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單位我有年休假，于是便想在夢莊多住幾日，就有了這則故事。與其說是故事，不如說是我目睹到的平常事?！肮适隆痹诒姸嗳搜劾镉小疤摌嫛钡某煞?，我不想讓某種成分破壞夢莊人在生活中的真實性和一些美好的東西。這是我想說的幾句心里話。

在朋友家吃過早飯，像散步一樣來到村西的大沙崗上。這些天在村里我一直找不到三十年前的感覺，它已被時代改造成了一座嶄新的夢莊，因此內心油然而升起了一種特有的空虛。

此刻，我站在這荒無人煙的、不知沉睡了多少年的大沙灘上(其實是松軟的沙地，夢莊人習慣稱沙灘)，終于找到了三十年前的感覺，就像一只美麗的蝴蝶帶著我的靈魂，伴隨著我內心的無比欣慰回到了三十年前。這片廣闊的沙灘養(yǎng)育過我們，夢莊人在這里種山藥、花生，每到豐收季節(jié)，家家戶戶的山藥多得成災，它能頂糧食；生產(chǎn)隊庫房里的花生堆得像一座座山，這是國家的油料。我回憶著當年的這片墨綠，那片淡綠，仿佛看見了夢莊人在豐收!現(xiàn)在，我望著這片空曠的沙灘，怎么人們什么也不種了呢?

我正在納悶，遠遠看見一個人蹬著三輪車出了村南口兒，后車廂里坐著一個人。他們向南行駛，然后又轉向西，朝我站立的方向駛來。他們離我越來越近，那人興致勃勃地蹬著三輪車，戴著副近視眼鏡，穿著件白色短袖褂子，一手握著車把，一手向車廂里坐著的人比畫著在敘說什么。他們注意到了我，我們只隔十多米遠，他們說話我隱隱約約能聽到些。

坐在三輪車上的人說了句什么，便伸著脖子朝我望著。蹬車人跳下三輪車，頂一頂鼻梁上的鏡框，他眼睛近視，看什么顯然有些吃力，他努力地朝我望了片刻，我聽到他說，不是咱夢莊人，管他是誰呢。

他拽著三輪車已經(jīng)走進沙灘四五米遠了，車上的人仍舊那么坐著，兩人還嘀嘀咕咕說著什么。在這松軟的沙灘上拽著三輪車行走，就是空車也是非常困難的，那人怎么不下來推車呢?

戴眼鏡的人笑了笑。在十米外我看見他笑得很坦然。

“我也那么想，事兒不在誰頭上，誰不知道?！弊谌嗆嚿系娜苏f話近似在喊。他說：“瞎說……”

拽三輪車的人一把握著車把，一手拽著車幫，非常吃力地朝前走，三輪車一搖一擺，他們說話聽起來也就斷斷續(xù)續(xù)，他喘著粗氣說：

“是實話，我認。就是這么個傻人，不就是難聽嘛。”

那人強拉硬拽著三輪車困難地往前走著，沒有停下的意思，莫非他們不是來拉沙子的，要穿越這沙灘?天哪!我不敢再想象……

“咦，”坐在三輪車上的人驚叫了一聲，扭過頭，說：“很多……”

距離偏遠了些。在這空曠的沙灘上，他們說話的聲音四處飄散，有些話聽不太清。

“啊，六十二個?！弊嗆嚨娜送Ｏ聛?，喘著粗氣摘下眼鏡，用胳膊擦了擦腦門上的汗說，“都挺認真的，硬說不，傷孩子們的心!”

坐在三輪車上的人笑著，為他自豪地說了一句使我非常吃驚的話。

“你比高級領導還吃香呢!”

這戴眼鏡的是什么人?我想，他都干了些什么?這鄉(xiāng)下人將哪級領導看做是高級領導?他們的話誘使我與他們保持著平行，我散步似的朝沙灘里邊行走著，他們吃力地朝前蠕動著。由于吃力使他搖頭晃腦地拽著三輪車，膀子在左一搖右一晃，像在跳什么舞蹈。

“不想吃香……考上大學……走出夢莊。”他費力地拽著車，喘著粗氣，他說出的每一個字，都是從牙縫兒里擠出來的。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我隱隱約約地聽到：“光彩呀!”

