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溥儀在看到“中華民國”的總統(tǒng)坐著汽車出入紫禁城后,從宮墻爬下,面對所有的宮廷大臣、侍衛(wèi)、太妃、太監(jiān)們狠狠地吼了一句:“You are all liars!”
這是二十年前,由意大利導演貝納多·貝托魯奇(Bernardo Bertolucci)執(zhí)導的《末代皇帝》(The Last Emperor)中令人難忘的一幕。這部以西方人的視角敘述和表現(xiàn)中國最后一位皇帝傳奇人生的影片,所有人物對白均用英文,但卻絲毫未減二十世紀上半葉中國動蕩不安時潮暗涌的特殊歷史氣息,這不僅是因為影片獲得進入故宮實地拍攝的特許,更重要的是導演貝托魯奇成功的將視覺效果、時間交替和空間調度等技巧融入到歷史人物命運的講述中,使得該片獲得了第六十屆(1988年)奧斯卡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改編劇本、最佳攝影、最佳美工、最佳服裝設計、最佳剪輯、最佳音響效果、最佳原始音樂九項大獎,成為史詩般的經(jīng)典作品。
然而電影終究不是歷史影像的記錄,就算歷史影像記錄也不過是歷史的外在表象而已,而對歷史人物內心世界的探究也許永遠都是不確切的未知數(shù)。就像影片里年少的溥儀對宮中的人說:“You are all liars”(你們都是騙子),戰(zhàn)犯管理所里的溥儀反對莊士敦回憶他是自愿跟日本人去滿洲的說法:“Johnston was a liar”(莊士敦在說謊),而戰(zhàn)犯管理所的審查人員則對溥儀和他從前的侍衛(wèi)大聲呵斥:“You are both lying”(你們都在說謊)。是的,在宏大的歷史環(huán)境中,作為歷史人物的個體都身不由己地置身于謊言之中,也都在不由自主地制造謊言,從被人欺騙到欺騙別人,再到欺騙自己,就算是“真龍?zhí)熳印币搽y逃這樣的命運,甚至由于他的天子身份而更顯悲涼。所以貝托魯奇說他是抱著對溥儀的同情拍的這部片子。他在接受法國《首映》雜志記者采訪時說:“要是我對溥儀沒有同情,我就不會拍這部影片了。我甚至喜歡那些可憎的人物,我需要愛攝影機前的所有人物。即使他們是惡劣的,我也設法使他們具有某種悲劇性,從而產生一點高貴感。……這些人物雖是可憎的,但他們也是世界的一部分。我并不諒解他,可他們也是命運之神的玩物。所以,任何人都不過是歷史的犧牲品。”于是《末代皇帝》中充滿了為溥儀種種行為找出合理緣由并強調個人力量在歷史大轉輪中的弱小的試圖。
當我們觀看影片的時候,不禁會問,這是真實的溥儀嗎?我們能把它當作歷史事實來看嗎?還是認為它僅僅是基于人情的藝術加工而已?
我們就從影片里溥儀說“Johnston was a liar”講起。戰(zhàn)犯管理所的工作人員翻開莊士敦寫的《紫禁城的黃昏》念:“竭力將皇上說成去滿洲是被日本人綁架的說法是不真實的……他是自愿離開天津到滿洲去的。”片中的溥儀立即聲明:“Johnston was a liar”,并稱莊士敦在他去東北之前就已經(jīng)離開,因此不可能知道后來發(fā)生的事情。但戰(zhàn)犯管理所的人員隨即傳喚了他的侍從,因為這位侍從在其交代材料中回憶,在離開天津去東北的前一天,他幫助溥儀收拾行李,如果溥儀是被日本人綁架,怎么可能在被綁架的前一天還那么從容不迫地收拾行李?面對工作人員的質疑,面對當年的主人,這位曾經(jīng)的侍從不知如何是好,只好說:“時間隔得太久,也許我記錯了……”可那位有點暴躁的工作人員將他們兩人的材料本子砸向他們:“You are both lying!”鏡頭又回到溥儀離開天津前往“滿洲”的前夜,他不顧旁人的勸說,決意去東北,他認為他是滿洲世襲的統(tǒng)治者,他要建立由他統(tǒng)治的“滿洲國”。對于日本人的利用,他說他要設法反過來利用日本人;對于日本侵占中國領土,他的投靠日本人將被視為背叛中國而受到世人譴責,他則為自己投靠日本人的行為找理由,說是國民政府違背承諾在先,中國的軍隊搜掠了他祖先的陵墓,中國背叛了他。
這是《末代皇帝》這部影片對溥儀離開天津去東北建立偽滿洲國的動機及緣由的詮釋,那么其中提及的莊士敦的《紫禁城的黃昏》一書是怎樣寫的呢?作為當事人的溥儀對這段歷史,他自己又是如何回憶的呢?
