效之靈驗與否;只是——要減或要加,既然無可無不可,也就不必多此一舉了。不言而喻,這十部都是知識的“大?!?,這里只能盡我的吸收容量,談?wù)勛约旱摹耙黄帮嫛?。其實,也不過是蜻蜓點水,點一下題目,說幾句淡話而已。
?。ㄒ唬遏斞溉?br/>
記得在小學、初中的課本上,我已高聲朗讀過夫子的一些名篇,如描寫“奇怪而高的天空”的《秋夜》,介紹戴銀項圈的海之子閏土的《故鄉(xiāng)》,以及讀過多遍都沒讀懂的《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長大幾歲,手頭有點零用錢,還買過一兩本“北新”版的毛邊單行本,如《野草》、《朝花夕拾》。解放前夕,不知出于什么機緣,案頭已弄到幾本許廣平先生在上海編印的紅布面《魯迅全集》;人民文學出版社正式出版的《魯迅全集》,是到解放以后很久才有一部的;至于更完全的新版《魯迅全集》,則迄今尚未考慮購置。不過,讓我真正一讀再讀的,倒也未必在于《魯迅全集》的范圍,而是他晚年所寫的一些個別文章。所謂“一讀再讀”,除了表示一種閱讀頻率,并不意味著心得的增多或加厚。不妨打個不恰當?shù)谋确?,就像當年年輕的蕭紅對魯迅先生的“打攪”:據(jù)說他坐在書房,一見到她進來,就會戲說一聲:“久違了”,其實她昨天甚或上午還來過,說不定明朝或今晚還會再來,而且其實并沒有什么必要,單純出于對先生的景仰和依戀而已。先生晚年的文章,不論采取單刀直入的直接方式,還是借古寓今的間接方式,無不字字句句以火熱的主觀激情浸透了冷酷的客觀現(xiàn)實。這里僅憑印象掛一漏萬地舉幾篇為例:《文藝與政治的歧途》(1927,《集外集》),《拿來主義》、《隔膜》、《買“小學打全”記》、《阿金》(以上1934,《且介亭雜文》)、《“題未定”草》(一至九,缺四)、《論文人相輕》(一至七)(以上1935,《且介亭雜文二集》),《寫于深夜里》、《答徐懋庸并關(guān)于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問題》、《死》、《女吊》(以上1936,《且介亭雜文末編》)等。必須補充一句的是,以上所舉每篇每句每字,我一讀再讀的每一次,都懷著如坐春風的敬愛心情加以揣摩過;至于揣摩所得,也就是我對它們的理解,距離它們的實際意義究竟還有多遠,那是我至今也說不清楚的。
?。ǘ睹珴蓶|選集》
這里指的是當年風行全國以致幾乎人手一部的“雄文四卷”(郭沫若語),加上他去世后接班人倉促出版的、包括一些大批判式的編者按語(含關(guān)于“胡風反革命集團”三批材料的編者按語)的第五卷。這五卷“雄文”,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是我的整個革命生涯各個階段的精神食糧?!吨袊鐣麟A級的分析》、《中國革命和中國共產(chǎn)黨》、《新民主主義論》、《論聯(lián)合政府》等篇,幫助我建立過革命的立場和基本觀點;《紀念白求恩》、《為人民服務(wù)》、《愚公移山》等篇,幫助我建立過革命的人生觀;《反對自由主義》、《整頓黨的作風》、《反對黨八股》、《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等篇,幫助我努力克服過作為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的劣根性和錯誤思想;《敦促杜聿明等投降書》、《將革命進行到底》等篇,幫助我認識過革命的艱巨性和徹底性,從而培養(yǎng)過不斷革命的意志。這些當年被奉為不刊之論的“雄文”經(jīng)過時間淘洗(例如關(guān)于胡風三批材料的編者按語),時至今日我仍覺得,盡管作者晚年犯過這樣或那樣的錯誤,它們的合理內(nèi)核仍歷歷在目,并不因此喪失其固有的實用價值。我在青年時代,剛參加革命,曾經(jīng)熱情地讀過它們,雖然還談不上學以致用;到了中年,在歷次政治運動的嚴峻要求下,卻的確借助它們解答過一些實際的難題;而今進入晚年,社會生活日漸淡化,也沒有什么難題需要解決,但有時心血來潮,仍不免翻翻手頭這幾卷“雄文”,體味一下人生世事回黃轉(zhuǎn)綠的滋味——回到本文的題旨,也可以說是“一讀再讀”吧。同樣必須補充一句的是,和讀《魯迅全集》相比,這部選集我雖也一讀再讀,卻是懷著如遇大賓的敬畏心情來揣摩它的每篇每句每字的。
