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泊瓜洲
瓜洲位于長江北岸,與鎮(zhèn)江面對著面,彼此守著中間一條大江。從地理位置上看,相互深情遙望著,如同傳說里的牛郎織女,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的樣子,實際上每天不知有多少船只在這中間往來穿梭,人來貨往,熙熙攘攘,熱鬧非常。從歷史上看,隋代以前這里本為江心北側一塊淤積的沙洲,因了時間的力量,后來逐漸跟北岸融為一體了。王安石說的“京口瓜洲一水間,鐘山只隔數(shù)重山”,就很像地理老師在為我們上課。過來后下榻錦春園邊的小旅館,一是因為地處城北,門前就是古運河,二是想沾點領導的光,《履園叢話》說乾隆六次下江南,都是在這座園子里過的夜,可見這地方很有些名堂。當時有個隨從叫成親王的乘機上詩吹捧:“錦春園里萬花榮,媚景熙陽照眼明。百里蜀岡遙挹翠,一渠邗水近涵清。獨憐廢砌橫今古,頗見幽篁記姓名。來日江船須早放,倚闌愁絕莫風生?!瘪R屁拍得不輕。不過詩中“百里蜀岡遙挹翠,一渠邗水近涵清”這兩句,因為用的是運河的典,還是讓我感覺親切。蜀岡是唐代高官兼水利學家杜亞的政績,在揚州瘦西湖附近。邗溝系吳王闔閭為伐魏所開鑿,是中國最早的人工河流之一,這兩處著名工程,都是古代水利史上的大手筆。
昨天在寧波參加詩歌界的活動,抽隙去天一閣看藏目,盡管有熟人帶過去,范欽當年的手跡,還是沒能看到。電腦調出目錄,因文件容量較大,又礙著內部規(guī)定,打印起來麻煩,只好坐在屏幕前聚精會神看了半小時,連眼皮都沒時間眨一下。直到那時,我還沒想到一天后自己的身體竟然會出現(xiàn)在這里。后來是一位朋友偶然說起要到揚州公干,而且是自己開車,一時興起就跟了過來。一路上想著陸游的那首七律《書憤》,年輕時初讀這詩時,心里頗多納悶,心想這江南秀麗之地在他詩中,何以竟呈現(xiàn)出一片肅殺之氣?“鐵馬金風大散關”倒也罷了,因為詠的本來就是西北邊事,這前一句“樓船夜渡瓜洲雪”卻有些無法理解了。后來讀《宋史》,才知這地方南宋時是國防前線,當時國家的一次次北伐,都是從這里起的兵。陸游本人乾道五年任職四川夔州通判,就曾在這待了好幾天,查《入蜀記》得知,當時的原因是船上的帆壞掉了,沒法再使用。瓜洲當?shù)仄譄o售,要趕到蘇州去買,只好耐心住下來等。白天閑得發(fā)慌,就站在窗口看江面上的風景,“兩日間閱往來渡者,無慮千人,大抵多軍人也?!边@種記述應該是真實可信的。還有他雇的那艘船的尺寸,也值得注意,“檣高五丈六尺,帆二十六幅”,可見當時由于造船業(yè)的發(fā)達,在運河行駛的船只,規(guī)模氣派都已遠勝從前。這首詩即寫于那幾日中,身處這樣的氣氛之中,加上又是新官上任,一時豪情激越,說話口氣大點,應該可以理解。