莊士敦以他對溥儀及其身邊人的了解分析道:“中國人力圖證明,皇上已被日本人強行綁架了。這種說法在歐洲人中間廣泛流傳,許多人都相信。但這完全是不真實的。……他真的能夠從被綁架到滿洲去的危險境地中逃脫出來,那樣他只須登上一艘開往上海的英國輪船就成了。他忠誠可靠的仆人鄭孝胥絕對不是一個嚴厲的監(jiān)獄看守。他離開天津去滿洲,完全出于他自己的自由意愿……”〔1〕莊士敦的理解是,如果溥儀自己不情愿去東北,要逃脫日本人的控制也不算難,“只須登上一艘開往上海的英國輪船就成了”。但有趣的是,在溥儀的記錄中,他不但沒用這種偷偷摸摸的方式擺脫日本人,反而是用類似偷偷摸摸的方式投入了日本人的懷抱。溥儀的《我的前半生》中回憶:“按照計劃,我必須在這天傍晚,瞞過所有的耳目,悄悄混出靜園的大門。我為這件事臨時很費了一番腦筋。我先是打算不走大門,索性把汽車從車房門開出去。我命令最親近的隨侍大李去看看能不能打開車房門,他說車房門久未使用,門外已經(jīng)被廣告招貼糊住了。后來還是祁繼忠想出了個辦法,這就是把我藏進一輛跑車(即只有雙座的一種敞篷車)的后箱里,然后從隨侍里面挑了一個勉強會開車的充當臨時司機。他自己坐在司機旁邊,押著這輛‘空車’把我載出靜園?!?〔2〕當還算順利地到達碼頭的時候,溥儀“還認為離著‘幸?!窃絹碓浇四?!”
對溥儀離開天津去東北這個事件,我們看到了以上三種版本的描述:作為后世藝術演繹的戲劇作品,作為當時歷史的旁觀者的回憶和作為歷史當事人的記述??偟膩碚f,貝托魯奇的《末代皇帝》帶著對溥儀個人命運的同情,更著重的是強調長期以來舊中國混亂烏合的政治給溥儀心理上造成了對國家民族概念的誤解與不信任;而莊士敦則以自己作為史無前例的中國皇帝的英文師傅身份,自信地認為自己在溥儀青少年成長最關鍵的時期對他的影響是重大的(在他的記錄中還提到宋子文曾向他出示了一份來自北方的電報,意在希望他回天津勸告溥儀不要投入滿洲的冒險活動,而他則認為如果溥儀需要他的幫助隨時都可以直接與他取得聯(lián)系,除非溥儀覺得沒有這個需要,從而印證他認為溥儀是出于自愿而去東北的推測);溥儀的自傳回憶則自己顛覆自己原來編造的說法,并詳細地“交代”了他所有的行為及心理活動(在蘇聯(lián)他“一貫把自己的叛國行為說成是迫不得已的,是在暴力強壓之下進行的”,“把跟土肥原的會談改編成武力綁架”,“把勾結日本帝國主義的行為和后來種種諂媚民族敵人的舉動全部掩蓋起來”〔3〕,而經(jīng)過改造后所寫出的回憶錄里則完全承認自己是為了復辟帝制〔4〕,為了再次得到至高無上的權力〔5〕)。
三個敘述,三種特點;三個視角,三種傾向:貝托魯奇的同情,莊士敦的自信,溥儀的自責與自嘲。這不僅僅體現(xiàn)在上述事件的敘述中,很多細節(jié)都是如此。例如關于溥儀剪辮一事,影片中刻畫的是一個致力于改革的溥儀,他想改革宮廷里所有陳舊的東西,當他凜然自豪地剪掉自己頭上象征著清王朝統(tǒng)治強權的辮子時,鏡頭掃過的是向他投以贊賞目光的皇后,坐立不安誠惶誠恐的大臣,還有微微仰頭得意的莊士敦;在《紫禁城的黃昏》里,莊士敦則強調“這件事可以認為與我有間接的關系”〔6〕,并且皇帝剪掉辮子以后,皇宮里出現(xiàn)了許多針對他的“指責性議論”,因為年輕的皇帝是在他的教育和引導下接觸各種新事物和新思想的;而在《我的前半生》中,溥儀是這樣寫的:“只因莊士敦譏笑說中國人的辮子是豬尾巴,我才把它剪掉了。”〔7〕再例如關于遣散太監(jiān)一事,《末代皇帝》中除了交代太監(jiān)們?yōu)榱搜谏w從宮中偷盜財物而縱火燒掉建福宮是溥儀遣散他們的直接原因以外,還不忘交代一個根本原因,那就是溥儀認為這個在“紫禁城存在了八百年”的不合理制度應當廢除;莊士敦的文字里則表達了溥儀是“帶著自信的力量和決心開始行動”的,而莊士敦本人談到此事也非常驕傲地稱他了解皇帝的意圖,他“內心非常贊成皇上打算采取的行動”,因為他經(jīng)常同皇帝討論太監(jiān)制度,并且是他讓皇帝“知道西方世界把太監(jiān)制度視為野蠻的遺跡”〔8〕;溥儀在《我的前半生》“遣散太監(jiān)”一節(jié)中詳細地說明了他決定遣散太監(jiān)的原因,因為他認為太監(jiān)們是在偷盜他的財物,所以下令清查宮中的庫存,因為他的清查導致了太監(jiān)們害怕被查處,所以干脆放火燒了建福宮,又因為宮中連續(xù)發(fā)生起火和行兇案使得他懷疑有人要謀害他,尤其當他偷聽到太監(jiān)背后議論他,說他脾氣越來越壞,說那把火是他自己放的時候,便“覺得他們真是居心叵測,如果不先采取措施,后害實在無窮”,所以“為了一勞永逸,最后決定,把太監(jiān)全都趕走不要”〔9〕。
我們常常看到“揭示歷史真相”這樣的字眼,但又常常被眼花繚亂的各種說法迷惑,也許作為讀史者,能做的就只有在甄別比較中按照自己的思維盡可能地去接近歷史的真相而已。就拿上述例子來說,我們是相信莊士敦?是相信溥儀?是相信其他人的回憶?是贊同貝托魯奇的理解?或是各信一點?抑或誰也不信地說一句:“They are all liars”?
