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普法戰(zhàn)爭的炮聲中，青年尼采沉思并寫下了《悲劇的誕生》這部著作。這不是一部思古之作，而是面向德國文化、文化德國的未來之作。在德國即將統(tǒng)一，走上世界歷史之際，他在思考德國要走一條怎樣的文化道路，應當創(chuàng)造何種民族文化，成為何種文化民族，擔當何種文化使命。而他關于德國文化、文化德國的想象為我們思考中國文化、文化中國的問題提供了一個參照。

關鍵詞：悲劇文化；德國精神；德國文化

中圖分類號：B516.4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3060(2007)04—0007—07

(一)

1871年德國戰(zhàn)勝了現(xiàn)代民族國家法國，取得了普法戰(zhàn)爭的勝利，實現(xiàn)了民族解放和統(tǒng)一，德國從此開始以一個統(tǒng)一的民族國家的身份進入現(xiàn)代歷史舞臺。這對于德國人來說絕對是一個重大的歷史事件，要知道德國曾是四分五裂、落后受壓，幾代人都渴望著民族的解放和統(tǒng)一，而在經(jīng)歷了百年之后這個目標終于實現(xiàn)了。

然而對于這場勝利，德國知識分子除了把它看作軍事上的勝利外，還對它進行了一種文化解讀，從中讀出了文化意義，認為這場勝利也是德國文化的勝利。

不可否認的是，德國知識分子的確參與了德國爭取民族獨立統(tǒng)一的斗爭，而且還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從德國的啟蒙時代到古典、浪漫時代，從萊辛、赫爾德、席勒和歌德及至浪漫派，德國知識分子無不面對分裂的德國，通過發(fā)掘德國的民間詩歌、傳說，創(chuàng)作德國的民族文學，維護本源的德語而呼喚德意志民族在文化上的認同。盧卡奇指出，在這些渴求解放和統(tǒng)一的“德國先進知識分子”那里，民族是文化性的，民族變成了一個“單純的文化概念”，是有著共同認可的文化價值的共同體，他們迫切要做的就是先行創(chuàng)造出德國文化，把德國變成一個恪守相同文化價值的文化民族，實現(xiàn)德國的文化統(tǒng)一。他們發(fā)動的這場文化民族主義運動匯入了德國爭取民族解放和統(tǒng)一的歷史進程中，為德國最終成為獨立統(tǒng)一的民族寫下了厚重的一筆?；诖?，當?shù)聡鴳?zhàn)勝法國爭得了民族獨立統(tǒng)一后，德國知識分子似乎有理由認為，這場勝利也是德國文化的勝利。

當?shù)聡R分子陶醉在這種文化勝利的狂歡中的時候，古典語文學者青年尼采卻清醒地看穿了這種狂歡的虛幻和危險性。

雖然研究的是古典語文學，他關心的卻是文化本質(zhì)，文化民族性問題。他是從生命出發(fā)理解文化的，認為文化源出于對生命意義的關懷，文化即是關于生命意義的體系，擔當著對生命的辯護。他在思考文化本質(zhì)問題的同時，也在深入思考文化的民族性問題；如果他的前輩們思考的是民族的文化性問題，把它變成了“單純的文化概念”，要創(chuàng)造德國的民族文化，他則把文化變成了“單純的民族概念”，所謂文化即是一個民族生活全部表現(xiàn)的風格統(tǒng)一體，它就扎根于民族生活之中，民族生活是其內(nèi)核，它的全部表現(xiàn)形式在文化中凝結成形。因此如果民族是文化的，那么文化也是民族的，文化和民族是一體的關系?；谒麑ξ幕倪@些思考，青年尼采對普法戰(zhàn)爭中德國的勝利及其文化意義做出了自己的判斷。

