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人是爸爸媽媽生的
和那個時候所有軍人的孩子一樣,我是在群宿環(huán)境中長大的。一歲半進(jìn)保育院,兩個禮拜回一次家,有時四個禮拜。很長時間,我不知道人是爸爸媽媽生的,以為是國家生的,有個工廠專門生小孩,生下來就放保育院一起養(yǎng)著。每次需要別人指給我,那個正在和別人聊天的人是你爸爸,這個剛走過去的女人是你媽媽。
10歲出保育院,也是和哥哥兩個人過日子,脖子上掛著鑰匙吃食堂,那時已經(jīng)“文化大革命”,爺爺經(jīng)常晚下班,后來去了河南五七干校,一年回來一次,他的存在就是每個月寄回來120塊錢的匯款單。
奶奶去了一年的門頭溝醫(yī)療隊,去了一年的甘肅“六?二六”醫(yī)療隊,平時也是晚上8點以后才到家,早上7點就走了,一星期值兩次夜班。
上到初中,爺爺才回來,大家住在一個家里,天天見面,老實說,我已經(jīng)不習(xí)慣家里有這么個人了,在他看來我已經(jīng)學(xué)壞了。我確實學(xué)壞了,跟著院里一幫孩子曠課、打架、抽煙、拍婆子——就是和女孩子說話并意圖見識她身體。他要重新行使他的權(quán)威,通常伴隨著暴力。非常有意思的是后來我們談起這一段的事情,他矢口否認(rèn)打過我,他記得的都是如何苦口婆心地感化我和嬌慣我。
有恩也是事實,爺爺說,小時候帶我睡覺,每天夜里我都是“大水沖倒龍王廟”,說帶我去食堂吃飯,我老要吃小豆飯,食堂賣完了我還要,賴著不走,最后他不得不給我一巴掌,把我拖走。有一階段他很愛說我小時候的事就像我很愛說你小時候的事——這是人性——正常的。說明爺爺有人性。
不是別人家孩子壞,是我壞
我對爺爺?shù)牡谝挥∠笫桥?。至今想不起因為什么,可以說不是一個具體的怕,是感覺上的望而生畏,在我還不能完全記住他的臉時就先有了這個印象。
說來可悲,我10歲剛從保育院回到家最緊張每天憂心的是不能一下認(rèn)出自己的父親。早上他一離開家,他的面容就模糊了,只記得是一個個子不高陰郁暴躁的黑胖子,跟家里照片上那個頭發(fā)梳得接近一絲不茍盡管是黑白攝影也顯得白凈的小伙子毫無共同之處,每天下班他回來第一面,每次都嚇我一跳,陌生大過熟悉。他和院里另一個大人、任海的爸爸有幾分相像,大人下班我和哥哥、任海經(jīng)常站在一起猜遠(yuǎn)遠(yuǎn)走來的是誰的爸爸,有時同時轉(zhuǎn)身魂飛魄散地跑,跑回家待了半天發(fā)現(xiàn)爺爺沒上來,才覺得可能是認(rèn)錯了人。我們必須及時發(fā)現(xiàn)父親,因為多數(shù)家庭都給孩子規(guī)定玩的時間,而我們一玩起來總是不顧時間,所以一看見父親回來就要往家跑,搶在父親到家前進(jìn)家門就可以假裝遵守時間。
最怕正玩兒得高興,身后突然傳來爺爺?shù)暮鹇暎和跤睢⑼跛?!那喊聲真能叫人全身血液凝固。爺爺是搞情報出身的,我們哪兒玩都能找到,冷不丁現(xiàn)身大吼一聲。
我們家是著名的不歡迎小孩來玩的,只有幾個同單元的小孩是允許來的,爺爺奶奶一回來也要趕緊溜。奶奶是給人家臉色看,嫌我們家搞亂了,爺爺有時會訓(xùn)別人家孩子,他們的理由是:院里很多壞孩子,怕我和哥哥受影響。我一直想解釋一直也張不開口,我想告訴他們:不是別人家孩子壞,是我壞。
我有一個好朋友,叫楊力文,是爺爺認(rèn)為的典型的壞孩子,每次這孩子叫他叔叔,他理都不理人家,還叫人家以后不要來找我們家王宇、王朔。那樣的粗暴,針對一個小孩的笑臉,是我小時候覺得最沒面子的幾件事之一。我15歲第一次從公安局出來,朋友們?yōu)樽YR我出獄,在我們家窗戶上放了一掛鞭炮,爺爺正在跟我談話,一溜煙跑出去,想逮一個,沒逮著,在院里破口大罵混蛋,很多人聞聲出來站在門口看他。我覺得他真是失態(tài),從那以后我就對他不怎么尊敬了。
我小時候最恨大人的就是不理解小孩的友誼,把小孩貼上標(biāo)簽互相隔離,自己家孩子是純潔的羔羊,別人家孩子都是教唆犯。我最好的幾個朋友,都被爺爺堵著門罵過,害人家挨家長的打,簡直叫我沒法向朋友交代,好在小孩間互相有個諒解,都知道大人在這個問題上無法理喻,否則直接陷我于不仗義。直到我進(jìn)了公安局,成了院里公認(rèn)的壞孩子,被別人家長當(dāng)做壞孩子隔離,爺爺自認(rèn)顏面丟盡,也不再好意思去找人家。
一番辛苦養(yǎng)了個白眼狼
爺爺去世后我曾給自己定了個要求,不要再和奶奶吵架,也是想看看自己能在多大程度上擺脫自我中心主義。很遺憾,又沒做到,前幾天又和奶奶大吵了一架,是去掃墓,清明節(jié)。
我穿了一件砂洗磨邊軍裝樣式的上衣,剛買的,伊拉克不是打仗嗎,時髦。奶奶一見我就說你怎么穿這么一件衣服,我不喜歡。我沒理她,但已經(jīng)不高興了。她又說,你那邊蹭上油了。我那衣擺上有一大塊黑,油漬狀,是裝飾。我還忍著。接著她又說,你怎么連件新衣服都沒有。我跟她急了,說你管得著我穿什么衣服嗎。她又來那套:你是我兒子我說你幾句怎么了,關(guān)心你。我大怒,說你少關(guān)心我,你怎么還這樣,就不會尊重別人,一定要用貶低別人的口氣說話,你難道不知道你使別人、一直使家里人都不舒服嗎?
