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二十多年來,全球化的趨勢已使美國傳統(tǒng)的漢學研究受到了極大的挑戰(zhàn)。有關全球化,有些漢學家從一開始就十分贊同,但也有人持批判的態(tài)度。在這篇短文里,本人不想做任何理論上的判斷,只想從自己的親身體驗出發(fā),發(fā)表一點我個人的意見。
我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開始在耶魯大學執(zhí)教的。在耶魯,我發(fā)現(xiàn)“漢學”的系科歸屬有別于美國的其他大學,在其他學校里,“漢學”(sinology)研究及教學大多籠統(tǒng)納入一個“區(qū)域研究”(所謂的area study)的系中。一般說來,在美國,有關中華文化的課程(無論是中文和中國文學還是中國歷史和人類學)全部歸東亞系;它有時被稱為“東亞語文和文明系”(如哈佛大學)、有時被稱為“東亞語文和文化系”(如哥倫比亞大學)、有時被稱為東亞研究系(如普林斯頓大學)。獨有耶魯與眾不同,這里不以“區(qū)域研究”劃分系科,而是按“學科研究”(disciplines)瓜分所謂“漢學”。這就是說,教中國文學和語言的人,如Hans Frankel (傅漢思)及本人都屬于東亞“語言文學系”。教中國歷史的人,如Jonathan Spence(史景遷)及余英時(1980年初余教授仍執(zhí)教于耶魯)屬于歷史系;教社會學的Deborah Davis屬于社會學系,而教人類學的Helen Siu(蕭鳳霞)則屬于人類學系。同時,耶魯圖書館中書籍的排列也大多反映了這種按“學科”區(qū)分的歸類方式。比如只要是有關陶淵明的書,各種語言的版本都擺在一處,而在哈佛燕京圖書館和普林斯頓葛思德圖書館,則把所有的中文書籍單另編目和上架收存。
記得初到耶魯,對這種以“學科”分類的方式,我還不太適應。這是由于從前在普林斯頓大學博士班受了正統(tǒng)的“漢學”教育,一直把“漢學”看成一個獨立的領域,而現(xiàn)在得重新調整“領域”的界定,頗有離散孤立之感。從前在母校,東亞系的大樓里積聚了各種漢學科目的教學研究人員,文史哲不分家,經(jīng)史子集,教授們各顯其能。但到了耶魯,我走出自己的辦公室,只見得到少數(shù)教中國文學的兩三位同事,走廊上所遇者多為英文系、俄文系、阿拉伯文學系等其他語種的教授。若要找研究中國人類學和社會學的教授,還得找到校園的另一角,實在讓人感到不便。當然,耶魯設有一個“東亞研究中心”,稱為Council on East Asian Studies,那是讓不同科系的老師和學生們申請有關東亞研究方面的經(jīng)費以及舉辦各種活動的大本營,但它并不是一個所謂的系。
后來在耶魯教書久了,才逐漸發(fā)現(xiàn)這種以“學科”為主的教學方式也有它意想不到的好處。就我個人的體驗來說,首先有益于廣泛了解其他語種的文學。許多不同領域的新朋友都不斷給我新的啟發(fā),而我從前又學的是英國文學和比較文學,本來就有基礎,如今正好更上一層樓,更加擴展了視野。后來,我應邀加入“文學科目”(literary major)講座,更熱心投入“性別研究”(gender studies)的跨系活動,與校園里許多不同科系的人都常有見面討論的機會。
不知不覺中,才開始意識到自己的學術道路已邁向“全球化”的方向。與此同時,我也注意到其他許多美國大學的東亞系,雖然并沒改變它們原來的結構,也慢慢發(fā)展出不少跨系的新研究領域了。當然,我并不是在說,耶魯那種以“學科”為主(而不以“區(qū)域研究”為主)的傾向直接造就了美國漢學的新方向,但耶魯?shù)奶厥饨逃Y構顯然與美國漢學這二十多年來的全球化趨勢不謀而合。
據(jù)我個人的觀察,從前美國(和歐洲)的傳統(tǒng)“漢學”是把中華文化當成博物館藏品來鉆研的。在那樣的研究傳統(tǒng)和環(huán)境中,凡用中文寫的文本都成了解讀文化“他者”的主要管道,所以早期“漢學”大多以譯介中文作品為主,“音韻學”(philology)尤其是漢學家們的主要研究科目——因為他們想知道從前唐人是如何朗誦唐詩的,宋人是如何吟唱李清照詞的。總之,那是一種對“過去”的東方抱著獵奇的求知興趣。可想而知,當時漢學家們的學術著作只在漢學界的圈子里流行,很少打入其他科系的范圍。但隨著美國比較文學范圍的擴大,約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美國漢學漸漸成了比較文學的一部分。因此,有些漢學家一方面屬于東亞系,一方面也成了比較文學系的成員。