青年尼采沒有被德國的勝利沖昏頭腦。他明確否定了德國知識分子對這場勝利的文化解讀。在他看來，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德國文化勝利的問題，德國所以打敗法國依靠的是德國軍人的嚴格訓練、天性勇敢和服從，與文化何干。德國的勝利只是軍事上的勝利。如果硬把軍事上的勝利也看成文化上的勝利，不過是幻覺、自我欺騙罷了。問題是，德國有沒有自己的民族文化?如果德國連自己的民族文化都沒有，何談文化的勝利?他認為，德國的確有一種文化，這種文化雖然是現(xiàn)代文化代表法國文化的翻版，但卻比法國文化庸俗，不僅只模仿，不創(chuàng)造，還患上了嚴重的現(xiàn)代文化??；萊辛、歌德時代的德國文化尚充滿創(chuàng)造力，而普法戰(zhàn)爭時期的德國文化卻沒有把前輩創(chuàng)造的文化推向前進，相反越來越市儈，失去了上升時期市民階級文化的高貴。

因此德國實際上又沒有真正的文化，只有作為新的野蠻化的市儈文化，這種市儈文化怎么可能比法國文化優(yōu)越，戰(zhàn)勝它呢?況且法國本身就是一個成熟的文化民族，“民族和文化融為一體”，有體現(xiàn)自己民族精神的民族文化，而德國還談不上是個真正的文化民族，它缺少扎根于本民族精神的真正文化，德國已有的市儈文化根本不是德國民族精神的表現(xiàn)，反而是對它的遮蔽，從而這種文化是無根基的，實際上是非德國的，因此如果錯把這種市儈文化看作德國的民族文化，并且還認為它取得了對法國文化的勝利，那么德國反而會真的輸?shù)暨@場戰(zhàn)爭，成為失敗者。

(二)

青年尼采實際上一直在密切關注這場戰(zhàn)爭。他還以極高熱情投筆從戎親身經(jīng)歷了這場戰(zhàn)爭，并且還作為古典語文學者認真嚴肅地思考這場戰(zhàn)爭，在震撼歐洲的炮聲里，沉思并寫下了《悲劇的誕生》這部著作。在這部書中，他雖然旨在研究希臘悲劇文化的起源及其衰亡，但是他研究希臘悲劇文化卻也不僅僅是發(fā)思古之幽情，感嘆悲劇之消亡，而是意在借對希臘文化的研究思考德國文化的未來，通過考察希臘文化的命運啟示未來德國文化的命運。他研究的是希臘，心系的卻是德國，關注的是過去，留意的卻是德國文化、文化德國的未來。

此時的青年尼采敏銳地洞悉到了德國所面臨的問題，這就是即將統(tǒng)一的德國將向何處去?在現(xiàn)代文化體系中，德國要走一條怎樣的文化道路，應當創(chuàng)造何種民族文化，成為何種文化民族，擔當何種文化使命?

在德國的啟蒙時代，以萊辛為代表的知識分子視現(xiàn)代法國為學習的對象，要建立德國現(xiàn)代啟蒙主義的文化；到了古典主義時代，溫克爾曼、席勒和歌德仍把法國文化的理性原則作為德國文化的基本原則，但卻開始把古希臘的理性主義文化視為德國文化的原型和理想，要建立希臘文化和德國文化的持久聯(lián)盟，做希臘文化的繼承者。

青年尼采是認同由溫克爾曼、席勒和歌德打開的這樣一條文化道路的，德國文化就應該接著他們開辟的這條道路繼續(xù)前進。他認為，視希臘文化為德國文化的原型，向希臘文化學習，做希臘人的學生“是再偉大，再驕傲不過的”，這也是德國人永恒的命運，德國文化“未來的希望”即在于“我們能將自己看作是了不起的古典力量的繼承人和追隨者，并在其中看到我們的榮譽和我們的動力”。

然而道路雖然找到了，但是到底建立兩種文化什么樣的聯(lián)盟，德國文化如何繼承希臘文化，都尚待進一步探討。溫克爾曼、席勒和歌德盡管正確地“回到”了希臘，但是青年尼采認為他們卻在關鍵方面，“未能深入希臘精神的核心”，因此有待于接著他們開辟的道路繼續(xù)“向文化和希臘人進軍”，尋找德國文化真正的原型。然而在德國即將作為一個獨立民族登上歐洲舞臺之際，他不僅未發(fā)現(xiàn)德國人意識到自己民族面臨的緊迫的文化任務，反而自從“席勒、歌德和溫克爾曼的無比高貴的啟蒙運動”之后，在同一條路上向“文化和希臘人進軍的努力卻令人不解地日漸衰微了”。

