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國演義》第十八回中,有這樣一段描述:
卻說夏侯惇引軍前進(jìn),正與高順軍相遇……一箭射去,正中夏侯惇左目。惇大叫一聲,急用手拔箭,不想連眼珠拔出,乃大呼曰:“父精母血,不可棄也!”遂納于口內(nèi)啖之,仍復(fù)提槍縱馬,直取曹性。
好一個“父精母血,不可棄也!”孔子云:“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在“萬惡淫為首,百善孝為先”的中國,沒有幾個人敢冒此天下之大不韙,去有意傷害自己的身體發(fā)膚。
小時候讀《哪吒》,看那少年英雄腳踩風(fēng)火輪,頭頂乾坤圈,濟危扶困,不畏強權(quán),心里頭充滿了無窮的仰慕。但是,當(dāng)讀到“哪吒憤怒,將刀在手,割肉還母,剔骨還父。還了父精母血,一點靈魂,竟到西方極樂世界告佛”,我嚇得將書也扔掉了。及至我有了兒子,再和兒子一起看動畫片《哪吒傳奇》時,心里頭的震撼就更加強烈了。哪吒是為了不連累陳塘關(guān)的百姓,不連累自己的父母不得已而為之,可稱之為“義割”。但是,如此決絕的行動,如此血腥的場面,如此讓人心碎的刀割,試問天下有哪對父母能承受得起?
每每讀司馬遷的《史記·刺客列傳》,讓我驚顫,也讓我悲哀。其中,豫讓“漆身為厲吞炭為啞,使形狀不可知,行乞于市。其妻不識也”。而聶政,擊殺數(shù)十人后,“因自皮面決眼,自屠出腸,遂以死”。盡管司馬遷本人對他筆下的四位刺客大加贊賞:“此其義或成或不成,然其立意較然,不欺其志,名垂后世,豈妄也哉!”當(dāng)代作家張承志也形容他們的舉動是“在古代的東方樹立了一種極端的英雄主義和浪漫主義”。誠然,刺客們的身上集中體現(xiàn)了扶弱拯危、不畏強暴、為達(dá)到目的而置生死于度外的剛烈精神,但是否一定要用這種殘忍的方式去實現(xiàn)“士為知己者死”,我實不敢茍同。
最讓人不忍卒讀的是《吳越春秋》中要離刺慶忌的故事。為了幫助吳王闔閭除掉心頭之患慶忌,他不僅自斷右臂,而且還讓闔閭殺掉自己的妻兒,唯其如此,慶忌才能完全相信要離。“殺吾妻子,以事吾君,非仁也。為新君而殺故君之子,非義也。重其死,不貴無義;今吾貪生棄行,非義也。夫人有三惡,以立于世,吾何面目以視天下之士?”最后,要離拒絕高官厚祿,自斷手足,伏劍而死,這樣慘烈的死成全了他悲壯的義。
這幾位都是行俠仗義之人,我把他們的舉動稱之為“俠割”。
接著出場的當(dāng)是名士介子推。介子推跟著重耳一群人,炎炎夏日,饑腸轆轆,一步一血淚,一步一驚恐。君王只有在高堂之上才顯出威嚴(yán),離開了高堂,處江湖之遠(yuǎn)大概和平民無異,更何況此時的他們是在逃亡,“蛟龍失勢,比于蚯蚓”,也就更無風(fēng)采可言了。
一天,他們“見一伙田夫,同飯于隴上”,饑腸轆轆,也只好要狐偃求食。這伙農(nóng)民也真夠大膽的,竟然隨手拿起一塊土疙瘩說:糧食沒有,要吃,你們就吃這土吧。重耳大怒,準(zhǔn)備將這伙農(nóng)民鞭打,狐偃急忙制止:“得飯易,得土難,土地國之基也,天假手野人,以土地授公子,此乃得國之兆,又何怒焉?公子可降拜受之!”重耳只得息怒,下車拜受。再行約十里,從者到了“饑不能行”的地步了。這時,介子推捧肉湯一盂以進(jìn),重耳喜不自禁,食之甚美,食畢才問:“此處何從得肉?”
介子推曰:“臣之股肉也。臣聞:‘孝子殺身以事其親,忠臣?xì)⑸硪允缕渚??!窆臃κ?,臣故割股以飽公子之腹?!?