聽這話，這人莫非是夢莊學校的老師?那么他說的“六十二個”，“吃香”，“傷孩子們的心”又是什么意思?我反復地想，很難將這幾個意思聯(lián)系在一起。

戴眼鏡的人又一次氣喘吁吁地停下來，胸部以上的部位有節(jié)奏地一高一低。我有意識地朝他們走近幾步。車上的人拿起一只白色塑料桶，擰開蓋兒，遞給戴眼鏡的人，他接過來猛喝了幾口，然后坐在三輪車幫上，兩人吸起了煙。戴眼鏡的人說：“講課我學不成我的老師，幫一幫我班里有出息的孩子，也算我干了點兒——正經(jīng)事兒!我不是在幫做家長的，你也一樣?！?/p>

太陽在漸漸升高，這大沙灘很快就要像蒸籠一樣熱起來。戴眼鏡的人脫了褂子，赤裸著膀子，在這光禿禿的沙灘上，拽著三輪車吃力地漸漸遠去，漸漸地變成了個移動著的黑點兒。

下午，我到夢莊小賣部去買煙，登上第一個臺階時，從里邊出來一位戴眼鏡的人，留著小平頭，白色短袖褂子臟兮兮的，看上去像剛從土里挖出來似的，他雖然很累的樣子，但內在的氣質卻很好。我認出來了，他就是早晨拽著三輪車穿越沙灘的人。此刻，他手里拿著瓶酒。

鄉(xiāng)下人在本村看見陌生人，總要多留意兩眼，他也不例外。此刻，我感到他的目光從我臉上移到了我的后背，仿佛是他的目光將我推進了小賣部的門。

買煙出來，我看見他站在臺階上，仰望著遠處的天空，在出神地想著什么。他顯然聽到了我的腳步聲。我剛要下臺階，聽到了句十分溫和的話。

“請——站住!轉過身，讓我看兩眼?！蔽艺咀×耍c了支煙，慢慢地轉過身。他緩緩地朝我走近兩步，伸著脖子認真打量著我，試探性地叫了一聲我的小名兒。

我“啊”了一聲的同時，也在認真打量著他，努力在過去三十年的記憶里搜尋著這個人的影子。他目不轉睛地望著我，用溫和的口氣提示道：“你還記得——初九嗎?”

“初九?”我一怔，“梁初九!你是初九大哥?早晨穿越沙灘的是你吧，去哪兒啦?”

梁初九長我?guī)讱q，三十年前我在夢莊居住時，他是孩子頭兒，常帶我們到村西的沙崗上捉蟈蟈，到村北的樹林里玩捉迷藏?，F(xiàn)在我們激動地拉起手的同時，他從我臉上移開了目光，望著我身后跑來的一個小臟小子。他站在我們身邊。這孩子雖然很臟，但挺可愛，尤其是那兩只忽閃著的眼睛，流露著童年的天真。

“梁老師，我爸爸讓你趕緊回去?！闭f著，那孩子伸出小臟手，牢牢地拽住了初九大哥的衣服，怕他跑了似的。

“不回去啦?！彼钢腋嬖V那孩子說，“來客人啦，我得回家?！?/p>

初九顯然在找理由不去他們家。

“你要不跟我回去，我爸爸該打我啦?！毙∨K小子仰著頦兒，嚴肅而又天真地望著初九，著急的樣子。他的鼻孔里流出了兩個鼻涕頭兒，隨后吸進去。

梁初九對這孩子的糾纏不知是恨還是愛，他瞪著眼睛，無奈的樣子。他又將目光移到我身上，拉著我的手，莊重地沖我說，一塊兒去，咱倆得喝點兒。

這是一個栽著很多樹的院子。樹下坐著一個腿上打石膏的人，這顯然是那小臟小子的爸爸，也是早晨穿越沙灘時，車上坐著的那個人，難怪他不下來推車。他望著梁初九，瞪起了眼睛，帶著幾分生氣的樣子，說：

“初九哥，你欺負我，是吧?”

“我怎么……”

“欺負我動不了，是吧?”他凝視梁初九的目光在我身上閃了一下，很生氣的樣子，但嗓門卻很低，“緊喊你，只管走，你幫我這么大忙，咱倆喝兩口兒，吃頓家常便飯就怎么啦，啊?”