這也是為什么在普法戰(zhàn)爭的隆隆炮聲里，身為戰(zhàn)士的青年尼采還有興致投入到對希臘悲劇文化的沉思中去。顯然他是要緊跟先驅(qū)者們的足跡，勇敢擔負起向希臘文化繼續(xù)挺進的使命；他決心比他的前輩們走得更遠，直至深入到希臘精神的核心，找到未來德國文化最深厚的根基。

然而做希臘文化的繼承人并非一味背負希臘文化的遺產(chǎn)，照搬希臘的遺風，而是以希臘的方式去繼承希臘文化。他指出，希臘也曾如現(xiàn)今的德國一樣，面臨一場深刻的文化危機：幾乎一切文化的和宗教的形式都匯聚在希臘，它處在過去和外來的文化和宗教的包圍之中，很長時間里，它的文化是一大堆外來文化形式和觀念的混雜，它的宗教則是東方諸神的一場混戰(zhàn)。但是希臘文化最終卻不是這些文化、宗教形式的“機械統(tǒng)一體”，而是聽從了阿波羅“認識你自己”的神示，回到了自身，開始“認識”自己真正的需要，著眼于本己的欲求去“整理好這堆混雜物”，最終“經(jīng)過苦戰(zhàn)”，“重新把握了自己，而沒有長時間地背負著自己的遺產(chǎn)做整個東方的追隨者”，成為了“將來所有文化民族的祖先和模范”。因此繼承希臘文化，就是如希臘那樣，既非機械模仿，也非機械拼合，而是創(chuàng)造出出乎自己民族天性，合乎自己民族內(nèi)在需要的更高更好的文化。對德國而言，希臘式地繼承希臘文化，首先必須“回到自身”，接受阿波羅“認識你自己”的神諭，“認識”自己內(nèi)在的需要，搞清楚作為一個民族，真正欲求什么，需要什么，只有這樣才能夠從文化混沌中突圍出來，“整理好”雜多的文化形式，創(chuàng)造出本己的民族文化，成為像希臘那樣的文化民族。

現(xiàn)在這種情況也在中國發(fā)生了。中國文化當前就處在一片混沌之中，傳統(tǒng)的和現(xiàn)代的，西方的和東方的，各種文化形式都匯聚在這里，可是我們卻沒有“整理好”這個文化混沌物。不斷有人講文化融合，但是能保證這種融合不是文化的機械拼合嗎?關鍵是我們要認識自己，清楚我們自己是誰，到底要什么，意欲怎樣的文化使命。如果我們連自己是誰，欲求什么都不知道，則我們何以去“整理好”雜多的文化，成為偉大的文化民族呢?恐怕我們將一直背負著東西文化的遺產(chǎn)卻走不出一條屬于我們自己的路來。

德國為什么不學習和繼承法國文化，反而舍近求遠學習和繼承希臘文化?德國為什么要成為像希臘那樣的文化民族?這基于德國人什么樣的內(nèi)在需要?希臘文化在何種意義上滿足了德國人的這種內(nèi)在需要，成其所是?

(三)

雖然普法戰(zhàn)爭的炮聲還在耳邊轟鳴，青年尼采卻沉浸在對希臘文化的冥思中。一邊是普魯士在向法國進軍，另一邊是他正向希臘文化的縱深挺進，直抵其精神核心。他知道，一個民族的文化是由其內(nèi)在需要決定的，一個民族的內(nèi)在需要又是由其精神天性決定的，其精神天性決定了何種文化價值將被一個民族所欲求。那么他抵達的希臘精神天性是什么呢?