?。ㄈ都t樓夢》
好像是哪位大人物說過,《紅樓夢》至少要讀五遍,才有資格對它發(fā)言。我讀它恐怕不止五遍了,卻至今仍不敢要求這個發(fā)言的資格。然而,我畢竟也算是《紅樓夢》的一名認真的讀者,按照正常的審美趣味,對于它目前流行的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不會沒有自己的愛與憎。對于前八十回的愛,倒也似乎一般化:對它的古典現(xiàn)實主義之沁人心脾,即魯迅所謂“蓋敘述皆存本真,聞見悉所親歷,正因?qū)憣?,轉(zhuǎn)成新鮮”,除以“未能窺全豹”為憾外,誰會對它有過什么挑剔呢?至于后四十回,其學術(shù)評價歷來言人人殊,我在學術(shù)界的聚訟紛紜中,一直拿不準自己所應(yīng)采取的坐標。每次讀到第八十一回,對續(xù)書人(不論是誰)固然不免大失所望,直待讀到后文,得見主人公在愛情破滅之后,對人世斷念而出家,又不能不承認魯迅所說,“即使出于續(xù)作,想來未必與作者本意大相懸殊”。林語堂以紫鵑在黛玉死后不肯原諒寶玉,同時為之護玉作為一例,證明后四十回不乏亮點,更不免“嘆人間是非難辨今方信”。據(jù)野史云,另有抄本頗多本書異事,如謂主人公后流落饑寒至棲于街卒木棚中,或謂其淪為擊柝之流以拾煤渣為生云。不讓他“懸崖勒馬”,超脫紅塵,而將他置于前后如此尖銳的反差之中,我認為,這種力透紙背的寫法,在以冷眼旁觀為能事的某些外國作家筆下未為罕見,而移之于曾經(jīng)導演他神游太虛的3c4a57e35aadcc8add62bf3a42a49b23曹公,則多少是令人惶惑而詫異的。
(四)《聊齋志異》
值得一讀再讀的,除了長篇小說《紅樓夢》,還有不少優(yōu)秀的短篇小說,首先應(yīng)當提到家喻戶曉的《聊齋志異》。提到這一部,還不得不提同樣家喻戶曉的另一部,即《閱微草堂筆記》。前者是兒時通過大人娓娓動聽的漫談知道的,稍長后才由語文老師推薦了后者。接觸原著后才發(fā)現(xiàn):一種是作者自己不出面而讓人物自行其是的傳統(tǒng)方式,另一種是作者面對讀者夾敘夾議人物行狀的談心方式,這兩種敘述手法雖然迥異,但同樣引人入勝。據(jù)說“閱微”的作者紀曉嵐非難“志異”的作者蒲留仙:“兩人密語,決不肯泄,又不為第三者所聞,作者何從知之?”故他的《筆記》“只寫事狀,而避去心思與密語”(引自魯迅《怎么寫》)。我少不更事,不懂人情世故,竊以為紀前輩好作驚人之語,其眼界與心胸未免略嫌滯泥,反倒更歡喜文字旖旎、想象奇詭的《聊齋志異》。馬齒徒增,應(yīng)世不暇,我久矣沒有讀它了,今日再讀,恐難以恢復當年心凝神釋之感。但有不少篇章,從題目到情節(jié),仍令人油然而生一見如故的親切感,如《畫皮》、《嶗山道士》、《青鳳》、《陸判》、《嬰寧》、《鳳陽士人》、《蓮香》、《連瑣》、《促織》、《阿繡》、《嫦娥》、《胭脂》等等。其中神鬼狐妖均有人性,善良可親,由此可見作者的人道主義與民主精神,在他所處的時代和社會是稀罕而又寶貴的。
不記得是哪一年,看到一本英譯《聊齋》選本,似乎包括上述個別篇目。當時就琢磨過,英語讀者會像我們一樣,設(shè)身處地地和這些可愛的人物交游嗎?這個疑問在我心中迄今沒有得到解決。
?。ㄎ澹兜赖陆?jīng)》
魯迅在《出關(guān)》里生動地描寫過,老子在周朝不得意,打算出函谷關(guān),到西域去,卻被關(guān)令尹喜留?。骸白訉㈦[矣,強為我著書”,不得已寫下了上下篇五千言,說的就是這本《道德經(jīng)》,中國最古老也最深奧的經(jīng)典,它居然完整無缺地流傳下來,實在是不可思議而又值得想一想的。多少年來,有多少飽學之士拿出巨大的精力為它進行注釋和評論,但它對于多少讀者,仍然是個打不開的“眾妙之門”。兒時以學舌的口吻跟著大人念過“道可道,非常道”這句ABC式的名言,除了莫名其妙的頑皮趣味,其實是把它當作“古董”敬而遠之的。成年之后,偶然弄到王弼和魏源的注釋本,仍由于簡約而不符合、或者說超出了我的理解力,一直被束之高閣。想不到(上世紀)八十年代,出訪前民主德國出版界,在萊比錫市雷克拉姆出版社,承蒙惠贈圖書中,竟有一本《道德經(jīng)》的德譯本。譯者是德國著名漢學家恩斯特·施瓦茨,他以平易可解的德語翻譯了原著八十一章之后,并“以精確的語文學與歷史唯物主義方法為工具”,逐章寫出了自己的研究心得。