重耳垂淚曰:“亡人累子甚矣!將何以報?”
子推曰:“但愿公子早歸晉國,以成臣等股肱之義,臣豈望報哉?”
我實在無法想象,將自己的股肉一刀一刀割下時有沒有淚,把自己的肉一片一片放進(jìn)鍋里時有沒有淚?但是有一點我們可以肯定,當(dāng)他把肉湯端給重耳時臉上是沒有淚的,有的只是真誠的擁戴與熱切的期望,這樣地舍身為主,最后竟被重耳活活燒死在綿山,每一想及此,我就無法平息心中對重耳的遷怒與對介子推的感喟。同樣,百姓也無法忘懷這位“忠割”義士——寒食節(jié)就是很好的明證。
三國是一個很有意思的時代,群雄并起,諸侯割據(jù),各路豪杰將本事盡情展現(xiàn)。說到三國,有一個人不得不提,他就是曹操。對于曹操,我一直很認(rèn)同唐太宗對他的評價:“臨危制變,料敵設(shè)奇,一將之智有余,萬乘之才不足?!?br/> 但是羅貫中在《三國演義》中將曹操塑造成一個古今第一奸雄的形象,看看在第十七回中的這么一段描述:
操留荀彧在許都調(diào)遣兵將,自統(tǒng)大軍進(jìn)發(fā)。行軍之次,見一路麥已熟,民因兵至逃避在外,不敢刈麥。操使人遠(yuǎn)近遍諭村人父老及各處守境官吏曰:“吾奉天子明詔,出兵討逆,與民除害。方今麥?zhǔn)熘畷r,不得已而起兵。大小將校,凡過麥田,但有踐踏者,并皆斬首。軍法甚嚴(yán),爾民勿得驚疑?!卑傩章勚I,無不歡喜稱頌,望塵遮道而拜。官軍經(jīng)過麥田,皆下馬以手扶麥,遞相傳送而過,并不敢踐踏。操乘馬正行,忽田中驚起一鳩。那馬眼生,竄入麥中,踐壞了一大塊麥田。操隨呼行軍主簿,擬議自己踐麥之罪。主簿曰:“丞相豈可議罪?”操曰:“吾自制法,吾自犯之,何以服眾?”即掣所佩之劍欲自刎。眾急救住。郭嘉曰:“古者《春秋》之義,法不加于尊。丞相總統(tǒng)大軍,豈可自戕?”操沉吟良久,乃曰:“既《春秋》有‘法不加于尊’之義,吾姑免死?!蹦艘詣Ω钭约褐l(fā)擲于地曰:“割發(fā)權(quán)代首。”使人以發(fā)傳示三軍,曰:“丞相踐麥,本當(dāng)斬首號令,今割發(fā)以代?!庇谑侨娿と?,無不凜遵軍令。
也許很多人對曹操的這種做法很不以為然,頭發(fā)割了可以再長,但是頭割了卻不能再還原,但于當(dāng)時,卻是一種開天辟地的行為,畢竟達(dá)到了“三軍悚然,無不凜遵軍令”的效果。
無獨有偶。還是曹操,還是割,這一次,卻是割須了。在第五十八回中有這樣的描述:
操兵大敗。西涼兵來得勢猛,左右將佐皆抵擋不住。馬超、龐德、馬岱引百余騎,直入中軍來捉曹操。操在亂軍中,只聽得西涼軍大叫:“穿紅袍的是曹操!”操就馬上急脫下紅袍。又聽得大叫:“長髯者是曹操!”操驚慌,掣所佩刀斷其髯。軍中有人將曹操割須之事告知馬超,超遂令人叫拿:“短髯者是曹操!”操聞知,即扯旗角包頸而逃。
曹操也真夠絕的,用頭發(fā)換得了百姓的歡喜稱頌;用胡須換得了自己的性命,用受之父母的發(fā)膚為自己的鴻圖大業(yè)奪得必須的基礎(chǔ),這兩刀“奸割”為阿瞞“古今第一奸雄”這一名聲奠定了不替之位。
三十六計中有一計叫苦肉計,通過傷害自己,折磨自己,取信對方,麻痹對方,進(jìn)而達(dá)到自己的目的。歷史上運用這種計謀取得成功的人數(shù)不勝數(shù),但有兩個人很值得一說。