溫克爾曼、席勒和歌德曾為希臘“高貴的單純，靜穆的偉大”之理性和感性渾然天成的風格與精神而驚嘆，并仰止于此，青年尼采卻在希臘人那里既發(fā)現(xiàn)了“高貴單純”、“靜穆偉大”的日神精神，也發(fā)現(xiàn)了其悲觀的酒神精神，但正是這種悲觀的酒神精神而不是達觀的日神精神才構成了希臘精神最核心的東西。

悲觀的希臘人深刻領悟到在世生存的“恐懼和可怕”，同時也體會到川流不息的現(xiàn)象下面的永恒存在——太一。他的天性里有一種形而上的內(nèi)在沖動，即酒神式醉的沖動。這種沖動欲求否定并超越個體生命，回歸和投入永恒存在的懷抱，與萬物渾然一體。這種欲求永恒，與萬物為一的沖動即是希臘人的酒神精神。然而希臘人并未因在世生存的“恐怖和可怕”而厭世，也并未因欲求永恒而棄世。它創(chuàng)造了悲劇文化，即酒神音樂和悲劇神話。這是一種美化、崇高化生命的藝術文化。一方面，它賦予“恐怖和可怕”的生存以美的形式，使之成為審美的生存，人生亦因是美的而值得一過；另一方面，它作為一種形而上的藝術，還賦予生存以永恒的價值：酒神音樂，作為永恒存在的直接表現(xiàn)，打開了通向存在之母、萬物核心的道路；悲劇神話則“通過個體毀滅的單個事例”，表現(xiàn)了在一切現(xiàn)象之彼岸的永恒存在，使普遍真理可以被直觀到，乃至“在短促的瞬間真的成為原始生靈本身，感覺到它的不可遏止的生存欲望和生存快樂”，最終帶來“形而上的安慰”。

青年尼采說，“一個民族(以及一個人)的價值，僅僅取決于它能在多大程度上給自己的經(jīng)歷打上永恒的印記，因為借此它才仿佛超凡脫俗，顯示了它對時間的相對性，對生命的真正意義即形而上意義的無意識的內(nèi)在信念?！毕ＥD，“一切文化民族的祖先和模范”，其內(nèi)在的酒神精神欲求一種形而上的永恒存在，而它創(chuàng)造的悲劇文化滿足了這個欲求，其形而上的悲劇音樂和神話把它存在的“當前的時刻”“歸人永恒范疇”，使之“在某種意義上成為超時間的”，給它的存在打上了形而上的永恒印記，使它既不像羅馬那樣，太過世俗，也不像印度那樣，棄絕塵世，而是介于兩者之間，既超凡脫俗又沉浸于“永恒生命樂趣”之中。

青年尼采要德國人繼承的希臘文化，就是這種賦予生存以永恒印記的悲劇文化。莫非德國人如希臘人一樣，也有這樣一種內(nèi)在需要，渴望悲劇，渴望形而上慰藉的藝術，“如同渴望屬于他的海倫一樣嗎?”希臘的悲劇文化源出于希臘人的酒神精神，德國人的天性中蘊育有這種精神嗎?

青年尼采認為，德國人的骨子里蘊藏有一種精神，其核心就是酒神精神。在《悲劇的誕生》后面幾節(jié)(18－25)，他經(jīng)常以一種浪漫主義的語氣時而激昂，時而哀傷地呼喚和描繪這種根基于酒神精神的德國精神。

但是，雖然他堅信存有一種德國精神，這種精神卻尚未開花結果，從中綻放出表現(xiàn)其內(nèi)在欲求的文化，反而長期受到“粗暴移入的外來因素”的壓制，“在一種絕望的野蠻形式中生存”。但是“盡管如此，德國精神憑借它的美好的健康、深刻和精神力量而未被摧毀，如同一位睡意正濃的騎士，在深不可及的淵壑中酣夢?！薄俺了械牡聡瘛?，“一種壯麗的、本質(zhì)上健康的古老力量”，就隱藏在“忐忑不安抽搐著的文化生活和教化斗爭下面”，“等待著未來的覺醒”。