我在美國的時候,爺爺給我寫過一封信,上面有一句特別讓人揪心的話,說“你媽媽對咪咪比對我好多了”。他寫這話是要我放心——我寫信不放心你,要他們對你寬一點,別老逼你寫作業(yè),主要是針對奶奶,要她不要給你的童年制造不愉快,留下陰影像我一樣。我大概是寫了一些對她的看法,指她是惡化家里氣氛的罪魁,寫的時候挺動感情,還流了淚。奶奶回信大罵我忘恩負(fù)義,不忠不孝,她一番辛苦養(yǎng)了個白眼狼。
我一直克制著自己,沒對奶奶說過爺爺這話,幾次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怕太傷她,雖然我猜她可能根本無所謂。那天忘了我說了句什么,她說孩子有錯不能管么?我說孩子能有什么錯,能錯到哪兒去,是大是大非品質(zhì)問題還是犯罪?她說我不就是她看電視晚管她嗎。我說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管的——你準(zhǔn)是沖進(jìn)去抽風(fēng)。我說一家人誰對誰真抱有壞心想害人?嘴上不好就是不好,就是全部!
我也瘋了,一邊開車一邊嚷,嗓子都劈了。奶奶說,你現(xiàn)在脾氣真大。我說,你知道你會給人一生造成什么影響嗎?看看我,最像你。我說孩子最需要什么,需要理解和尊重,把他當(dāng)個人,父母跟老師一樣,那要父母干什么,還能信任她嗎?我沒有提愛,那是奶奶理解范圍之外的事,她只認(rèn)對錯,按她的標(biāo)準(zhǔn),要一個孩子永遠(yuǎn)正確就是她的愛。
我說你以后自己跟院里要車去掃墓,我去我的。她說你怎么這樣。我說咱們不親密你不知道嗎,咱們之間應(yīng)該客氣,你不要再對我品頭論足,頭發(fā)長短,穿什么衣服,一天吃什么;你不要上午給我打電話,你起得早不代表別人也那么早起,我什么時候半夜給你打過電話?你要學(xué)會站在別人的角度替別人想想。我說咱們是不同年齡的人,身體條件、趣味都不一樣,根本沒活在同一個時代,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我沒說、不想太刺激她的心底話是:你過去不當(dāng)回事,獨來獨往,不可能今天想要兒子了,就來一個兒子。過去我跟她吵架時探討過這個問題,血緣關(guān)系不代表一切,你從來不付出,照樣什么也得不到,沒有誰天生對誰好的。
奶奶不說話了,她現(xiàn)在最怕我不管她。前一陣和她聊天,說我有可能出家修幾年密宗,她第一反應(yīng)是,那我怎么辦?她這種凡事先想到自己的本事我真服了。前面說希望我再成個家只盼我過得好的話立刻不對味兒了。我歹毒地說,你靠自己唄,還抱什么幻想,還不明白人最后總是要孤獨。把她說哭了,我才說我也就是那么一說,也不見得來真的,再說出家也不是判刑,還能回來,沒準(zhǔn)我就在家修行了,而且你不還有一孫女呢。
每回氣完奶奶,我比她后悔,覺得自己很操蛋。怎么辦?畢竟是自己的媽。她就不能招我,一招我我就特別歹毒。
好幾次我跟她通話,旁邊有人都會問我,你跟誰打電話呢?這么兇。她是特別能激起我惡的一面的那種人,我對別人、周圍的朋友包括半熟臉從來不這樣,再瞧不上忍無可忍,也至多是一副眼睛朝天的德性??赡芤驗槭菋?,不怕得罪;可能吵了半輩子,形成了一模式,好話也不會好說好聽。和爺爺也是這樣。其實我不恨他們,我再恨他們的時候只要多一想,離開人,就不恨了。
清明第二天我有點內(nèi)疚,回去陪奶奶吃頓飯,我們倆一起做的,都挺好,我嘴里還是一句好話沒有,張嘴就是訓(xùn)她,后來我索性不開口。
(摘自《致女兒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