但宋代瓜洲經(jīng)濟軍事地位的上升,背后的代價卻是揚州的衰落,這一點是這次來了以后才知道的。好像是從晚唐開始的吧,因長江河口東移,加上河道南徙,揚州的古運河已不像從前那么通暢。長江北岸有兩個小鎮(zhèn)因此而受益,一個是真州,即現(xiàn)在的儀征,另一個就是瓜洲,以其有利的地理位置逐漸取代了前者,成為東南漕船首選的轉輸?shù)?。根?jù)《宋史·河渠志》里的記錄,當時南方通往首都的漕運,多先集中在這一帶,再由汴河北運。也沒多少時間,就發(fā)展成為“繁盛殷埠,甲于揚郡”的綜合性港口。俗話說得好,一個人運氣來了,真是城墻也擋不住,一個地方想來也是這樣的吧。當瓜洲的地方官忙著數(shù)銀子,在揚州當太守的歐陽修卻發(fā)出“十里樓臺歌吹繁,揚州無復似當年”的感嘆。寫《容齋隨筆》的洪邁說得更是可憐兮兮:“本朝承平百七十年,尚不及唐之一,今日真可酸鼻也”,傷心到差點要讓人給他遞手絹。
明天要去揚州,這次可是專程去看瓊花的,可惜不能坐船,不然可跟隋煬帝保持親密關系了。當年他江南之行雖沒留下駐蹕瓜洲的紀錄,但在揚州住了這么久,不到長江邊來看一看,總覺有些說不過去。《隋書》里說他“敕穿江南河,自京口至余杭,八百余里,廣十余丈,使可通龍舟,并置驛宮、草頓,欲東行會稽”,這一志愿最終沒有實現(xiàn),可能有兩個方面的原因,一是政治壽命比想象中要短,二是他那個由數(shù)千艘大小船只組成的船隊,太過龐大和臃腫,找不到這么多水來承載它。歷史上,運河的問題說到底,永遠是沿途供水量能否滿足航運需求的問題,“運河水淺礙舟行,轆轆征車走一程:人語沖寒過小市,馬蹄和雪踏新晴。沙飛曠野天無色,風撼危崖樹有聲。遙指帆檣出京口,金焦山色隔江迎?!薄锻砗m詩匯》里的這首詩,講的就是一位旅人因水淺礙舟,不得不舍舟登岸,換乘車馬而行的故事。盡管這一切現(xiàn)在已成為歷史,今天的游客對它感興趣,大多還是出于文學上的向往。比如張祜的《瓜洲夜泊》:“金陵津渡小山樓,一宿行人自可愁。潮落夜江斜月里,兩三星火是瓜洲”,寫得真好,如果讀了以后,你還會想到上面說的那些麻煩事,我算是服了你了。
獅子頭是用來看的?
從瓜洲到揚州,不過上海人從浦東到人民廣場那么點路。古代這條路上多的是蘆葦,頗引騷客佳興,袁枚《夜過瓜洲》“蘆花三十里,吹雪滿船頭”這兩句,詠的就是這個地方。坐在現(xiàn)代化的豪華大巴里,這種景致自然是看不到了。車子進入市區(qū),人一下變得有點興奮起來。雖然此前已來過多次,但每次都有新的感受,那種閑適、頹唐,懶洋洋的氣息,很難找到合適的詞匯來形容。這大概就是郁達夫講的“夢想著揚州兩個字,在聲調上,在歷史意義上,真是如何的艷麗,如何的夠使人魂銷而魄蕩”的意思了。前些日子看到有關霍金——就是英國那個殘疾作家兼物理學家的報道,這人好像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新的研究成果出來,比如這次他說時間是彎曲的,而并非如我們想象中那樣呈線性。這話我信,至少在揚州,我就有這個感覺,如果待的時間稍長,相信這種感覺就會更加強烈。別看它到處破破爛爛;姑娘們的打扮也較土氣,跟蘇州、杭州沒法比,在精神與文化層面,這座城市值得驕傲、自矜的地方,可多得很呢!且不論觸目所及的那些文獻、碑廊、古木、疊石、池潭、寺觀,就拿它科技時代依舊保持的生活方式來說,誘惑力就很大。