青年尼采堅信，德國的酒神精神“在逐漸覺醒”，路德的宗教改革即是德國酒神精神在現(xiàn)代的第一次爆發(fā)，他的“深沉、勇敢、充滿靈性地奏鳴”的贊美詩是“進發(fā)出來的第一聲酒神的召喚”。緊隨其后，“一種力量已經(jīng)從德國精神的酒神根基中興起”，這就是從巴赫、貝多芬到瓦格納的德國音樂。德國音樂是“唯一純粹的精神凈化之火”，必將燒毀一切“野蠻化因素”，“更新和凈化德國精神”，使德國精神復歸自身，還將“再生悲劇神話”，使德國精神重返“它的神話故鄉(xiāng)”。

伴隨德國音樂興起的還有德國哲學，它和音樂一樣源出于德國精神，但是德國哲學，尤其康德和叔本華哲學證明了科學的有限性，“事物至深本質(zhì)”的不可知性，由此就為復興悲劇文化提供了認識上的依據(jù)，證明了科學的彼岸正是悲劇藝術文化——“一種文化隨著這種認識應運而生，我斗膽稱之為悲劇文化。這種文化最重要的標志是，智慧取代科學成為最高目的，它不受科學引誘干擾，以堅定的目光凝視世界的完整圖景，以親切的愛意努力把世界的永恒痛苦當作自己的痛苦把握?！敝挥袕团d和創(chuàng)造悲劇文化，一個民族才給予自己的存在以永恒的印記，而一個民族的“價值”恰在于此，青年尼采在普法戰(zhàn)爭的隆隆炮聲中寄思于自己民族未來的意旨也在于此。

青年尼采以希臘文化為德國文化的理想，欲復興其悲劇文化，這里面還透露出他的一種文化自覺，一種對更高的文化命運的擔當意識，那就是克服膚淺的樂觀主義的現(xiàn)代文化，創(chuàng)造一種更高更深厚的現(xiàn)代悲劇文化。

青年尼采說，悲劇神話是不可或缺的，它在一個民族周圍樹起一道形而上的屏障，向它指出在川流不息的現(xiàn)象背后那永恒不竭的生命，給它的存在烙上永恒的印記，防止它像羅馬那樣過度的世俗化?？墒窍ＥD悲劇文化不幸被后來的蘇格拉底科學文化取代，悲劇神話也從此遭到毀滅。由英法創(chuàng)造的現(xiàn)代文化仍屬于蘇格拉底主義的科學文化，它是祛神話的，抽象的理論型文化，其蘇格拉底主義旺盛的求知欲無情地拆除了神話這道屏障，也拆解了一個民族與永恒存在的形而上的聯(lián)系。失去了神話，也就失去了可靠的家園，脫離了永恒，被暴露在時間中，只剩下對“當前的輕浮崇拜”，以及“可怕的世俗傾向”。沒有了神話一家園，現(xiàn)代人的“歷史意識”泛濫成災，“他永遠饑腸轆轆，向過去一切時代挖掘著，翻尋著，尋找自己的根，哪怕必須向最遙遠的古代挖掘?！?/p>

因此現(xiàn)代文化因為消滅了神話而墮落。它不再理解何為永恒，除了墜入世俗的生活外，不愿求超越的生活，除了濫用歷史外，不再知道超歷史的東西，再也建立不起瞬間和永恒、時間和超時間、歷史與超歷史的聯(lián)系，無法為自己的存在烙上永恒的印記。

可是希臘悲劇文化，其音樂和神話建立起了民族的現(xiàn)在與永恒存在的聯(lián)系，給自己時間性的生存打上了永恒的印記。因此悲劇文化是比蘇格拉底文化價值更高的文化，應當控制無止境的求知欲，復興悲劇神話，用悲劇文化取代蘇格拉底文化。這一文化使命落在了德國精神上，德國精神因此是拯救現(xiàn)代文化的力量，擔負著把世俗的現(xiàn)代人帶出當下之外，建立與永恒存在的聯(lián)系，賦予人生以永恒價值的文化任務。