先來看王佐。后人寫詩贊他“洞庭王佐字文成,斷臂說降陸文龍,梨園常演朱仙鎮(zhèn),萬古流傳苦人名?!逼鋵崳矣悬c不以為然。金兀術(shù)一心一意將陸文龍視如己出,撫養(yǎng)成人,而且讓他受良好的教育,終于練就雙槍一對,蓋世無雙。而王佐自斷右臂去詐降金營,金兀術(shù)是這樣傳的令:“我國金人聽真,王佐所到之處,不準(zhǔn)阻攔于他。他乃六根不全一苦人。”兀術(shù)道出了一個“苦”字,卻沒能看出這其中的一個“計”字!反而被陸文龍“殺得是瓦解冰消”。拋開民族大義不論,我更為金兀術(shù)在這場“苦割”演義中的雙重失敗而扼腕。
同樣是“苦肉計”,再來看慈禧,且以史料為證:
清文宗在熱河臨危之際,密授朱諭一紙與慈安后,謂某如恃子為帝,驕縱不法,卿即可按祖宗家法治之。及文宗崩,慈安以之示慈禧,殆警之也。而慈禧栗栗危懼,先意承志,以事慈安,無微不至。如是者數(shù)年,慈安以為其心無他矣。日者慈安小疾,數(shù)日,太醫(yī)進(jìn)方不甚效,遂不服藥,竟愈。忽見慈禧左臂纏帛,詫之,慈禧曰:“前日參汁中曾割臂肉一片同煎,聊盡心耳?!贝劝泊髠校栽唬骸拔岵涣先昃谷绱撕萌?,先皇帝何為尚疑汝哉?”遂取密諭面慈禧焚之。嗣是日漸放肆,語多不遜,事事專權(quán),不與慈安協(xié)商。慈安始大悔,然已無及矣。光緒二年春夏間,京師忽傳慈禧大病。不數(shù)日,聞死者乃慈安,而慈禧愈矣。或曰:“慈禧命太醫(yī)院以不對癥之藥致死之?!眴蕛x甚草草,二十七日后一律除孝。慈禧竟不持服。大臣進(jìn)御者仍常服。國母之喪如此,誠亙古未有也!
左臂纏帛,就說是割了臂肉,依慈禧的性情,我實在無法相信這割肉的真實性。只可憐騙過了心善的慈安,慈安大為感激并取密諭當(dāng)著慈禧的面燒掉了。以“臂纏一帛”換來了近五十年的“垂簾聽政”,慈禧真可謂玩弄權(quán)術(shù)的行家,送她一個“詐割”的名號一點不過分。
還想費點筆墨說說慈禧。清末,《天津條約》、《北京條約》、《馬關(guān)條約》、《辛丑條約》、《中德膠澳租借條約》、《中英展拓香港界址條約》……多少不平等的條約都是在在這個女人的手中簽訂的?!敖袢盏侥显?,明日到北海,何時再到古長安?嘆黎民膏血全枯,只為一人歌慶有;五十割琉球,六十割臺灣,而今又割東三省,痛赤縣邦圻益蹙,每逢萬壽慶疆無!”割,割,割……割掉了祖宗的江山,割掉了國人的志氣,割掉了中華民族幾千年來富強發(fā)達(dá)的血脈,怎么就沒見她真動刀割膚以謝天下??!
還有一種對身體異樣的損傷,那就是延續(xù)幾千年的宦官制度,因為涉及的人數(shù)之眾,歷史之久,原因之復(fù)雜,已不在此小文中所能探討的。
逝者如斯。在現(xiàn)代人的心中,對身體發(fā)膚的愛護(hù)與珍惜不再是“孝”的體現(xiàn),而是看作純屬自己的一塊“自留地”,為了顯示勇猛,為了追求漂亮,動不動就在身上割上幾刀子,或者在眉骨、舌頭、嘴唇、耳朵、鼻子上都打了大大小小的洞,那是各人所愛了。
然而,身體發(fā)膚甚至成了對父母的一種威脅工具。就在前幾天,我讀到一條消息:一位七歲的小姑娘為了不練琴,竟然割斷了自己的兩根手指,又是如此決絕的行動,如此血腥的場面,如此讓人心碎的刀割,她這又是何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