茶館與澡堂,這是一般市民早上晚上最愛泡的地方,其余時間則大多消磨在書場、戲園和餐桌上。王少堂的評話,富春茶社的燒賣和湯包,淮揚菜系里的清炒長魚,傳統(tǒng)的力量就以這樣樸素、固執(zhí)的方式,頑強抵擋著現(xiàn)代文明的入侵。盡管這對當?shù)氐慕?jīng)濟發(fā)展不是什么好事,但那種散漫的、處變不驚、自得其樂的姿態(tài),還是很讓人心動。
到后先去看運河,勘查了地形、水勢、人城的路線,與清代《京杭運河盛景圖》走勢上的變化,拍了不少有用的照片,自覺以后寫《運河文學詞典》里“邗溝”、“江都”這兩個詞條時,內容已比較充實。中午隨便吃了點后,打車去何園和瘦西湖,前者是因為石濤的大滌草堂就在此園里面,雖然是個復制的景點,但這座園林的設計出于他的手筆,這事陳從周經(jīng)過考證,應該可以相信。后者既是揚州的文化品牌,也是運河聞名遐邇的水庫??吭谥未簣@臨湖的斜欄上,望著水底微漾的垂柳的衰影,感覺古代與現(xiàn)代,距離是那么近。后來在文峰中路上隨意走看,當時天空十分湊趣地下起了絲絲小雨,以至水邊那個持花傘,穿綢裙,背水而立的女孩,差點被我誤認為是《虹橋修禊圖》里的某個人物。對此當年王漁洋曾有紀事詩云:“紅橋飛跨水當中,一字欄桿九曲紅,日午畫舫橋下過,衣香人影太匆匆”,說的就是這種感覺。此人在當?shù)貫楣俣嗄?,虹橋是他公事之余最愛泡的地方,一幫文朋詩友三天兩頭在這里斗詩唱曲,狎妓縱飲,將知名度硬是炒了起來。后來乾隆中期另一好事之徒盧雅雨任兩淮鹽運使,對這地方也是情有獨鐘,搞了不少聲勢浩大的文學活動,其中一次全國詩歌大獎賽,竟吸引數(shù)萬人參加,光結集發(fā)表的詩就有六千多首。以至在后人眼里,如果到了揚州不到虹橋一游,簡直就有可能被人看成是沒文化的表現(xiàn)?!皳P州好,第一是虹橋。楊柳綠齊三尺雨,櫻桃紅破一聲簫,處處駐蘭橈。”這可是有詩為證的事情,絕非天沁園的招牌菜紅燒獅子頭吃撐了說著玩的。
傍晚下榻揚州飯店,安頓停當后,想找地圖對照運河在現(xiàn)在城內的分布情況,到下面大堂附設的書店去買,被意外告知沒有。一個人打的出去找書店,見慕名已久的普哈丁園就在附近不遠,雖然明知晚上不一定開放,還是忍不住去看了看,果然大門關得嚴嚴密密,十塊錢的門票錢雖然幫助省下了,但不知里面葬的是否真身?它的建造日期,據(jù)《揚州畫舫錄》介紹為宋德祐元年(1275),墓主相傳是穆罕默德十六世裔孫,南宋末年來此傳教,時間一長就有了感情,包括他的葬地,也是生前自己選定的,可說是位搞國際文化交流的先驅式人物。園門左側即為古運河,在夜色中望著曾被顧城形容為尸布的沉默的河面,腦子里難免會轉過許多古怪的念頭。等到兩根煙抽完,路上已難見行人蹤跡,這才想到該回去了。更意外的事沒想到還在后面,回房間住下后,痛痛快快洗了個澡,將買回的地圖攤在床上,找到賓館所在地的標記,意外發(fā)現(xiàn)隔壁就是大名鼎鼎的揚州博物館,對像我這樣滿腦子懷古情緒、冥頑不化的人來說,它的名字也許更適合叫天寧寺。那里既是謝安年青時代的私家別墅,也是乾隆皇帝七下?lián)P州的行轅,既是曹雪芹祖父曹寅奉旨開設揚州詩局,刊刻《全唐詩》的印刷所工場所在地,也是揚州八怪中的金農、黃慎、鄭板橋當年落魄寄居的地方。一時心癢難搔,最后還是忍不住穿上衣服,悄悄出去先看了一眼。