值得品味的是,溥儀最初的交代材料就不是自己動筆的,而是由胞弟溥杰代筆寫的,一共四十多萬字〔10〕。隨后,《我的前半生》稿件付諸出版之前又經(jīng)過上級單位的審查、擴充及考證等工作。由于初稿文字及層次的粗糙和相關史實的模糊,加上“溥儀很多事情記不清,也說不清,它只能說出自己的感覺,而戰(zhàn)犯管理所如何做他的工作,他說他從來沒注意過,所以改造工作如何進行,自己的思想如何轉變,他都說不清楚。對于歷史事件的背景,由于他深居禁宮,也所知甚少”,而且“他對周圍人物的介紹都是大而化之,對于傳記文學所必要的素材,非常缺乏”〔11〕,所以群眾出版社負責該書出版的編輯李文達先生很是費了一番心思,“不但對全書進行了整體設計、構思和每章每節(jié)的具體安排,而且三次易稿和多次大修小改”,“與溥儀共同研究,在取得共識后,由李文達執(zhí)筆完成”,可以說李文達是《我的前半生》的第二作者,只是“當時李文達未署名,完全是出于政治方面的考慮”〔12〕。除此之外,包括翦伯贊、申伯純、劉大年、黎澍、侯外廬、李侃、翁獨健、何干之、邵循正、楊東莼、吳晗、廖沫沙、張治中、傅作義、梅汝璈等史學界和法學界眾多社會知名人士也對書稿參與了意見、修改潤色,著名作家老舍還就篇幅和文字方面做了許多批注。就在這多方關注和多次修改下,《我的前半生》最終由群眾出版社于1964年1月出版。我們暫且不討論溥儀原稿中的自責是否過分和夸大,是否完全由于改造而發(fā)自內心,就拿對原稿進行刪改來說,記述在這里就已經(jīng)被裝飾和改變了,甚至因為在當時,“過頭的認罪和自嘲自罵也被認為是不實事求是的”,于是溥儀原稿中很多過分自責的語言也被刪改過了。2007年1月,群眾出版社出版了溥儀《我的前半生》的全本,即未經(jīng)改動過的溥儀原稿,這至少可以讓讀者直接地接觸到最原始的未經(jīng)過濾的來自溥儀的文字,在全本出版后,如果我們有興趣再作一番對比,也許還會別有更多滋味。
通過這些具體化的對比,可能我們更容易理解西方史學理論家的“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人人都是他自己的史學家”的抽象化總結。
注釋:
〔1〕〔6〕〔8〕(英)莊士敦:《紫禁城的黃昏》,求實出版社1989年版,第362、214、270頁。
〔2〕〔3〕〔7〕〔9〕愛新覺羅·溥儀:《我的前半生》,群眾出版社2006年版,第287~288、408、127、147頁。
〔4〕溥儀回憶他與土肥原見面時,曾當面問土肥原:“我要知道這個國家是共和,還是帝制?是不是帝國?”并稱“如果是復辟,我就去,不然的話我就不去。”——愛新覺羅·溥儀:《我的前半生》,群眾出版社2006年版,第280頁。
〔5〕說到有人勸他投靠國民政府及蔣介石,溥儀則答復說:“(就算)他給了我一個帝號,又哪比得上土肥原答應的帝位呢?他能給我的款子,又怎么比得上整個的東北呢?蔣介石再對我好,他能把江山讓給我嗎?” ——愛新覺羅·溥儀:《我的前半生》,群眾出版社,2006年版,第281頁。
〔10〕〔11〕凌云:《〈我的前半生〉是怎樣問世的》,載愛新覺羅·溥儀《我的前半生·代序》,群眾出版社2006年版。
〔12〕愛新覺羅·溥儀《我的前半生·出版說明》,群眾出版社200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