除了區(qū)分“道”與“德”兩個相互制約的范疇外,他還試圖發(fā)掘原著充滿二律背反而又不可解構(gòu)的晦澀而神秘的結(jié)構(gòu)。據(jù)他分析,老子把“靜”、“淡”、“雌”、“弱”優(yōu)先置于如水穿石的勝者地位,明確反對法律、權(quán)力和戰(zhàn)爭,為全世界(“天下”)設(shè)置了一個值得后人為之奮斗的和諧人類的遠景。這部經(jīng)典連同它的德譯本擱在我的書架上,久已鋪滿了灰塵;到二十一世紀初,我已年逾八旬,又把它們拿下來撣一撣,擺在案頭,不時翻閱一下。一讀再讀,若有所獲,便像作者一樣感慨系之:“子所言者,其人與骨皆已朽矣,獨其言在耳?!?br/>
?。督饎偨?jīng)》
余向無慧根,難言功德,但經(jīng)某居士點化,也曾讀過一兩頁經(jīng)書。一頁是據(jù)說由唐玄奘翻譯成漢文的《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簡稱“心經(jīng)”;“心”在這里喻為核心或精華,指“般若經(jīng)”類之提要,似與心理學的“心”無涉。另頁可不止一兩頁,是姚秦三藏法師鳩摩羅什所譯的《金剛般若波羅蜜經(jīng)》,簡稱《金剛經(jīng)》。此經(jīng)亦由唐玄奘翻譯過,并在“金剛”前面加上“能斷”二字。這兩種經(jīng)書,我在正式恭讀之前,已在稗官野史中有所耳聞,如《心經(jīng)》據(jù)《西游記》考證,是烏巢禪師傳授給唐玄奘的;后者徹悟此經(jīng)后,從此“打開了門戶”,不但“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而且達到了人牛俱忘、我法俱空的化境。至于《金剛經(jīng)》,昔日禪宗六祖聞經(jīng)悟道,就是指的這部經(jīng);所謂“道”,就是說的“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的“空”?!缎慕?jīng)》最使我難忘的四句是:“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它們以簡潔的詞句,高度概括了超越虛幻不實的世俗見識的般若內(nèi)容。依我的淺陋心得來看,《金剛經(jīng)》反復運用心靈的辯證法,宣講“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yīng)作如是觀”,如:“若菩薩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即非菩薩”,“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應(yīng)無所住而生其心”,“應(yīng)生無所住心。若心有住,即為非住”;甚至為“佛說”得出一種特殊邏輯公式,即“佛說X,即非X,是名X”,如:“佛說般若波羅蜜,即非般若波羅蜜,是名般若波羅蜜”,“佛說微塵眾,即非微塵眾,是名微塵眾”,“如來所說三千大千世界,即非世界,是名世界”,“世尊說我見、人見、眾生見、壽者見,即非我見、人見、眾生見、壽者見,是名我見、人見、眾生見、壽者見”等等。這個邏輯公式具有斷惑、破執(zhí)的偉大功能,據(jù)說深受晚年毛澤東的欣賞。對于這兩部博大精深的佛教經(jīng)典,我雖迄今仍是門外漢,卻也曾一讀再讀過,但與其說是出于宗教信仰,為了播種于福田,毋寧說是為其哲學意蘊所吸引,希圖滿足一點哲學上的求知欲而已。這是當年勸我讀經(jīng)的那位居士始料不及,想必不以為然的。
?。ㄆ撸妒ソ?jīng)》