瓊花辨
昨晚已在開始看瓊花的資料,亂七八糟一大堆,本意想弄清楚它的史實——這曾作為那個叫隋煬帝的家伙政治腐敗的一條鐵證,結果卻越看越糊涂,大多來自話本和民間隨心所欲的瞎編,缺乏有說服力的證據(jù)。這方面的始作俑者是成書于明代的《隋唐演義》,該書第四十七回回目,即為“看瓊花樂盡隋終,殉死節(jié)香銷烈見”,從標題看,用的就是政治家的歸納法,平時整對手可能比較管用,考證歷史可不能也這么干。比較可信的是明人鄭興裔《瓊花辨》里的說法,宋代以前,不僅揚州一地,就是整個中國恐怕也找不到所謂瓊花一物。比如蘇東坡當年就沒敢說自己看到過瓊花,倒是在《東坡志林》里留下了有關“揚州芍藥天下冠”的記載。包括最早提出這一觀點的北宋詩人王禹傅,他在《后土廟瓊花詩序》里稱“揚州后土廟有花一株,潔白可愛,且其樹大而花繁,不知實何木也,俗謂之瓊花。因賦詩以狀其異”,同時代的宋祁也懷疑說的就是玉蕊:“維揚后土廟有花,色正白,日玉蕊,王禹偁愛賞之,更稱為瓊花”。此后專家們相互吵來吵去,一派為主瓊花派,一派為主玉蕊派,吵了幾百年也分不清勝負。當代揚州民俗學家、瓊花研究者錢傳倉先生雖然堅稱唐朝時肯定已有,但同樣拿不出過硬的材料。即便如他所說,跟隋煬帝的亡國又扯得上什么干系?相比之下,倒是《揚州府志》說得比較平實,只稱:“揚州后土祠有瓊花一株,世傳為唐人所植?!敝劣跉v代文人墨客的題詠與捧場,肯定有見色心喜的因素在里頭,因此才一個個像發(fā)人來瘋似的,吹捧的話可沒少說。如韓琦的“維揚一株花,四海無同類”,劉敞的“東方萬木競紛華,天下無雙獨此花”,歐陽修的“瓊花芍藥世無倫,偶不題詩便怨人。曾向無雙亭下醉,自知不負廣陵春”。等等等等,姑錄這些吧,我可不想做文抄公。
下午去了后土祠,不過這地名在揚州現(xiàn)在你是找不到的,比較通行的稱呼,應該叫瓊花觀吧?就在市中心的文昌中路上,緊挨汪氏小苑,非常深邃幽靜的一處景點,有—種很特別的氣息,一進門就能感覺得到。此行恰逢看花佳時,本來四月初要怒放的花,因為連日陰雨的緣故,被推遲到了中旬。千嬌百媚的幾十株白色花卉,在暮色中如同火焰那般耀眼,其大如碗,其色如玉,密密麻麻擁擠在一起。其中最大的、也就是正宗的那棵,就在對著門的瓊花臺上,其余的散落在園子東邊的曲水傍。那清冽得有點刺鼻的濃香,裹在溫煦的晚風里,一陣一陣壓過來,使我本來已存的一點小小的不恭,也立馬老老實實收了起來。后來在古瓊花圖磚刻下坐的那半個小肘,腦子里想得最多的,是楊廣死前對著鏡子。手摸自己腦袋,說“好頭顱,誰當斬之”這件事。覺得揚州人對瓊花的感情,一下子變得非常容易理解。再說,這些年三天兩頭在外面跑,類似的例子也看得多了。比如沈約成為金華市的歷史文化名人,黃石的文史工作者愛把西塞山連同張志和說成是自己那里的,還有蕭山市和諸暨市打了好多年的西施官司。前些日子來自網(wǎng)上的最新消息是,一個梁祝故事原生地,打算申報聯(lián)合國世界文化遺產,全國竟有七個城市同時在搶,后來雖由上頭作了調解,結果又弄出那個集體申報的笑話來。