他越說越激動，目光落在我身上。“三個月前，我把腿摔斷了?！彼麤_我說，“是他，梁初九，我初九哥用三輪車帶我到二十里外的王莊看了五次腿，今兒是第六次。每次去，中午他還管我一頓飯。可每次回來，安頓好我，他拔腿就走，緊喊慢喊都留不住!今兒我讓俺小子去叫你，他要叫不來你，我非扇他不行。我看初九哥你忍心不!說實話，光憑我媳婦兒、孩子拉著我這一百六十多斤過那個大沙灘，累死也過不去。”

我回憶著早晨在沙灘上，初九大哥吃力地拽三輪車的情景。一個婦女和一個孩子，拉著這么重的一個男人，的確過不去。一位瘦小的婦女，從屋里搬出一張飯桌，放在我們面前，她又端來幾盤菜。

“我是在幫孩子……”

“看孩子的面子，也該在我這里吃頓飯呀!”他望著還想要說什么的梁初九，裝作急怪怪的樣子，笑著說，“你別說了，坐下吧!你帶來的這人肯定是朋友，一起坐下吧!”

初九為我們相互做了介紹，原來這人姓胡，不是夢莊人，是夢莊的閨女招來的上門女婿，名叫搟杖。

我的手機鈴聲響了，村西口的朋友打來的，要我回他家吃飯。初九接過手機，沖著話筒大大咧咧地說，我是傻×，我留他在搟杖家喝酒呢，你來不來?

我一怔，初九怎么這樣污辱自己?在我記憶里，梁初九就叫梁初九，他的父母沒為他起過這么不雅的小名呀!

“你怎么污辱自己?”我問。

“沒有呀?！背蹙乓汇叮逃中α?，“啊!這是咱夢莊的老鄉(xiāng)們?yōu)槲移鸬木b號。時間長了，連我自己都習慣了。這綽號雖然難聽，可是最能代表我的性格，意思表達得也非常準確，大伙兒的眼睛是亮的，我認!”

我們喝過一杯酒，搟杖似乎來不及吃菜，放下酒杯告訴我說，關鍵時候他幫了人家，不吃不喝，就像今天這樣，拔腿就走，街坊鄰居們都看著呢，時間一長，人們都說他是個大傻×。說實話，以前我也那么認為。

看得出，現(xiàn)在這位叫搟杖的人重新認識了梁初九。此刻他親切地叫著初九哥，說：“初九哥，來，敬你一杯!”

我忽然想證明他曾說過的一句話。

“你說他比高級領導人還吃香，這話是什么意思?”

搟杖仰著頦兒，冷靜地想了會兒，他猛地打量起我，又望一望初九。

“早晨，在沙灘上轉悠的人……”

我沖搟杖點了點頭。他告訴我初九哥這些年凈幫他班里的學生，孩子們很感激他，有的就認他當了干爹，現(xiàn)在初九哥有六十二個干小子!你說他比……

搟杖說著，忽然想起了什么，忙將在屋里做作業(yè)的孩子喊出來，抓著他那細細的小黑胳膊，非讓他也認了初九。

沒等初九說什么，他忙讓兒子跪下，向初九磕了幾個響頭，那孩子的腦門兒上帶著些土，一躥便站起來，美滋滋地摟著初九的脖子，童聲稚氣地叫道：

“干爹!”

初九苦笑著流露出幾分無奈，他扭過頭，沒應。那小臟小子認真起來，用著近似命令的口氣又叫了一遍，“答應呀!——干爹?！?/p>

初九笑著答應了。

“唉!”

小臟小子放了心，一蹦三跳地朝屋里跑去，跑到屋門口，忽然轉過身，叫了聲干爹，他問“雖然……但是”怎么造句。這是他們這梁老師留的作業(yè)。初九讓他想一想。他歪著頭，望著天空想了想，又喊了聲干爹。

“有人雖然叫搟杖，但是他不能搟面?！彼鲩W著兩只眼睛，天真的小臟臉上帶著幾分鄭重?！案傻?，對嗎?”

我們坐在那里笑了。

這是梁老師，初九大哥的第六十三個干兒子。

我是一位愚人，我想將梁初九的行為與“與時俱進”這個詞的含意連接在一起，但又覺得有些……晚上，我躺在朋友家的床上，初九哥的行為激發(fā)著我無法入眠，左思右想，也連接不好，于是便想到了諸位朋友，將這事情的經(jīng)過講述出來，請大家?guī)臀蚁胍幌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