像我不是佛教徒,也讀過幾頁《金剛經(jīng)》一樣,我不是基督徒,當年攻讀大學外國文學系,也選修過一門Bible(圣經(jīng))。其實,兒時上過教會辦的三一堂小學,早知道《圣經(jīng)》分《舊約》和《新約》兩部分;但到很晚才知道,《舊約》是猶太教和基督教共用的圣書,原文是用希伯來文寫的,《新約》只為基督教徒所承認,原文是用希臘文寫的。據(jù)說到十六世紀宗教改革運動時期,新教徒認為《圣經(jīng)》應(yīng)當采用口語,以便為俗眾所理解,于是有了馬丁·路德的德語譯本,給歐洲其他現(xiàn)代語言提供了榜樣。較早的英譯本在英王詹姆士一世(1566—1625)在位時期出版,被稱為“欽定版”,經(jīng)過多次修訂而成為當前流傳的“新修訂標準版(NRSV)”;近年又看到由聯(lián)合圣經(jīng)公會改用更現(xiàn)代化英語出版的《佳音圣經(jīng)(Good News Bible)》。我的一位中學老師告訴我,英譯《圣經(jīng)》(當指欽定版),文字既簡潔又優(yōu)美,是學習英語的好教材。中譯本有中華基督教會印制的所謂“神”版(即以“神”代替“上帝”),卻未見過其他更多文本。記得兒時從教會免費收到過不少小冊子式的《新約》單行本,還有單幅宗教畫,印刷都很精致;《圣經(jīng)》的中譯本,不知出于誰人的手筆,讀來相當流暢,自有它所特有的韻味,無形間助長了我對宗教人士的敬意。《舊約》內(nèi)容大致是世界的創(chuàng)造,人的墮落,猶太人的沉浮,先知的教訓,大衛(wèi)和所羅門的詩篇等。我當年讀過幾遍的,有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造人的《創(chuàng)世記》、摩西拯救以色列人脫離苦難的《出埃及記》、歌頌在忍耐中接受試煉的《約伯記》、歌頌耶和華的《詩篇》、贊美新婚夫婦的《雅歌》?!缎录s》主要記錄耶穌基督的生平和教誨,肯定他從神變?nèi)?、使人類恢復潔凈的使命,并描寫了他為救世而被釘死在十字架上的英勇行為。但是,那位中學老師還告訴我,《新約》值得一讀的是最后一篇《啟示錄》,它為了鼓勵當時被羅馬教廷所迫害的基督徒,通過一系列末世幻象,頌揚了神對撒旦的勝利。
?。ò耍独畎自娺x》
我愛讀詩,不論古今中外。我愛讀的詩人,在古今中外范圍內(nèi),多如天上的繁星。其中離我似乎最近、因而顯得最亮最大的,有一顆就是太白金星,我們自己的李白。長年奔波在外,手頭少不了有幾本書,其中一本就是《李白詩選》。目前我手頭這一本,說來不免見笑,是偶然從舊書鋪買到的,即傅東華先生選注的《李白詩》,商務(wù)印書館“民國十七年六月初版”。選得如何,注得怎么樣,專家自有評定,它卻足以對我顯示一個真實的李白。詩人生性瀟灑而豪放,詩風雄奇而自然,境界高遠而氣象萬千,隨心所欲不逾矩,不為格律所限制。他的一些名句對于我,實際上對于一切愛詩的青少年,無不產(chǎn)生鏤骨銘心的藝術(shù)效果。例如:“噫吁戲,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蜀道難》)“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保ā秾⑦M酒》)“駿馬如風飚,鳴鞭出渭橋。彎弓辭漢月,插羽破天驕?!保ㄈ虑笆綒⒁蝗?,千里步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保ā秱b客行》)“君不見淮南少年游俠客,白日球獵夜擁擲。呼盧百萬終不惜,報仇千里如咫尺?!保ā渡倌晷小罚拔冶境袢?,鳳歌笑孔丘。手持綠玉杖,朝別黃鶴樓。”(《廬山謠》)“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夢游天姥吟留別》)“會稽愚婦輕買臣,余亦辭家西入秦。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南陵別兒童入京》)“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fā)弄扁舟?!保ā缎侵x眺樓餞別校書叔云》)“我且為君捶碎黃鶴樓,君亦為吾倒卻鸚鵡洲。赤壁爭雄如夢里,且須歌舞寬離憂。”(《江夏贈韋南陵冰詩》)閑居無事,憑自己的偏好和記憶,重溫了詩人一些斷句,本來想證明一下他徘徊于進取與虛無之間,除了婉約的溫情,更有豪放的一面。一位朋友看了笑道:詩篇不論長短,都是一個活的整體,把它從中斷開,不是比解剖蝴蝶或蜻蜓更其煞風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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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說的是值得一讀再讀的莎士比亞的杰作。