揚州瓊花當然不大可能有這樣的情況發(fā)生,但現(xiàn)在的問題是,如果它堅持要把這花說成天下無雙,人間唯有他們那里才有的話,那可就保不準了。事實上從古代的紀錄來看,其他地方不僅也有,而且好像還不止一處。如周密《齊東野語》就有“杭之家塘瓊花園”的記載,李清照的父親李格非寫的《洛陽名園記》里,記述當?shù)睾兰依钍先守S園里的瓊花,品種數(shù)量也是相當可觀。元遺山《續(xù)夷堅志》甚至說,有人遠在鄠縣(今陜西戶縣)也有幸見到過?,F(xiàn)在觀內石碑上“瓊花真本”四個大字,是阮元的手筆。撰碑記的是跟袁子才私誼甚厚的滿人麟慶,自述其始末云,“初,余至揚州訪瓊花,紳者具不能道其真狀。乙已歸里后,有持內府藏瓊花真本求售者,后有廣陵周式文考核精詳,因秘殿珠林印不敢留。吾友陳朗齋請摹一圖,將歸揚州而嵌諸蕃觀辟,以廣其傳。余喜而為愧。道光二十有五年秋月長白麟慶識。”閱此可知,真正的瓊花什么樣的?現(xiàn)在觀里那些到底是瓊花還是玉蕊?連揚州本地文化界的大佬們也搞不清楚。后來還是他偶然有機會弄到一冊繪本,才請人精摹后放在觀里,供人鑒識,但即便是這個所謂真本,也沒法證明宋代就有,于瓊花的歷史無補,不能說明什么問題。
出來時在門口拍照,漢朝的后土祠、后土廟,唐代的唐昌觀,北宋的蕃厘觀,說的全是這個地方。幾千年的歷史滄桑,難得它基本完好地保存了下來。那副“明月三分州有二,瓊花一樹世無雙”的對聯(lián),依然十分顯眼地掛在正門兩邊。后來在對面排檔吃飯時,很偶然地瞟了一眼電視,正好看到中央臺的主持人在介紹揚州旅游,普哈丁墓、雷塘、瘦西湖、大運河、石濤故居,其中自然也說到了瓊花觀,介紹得詳詳細細,就是沒說清末民初因年成荒欠,政府曾將這里改作公善堂,辦了粥廠,支了大鍋,揚州城內城外的乞丐災民拖兒帶女,潮水般涌向這里,弄得熱鬧不堪,把它原先的知名度全壓下去了。試想每天數(shù)萬人舉著飯碗,捧著缽頭在這爭先恐后排隊的情景,已非煞風景三字可以形容??梢娋裎拿髟谖镔|文明面前,總是不堪一擊。另外,因為是自己隨便看的,沒請講解員,吳敬梓當年餓著肚子在這里寫《儒林外史》,鄭板橋落魄時在這里賣畫為生,這些事,是后來看旅游冊子才知道的,是真是假,不去管它,跟隋煬帝想必更是扯不上什么干系。
雷塘那片夕照
今天終于有機會見到雷塘的隋煬帝墓。1985年來的那次,興致一點不比現(xiàn)在小,但一聽離城有十幾里地,交通不方便,地址又無法完全確定,只好悻悻作罷。這次可是有車子接送,又有導游相陪,物質條件較從前有了很大改觀。當然,付出的代價也不算小,至少從上一趟到這一趟,整整二十年時光就這么過去了。對于像河流、陵墓、山川、城闕這樣博大的物質生命,這當然不算什么,以運河兩千五百年的歷史計,這點時間甚至連它的一百分之一都不到,但放在一個人的身上,就有點可怕了?;蛟S,是這種情緒影響了后來的興致,或許,是這該死的天氣實在太熱了??傊斘蚁萝嚭笞哌^去,在一定距離外,望著站在古運河邊一個高高臺基上,目光凝重、孤獨而倨傲的皇帝,心里除了同情和敬畏,一點別的感覺也找不到。幸好售票處旁邊那個小柜臺,擺了許多介紹他的小冊子,大多沒有書號,是當?shù)匚谋2块T自己印了賣的,挑了幾種圖片比較豐富的,準備帶回去好好研究一番,不然這趟差不多又算是白來了。