中國同德國一樣，有著悠久的歷史和文化，然而透過歷史我們看到的中國精神又是什么?在厚重的文化積淀下面潛伏著何種出乎我們民族精神天性的力量呢?只有搞清楚了中國精神是什么，才有可能了解它真正需要什么，欲求何種文化價值，意欲擔負何種文化命運，是全盤接受現(xiàn)代文化，還是創(chuàng)造一種更高價值的新文化，是完全接受現(xiàn)代人的歷史意識還是意欲超歷史的形而上的東西。對這些問題的回答決定了中國精神要去肩負的文化命運到底是什么。

(四)

青年尼采作為普法戰(zhàn)爭的親歷者，感受到了德國軍人的勇敢天性，他視此為繼宗教改革、德國音樂和哲學之后德國精神的再次蘇醒。如果能夠牢牢抓住德國人的這種勇敢，并以之克服現(xiàn)代性文化精神，那么就有希望創(chuàng)造真正的德國文化。因此這場戰(zhàn)爭實際上提供了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戰(zhàn)爭的勝利將把德國引向?qū)γ褡逦幕膭?chuàng)造，因為德國人沉靜而又持久的勇敢戰(zhàn)勝了法國人情緒激烈而又稍縱即逝的沖動，從而為德國文化勝過法國文化創(chuàng)造了可能性條件。這就是他看到的這場戰(zhàn)爭真正的文化意義。因此戰(zhàn)爭的勝利恰恰向德國知識分子提出了最為緊迫的任務，即乘勝追擊，從業(yè)已蘇醒的德國精神出發(fā)創(chuàng)造真正的德國文化，一種更高等級的新文化，使德國成為真正的文化民族，擔負起治療現(xiàn)代文化病癥，拯救現(xiàn)代文化的使命。

然而令他失望的是，德國市民階級知識分子不僅不堪此任，剛蘇醒的德國精神還毀在了他們手中，重又“沉入夢鄉(xiāng)”。

德國市民階級知識分子推卻了應當擔負的文化任務，叫嚷著該做的都做了，德國文化的種子早已播下，現(xiàn)在已經(jīng)開花結果，德國有了自己的民族文化，德國市民階級文化就是德國文化的“徹底表達”，就是德國文化，普法戰(zhàn)爭的勝利就是德國市民階級文化對法國文化的勝利。

但是青年尼采毫不留情地指出，德國市民階級文化連真正的文化都算不上。文化是民族生活全部表達的藝術風格之統(tǒng)一體，可是德國市民階級文化卻是雜亂文化的混合體，雜多風格的大雜燴。它不再是民族鮮活生活的表達而是對生活的掩藏和粉飾，成為一種喬裝打扮的“裝飾”文化。在“美的形式”的修飾下面掩蓋的卻是“丑的或無聊的內(nèi)容”，在“欺人的高雅”背后掩飾的卻是“顧不得體面的匆忙造成的病態(tài)”，所謂教養(yǎng)也不過是“不幸和卑賤”的托詞。因此德國市民階級文化不是顯現(xiàn)而是隱匿自己本性，同自己“捉迷藏”的文化，實乃真正德國文化之大敵。

同樣，德國市民階級的精神天性也是真正德國精神的大敵。它太市儈，除了對經(jīng)典進行模仿，對現(xiàn)實進行田園詩般的摹寫外，沒有更高的欲求，不僅喪失了創(chuàng)造沖動，還成為強壯而又富創(chuàng)造性力量的絆腳石，埋葬渴求新生活的精神的沙漠。它不再做艱苦的實驗，而是渴求寧靜和平，“奉行那些由對舒適生活的廣泛追求和普遍向往提出的法則”。它還患了嚴重的現(xiàn)代歷史病和知識過量病，拿著歷史這把解剖刀到處去肢解鮮活的東西；由于體內(nèi)裝了一大堆無法消化的“知識石塊”，其內(nèi)在生活破成了碎片，無力為自己提供“一個形式和外在的表達”。文化市儈因此和真正的德國精神背道而馳，丟卸了它的“奇特天賦”和“獨特的深沉天性”交給他的古老義務，不是把“生硬、粗糙、倔強”的德國天性作為“最珍貴的材料”去建立德國文化的大廈，反而一門心思去學習如何“娛樂生活的花樣和技術”。