尤其是,一向享有盛名的Modern Language Association(MLA;現(xiàn)代語文學會)開始設立“東亞語文分部”(Division on East Asian Languages and Literatures) 。這樣一來,“漢學”也就進入了比較文學的研究領域。然而剛開始時,所謂中西比較還是以西方文學的觀念為基礎,因此有關這方面的研究大多偏重中西本質“不同”的比較。例如研究中國文學是否也有西方文學中所謂的“虛構性”(fictionality)、“隱喻”(metaphor)、“諷喻”(allegory)等課題。另外有些年輕的比較文學兼漢學家,他們則向這種“比較”的方法論提出挑戰(zhàn),因為他們認為,強調本質差異很容易以偏概全。
自從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全球化促使中西文化交流日漸頻繁,許多美國大學所舉辦的國際會議都開始邀請來自中國大陸、臺灣、香港以及日本等地的學者。而來自這些東亞地區(qū)的長期“訪問學者”(visiting scholars)也逐漸在美國校園里多了起來。他們在美國的圖書館藏書中看到了許多國內(nèi)已失傳的資料,因而大開眼界,在學術研究上多有創(chuàng)獲。同時,他們也對美國漢學家們的嶄新視角發(fā)生了興趣,把大量的漢學論著譯介到大陸,編輯出版了一系列“海外中國研究叢書”之類的譯叢,其中《北美中國古典研究名家十年文選》由樂黛云、陳玨主編,1996年由江蘇人民出版社出版。在臺灣則開始了一連串的漢學會議,陸續(xù)邀請國際漢學家參加(包括此次“中央研究院”文哲所舉辦的“記傳、記游與記事——明清敘事理論與敘事文學”國際學術研討會)。不用說,這些會議文章出版后,對文化交流都十分有用。此外,這些年來,在美國出版的許多英文漢學專著也先后被譯成中文,在中國大陸、臺灣、香港等地流行。值得注意的是,也就在這同時,美國漢學家們開始踴躍地到東亞地區(qū)做研究,屢次和中國大陸和臺灣等地的同行有深入交流的機會,于是就有了共同的語言。當然,這也跟美國政府和基金會逐漸增加這一方面的研究經(jīng)費有關。事實上,東亞地區(qū)同行的研究成果在近年來已成了美國漢學家們的必要參考數(shù)據(jù),所以著名的刊物,如Journal of Asian Studies(《東亞研究學刊》),也開始登載有關漢語著作的書評。在這一方面,耶魯大學出版社特別做出了貢獻,因為它陸續(xù)將中國學者的著作翻譯成英文出版,使得中國學者的研究成果能開始在西方漢學界中以英文的形式流傳。這種英譯的中國學術作品,在美國的讀者群還是極其有限的。相較之下,國人對于英文漢學著作的中譯更加看重,甚至到了爭相出版和購買的程度。
但無論如何,近年來由于中西方深入交流的緣故,人們所謂的美國“漢學”,已與大陸和臺灣(或香港)的中國文學文化歷史研究越走越近了??梢哉f,它們目前已屬于同一學科的范圍(field)。特別是這十多年來,美國各大學的東亞系的人員組成更發(fā)生重大變化,華裔教授的比例越來越多。必須附帶一提的是:二、三十多年前,當筆者開始在美國執(zhí)教時,華裔教授只是教授群中的少數(shù)之少數(shù),而且大多是來自臺灣的移民。但這幾年來,來自大陸的杰出年輕學者,在獲得美國“漢學“的博士學位之后,經(jīng)常成為美國東亞系爭取應聘的對象。這無疑反映了中國人逐漸走向世界舞臺,西方人更加看重東方人的新趨勢。尤可注意者,在目前還在進行中的《劍橋中國文學史》(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的十七位執(zhí)筆人中,就有八位是移民自大陸、臺灣及香港的華裔“漢學家”,另有一位則是土生土長的美國華人。這在二、三十多年前,是絕對無法想象的事情。
然而,從不久前《南方周末》的“漢學”專輯中(2007年4月5日)可以看出,國人(至少是中國大陸的讀者們)對于美國漢學的新趨勢似乎所知甚少。他們?nèi)匀皇且砸环N仰視“洋人”的態(tài)度來評價美國的漢學家,以為美國漢學“無論是方法論還是結論”都與中國國內(nèi)的研究“不一樣”,似乎二者有著本質上的不同。其實,如上所述,今日的全球化已使我們進入了一個多元的時代,同是研究中國文學文化和歷史,每個學者(不論在中國大陸、臺灣,或是美國)都代表著各自不同的聲音,中西之間固然還有區(qū)別,但同時也在出現(xiàn)新的融合。對于西方的“漢學家”,國人只需以平常心對待,不必特別抬高他們的身價,也不應出于自衛(wèi)的排斥心理而妄加輕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