如果記得不錯,《圣經(jīng)》在大學外國文學系是選修課,而“莎士比亞”則是一門必修課。遺憾的是,我的這門必修課當年(上世紀四十年代)并沒有“修”出什么成績來,直到四十年之后才由于業(yè)務(wù)的需要,略微為自己補了一次課。莎士比亞是英國最偉大的劇作家和詩人,但不僅屬于英國民族,也不僅屬于他所生活的那個時代。他只活了五十二歲(1564—1616),旺盛的創(chuàng)作歲月大約只有二十年(處女作《亨利六世》作于1591,天鵝之歌《暴風雨》作于1611),其間竟一本接一本地寫出了那許多曠世的杰作,實在令人難以想像。此前十來年即他的青少年時期,迄今并無權(quán)威資料證明他的身世,據(jù)說他是一個皮匠的兒子,在故鄉(xiāng)上過幾年免費小學,與一個比他大八歲的已經(jīng)懷孕的女子結(jié)婚,不久單身前往倫敦當演員,并從事劇本寫作,名聲漸噪。此后出現(xiàn)關(guān)于他的著作權(quán)問題,反映了世人的奇怪的心理。先是他的友人揚森,既說他“不僅屬于一個時代,而是屬于所有時代”,又認為他“缺乏古典知識”,從而引起學術(shù)界對他的不信任。社會輿論繼而指出,莎劇內(nèi)容廣博深厚,而作者出身寒微,教養(yǎng)貧瘠,二者間矛盾顯然,更對莎氏的作者身份形成疑義。然而,以身份之高下辨人品之優(yōu)劣,這種評論方式用于常人似可,用于莎氏則不可;也就是說,在他身上不能不承認“天才”的存在。當代批評家認為,莎士比亞是一位“自覺的交響樂式的藝術(shù)家”,他的劇作是一個“樂章似的整體,任何釋義都只會使之喪失天然的屬性”。人們愛把他的劇本分成“悲劇”、“喜劇”或“正劇”,我卻信馬由韁,率性而讀,讀出了我的四部最愛,那就是足以互相發(fā)明作者天才的《哈姆萊特》、《羅密歐和朱麗葉》、《仲夏夜之夢》和《暴風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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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動手翻譯《浮士德》之前,已經(jīng)對照先行者的幾種譯本,一讀再讀過歌德的原文。我接受出版社的邀約,把這部德語文學經(jīng)典重新翻譯一遍,是為了以更親近的口語,把它送到我國青年讀者面前,以便和他們一起共同學習它的深奧、崇高、莊嚴、博大的義理。歌德之所以在孜孜不息的進取者浮士德身旁安排一個以滿足、怠惰和墮落相誘惑的魔鬼梅菲斯特,不是簡單地為了以惡的化身和善的本性相對比,而是為了揭示二者相互不可缺少的共存關(guān)系,原來正是在梅菲斯特的否定與懷疑精神的挑戰(zhàn)下,浮士德的進取精神才得以發(fā)揚光大的。對于人類而言,完善境界固然永不可及,人類所能達到的最高成就,恰在于一種自強不息的創(chuàng)造性的生活本身。正是這種人生觀拯救了浮士德,幫助他擊敗了梅菲斯特的一再挑戰(zhàn):這就是詩人歌德花六十年光陰撰寫這部經(jīng)典史詩以儆戒世人的苦心所在。譯者今已匆匆跨入暮年,重讀自己十幾年前所翻譯的《浮士德》,不禁反復吟誦那首閉幕詞“神秘的合唱”:“萬象皆俄頃,無非是映影;事凡不充分,至此始發(fā)生;事凡無可名,至此始果行;永恒的女性,引我們飛升?!边@位“永恒的女性”,按照作者的基督教信仰,當是用以隱喻上帝的寬恕、恩寵與愛;對于譯者這個東方無神論者,則只可能是一個最純潔、最完美的永遠有待實現(xiàn)的人生理想。
識者云,書要慢慢讀,才能從字里行間讀出雖未明寫、卻蘊涵其間的真味。然而,未讀之書太多,國外有人(據(jù)英國詩人丁尼生說)主張拿書跑著讀,倒也不是沒有道理的。愧我自幼多磨,歲不我與,無從循規(guī)蹈矩地慢讀,只好信馬由韁地漫讀了;至于“跑著讀”,如古人一目十行,則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也只能習慣于走馬看花,聊勝于無而已。以上十部書,是值得我一讀再讀的,盡管我再怎樣不求甚解,終如莊子所云“鼴鼠飲河,不過滿腹”,我在邊讀邊忘的過程中,多少會留下一點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