市民階級知識分子擔當不了復蘇德國精神造就文化德國的使命，“真理”的仆人——學者也擔負不了這一使命。學者有“一種向認識領域冒險的欲望”，而且還有青年尼采歸納的諸如正直、平庸和感情貧乏等多種品性。然而學者的這種求知欲，這些品性與真正的德國精神相比如天壤之別。德國精神的真實天性是深沉、堅韌和勇敢，是和學者的諸種品性格格不入的，其核心是酒神精神，不是知識，而生命的最高意義才是其內(nèi)在的欲求。學者卻是“知識的搬運工”，“眼里只有認識問題”，無暇思考“從哪里來，到哪里去，有何目的”的問題，遺忘了德國精神的真正需要。

市民階級及其文化市儈，學者都與德國精神相背離，不足以擔當復興德國精神，創(chuàng)造德國文化，造就文化德國的使命，相反卻妨礙了德國精神的蘇醒，德國文化的形成，文化德國的實現(xiàn)。那么是否還有力量能夠擔負起這個文化使命呢?如果沒有，青年尼采關于德國精神和德國文化、文化德國的思考不就成了純粹的想象、浪漫化的幻想了嗎?

不過他還是滿懷希望；在他看來，天才能堪大任，像叔本華那樣的天才的悲觀主義哲學家以及像瓦格納那樣的天才的酒神藝術家以及圣人能夠擔負喚醒德國精神，創(chuàng)造德國文化，鑄造文化德國的重任。哲學家將揭示民族生活的最高價值和最深刻意義即超越的，形而上的永恒價值，藝術家將創(chuàng)造出最高最深刻的價值，為民族生活打上超越的，形而上的永恒印記，而在圣人身上出現(xiàn)了生成游戲的變化奇跡，即“最終的，最高的變成人的目標”。因此天才的哲學家、藝術家和圣人的出現(xiàn)“把大自然推向完美境界”，使大自然做了一次飛躍，實現(xiàn)了生成的最后最高目的，生活因之被打上最高最深刻的價值印記。

在普法戰(zhàn)爭的炮聲中，青年尼采完成了他關于希臘精神—希臘文化—文化希臘的沉思和德國精神—德國文化—文化德國未來的思考，寄托了他對未來德國文化、文化德國的期待。他希望德國能夠繼承希臘文化的衣缽，克服現(xiàn)代文化的歷史病和知識過量病，創(chuàng)造更高的文化價值。不過他關于文化民族的構思充滿了浪漫主義的想象，他的很多思考與其說是基于嚴格的論證，不如說是基于浪漫主義的渴求。他失望于市民階級及其知識分子，在浪漫化的天才中找尋文化德國實現(xiàn)的支撐力量又說明其文化民族的想象多么不確定，偶然，難以實現(xiàn)。

盡管如此，他畢竟深思的是轉(zhuǎn)折期的德國真正面臨的文化問題，為統(tǒng)一的德國應擔負何種文化使命，成為何種文化民族指示了一條可供選擇的道路。今天，中國也在經(jīng)歷著重要的轉(zhuǎn)型，正從一個國貧民弱的民族興起為一個國富民強的經(jīng)濟民族。然而實現(xiàn)國富民強是我們民族唯一要的東西嗎?除此之外，我們民族還欲求更高的文化價值嗎?難道我們不欲求向現(xiàn)代文化民族轉(zhuǎn)變，從本己需要出發(fā)創(chuàng)造出中西合璧的更高文化嗎?我們都欲求民族的復興，這種復興應該包括民族文化的復興，可是如何實現(xiàn)這種文化復興?依靠誰來實現(xiàn)民族文化的復興?莫非也依賴天才?這些問題是當代中國學人應當深思的問題，青年尼采關于德國文化、文化德國的想象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參照。

(責任編輯：曾 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