回來后忙中偷閑去了天寧寺,無復當年風采那是必然的,時代畢竟已是二十一世紀初了,你還想怎么著?只不過到了這里,不看上一眼,心里有所不甘罷了。出來時沿河邊慢慢走、看,眼前這段為明清時運河入城的主要河道,跟兩千多年前的邗溝路線相去不遠,而后來隋煬帝開鑿的部分,更有很多地方與它都是重合的。它像奇跡或者榮譽的某種代名詞,見證了一座城市的鼎盛與輝煌,雖然同時也見證了它的衰落。其中城區(qū)從灣頭至瓜洲全長三十公里的這段,作為點睛之筆,集中了運河文化中最優(yōu)秀的部分:歷史遺跡、人文景觀、經(jīng)濟盛景,要什么有什么。鐫刻著御碼頭三個道勁大字的石碑,在正午的日光下瞧著有些炫目,當年皇帝的浩蕩船隊就??吭谶@里。兩百年前如果我像現(xiàn)在這樣憑欄閑眺,放任自己的遐思,很有可能會遭侍衛(wèi)驅趕或太監(jiān)辱罵,說不定還會被捉將官里去打板子。一想到時間的無情,想到權力榮華的飄忽與易逝,盡管寺內法堂現(xiàn)在已成為古玩市場,河面大小畫舫的梢頭,也一律高高插著乾隆風情游的煽情旗幟,我還是一點也幽默不起來。
昨天傍晚在瘦西湖躲雨喝茶,曾跟同桌一位老者偶然扯起運河的情況。老先生是本地人,聽口氣好像還是行家,說起這些年全國各地搞文化,熱衷于修復古跡,他認為事情自然是好事情,但規(guī)劃上方法上存在不少問題。比如采用石塊將古運河兩岸駁岸,好看是好看了,沿途水上水下的生物鏈卻遭到難以彌補的損害。有資料表明,這幾年運河的自凈能力連續(xù)下降,顯然與此工程有著直接關系。等后來談到有位水利局退休專家去年給市長寫信,倡議建立運河水利博物館,并稱:“這一建議已引起了有關部門的重視”時,神情才明顯有些興奮起來。具體設想是以現(xiàn)在的茱萸灣為中心,建一個規(guī)模不太大的綜合性“序館”,然后按水系結合現(xiàn)有水利歷史遺跡,分西南、東南、東北和西北輻射出四條線路,構成揚州江淮水利歷史文化的完整網(wǎng)絡。我理解他作為一名普通市民對自己城市的感情,同時告訴他杭州方面的動作也不小,從十年前開始投下巨資治污,首次提出“為運河洗把臉”的口號,到前不久《京杭運河杭州段綜合整治和保護開發(fā)戰(zhàn)略規(guī)劃方案》正式出臺,一切都按預定計劃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我們?yōu)樽约核幼〕鞘形磥淼那熬拔?,分手時還不忘以茶代酒彼此干了一杯。
說是八怪,還有一怪
早上又去天寧寺消磨,七點不到就起來,主要是想體會一下“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的古典意境,沒想到還是去晚了,人還剛到門口,就聽得里面已是亂哄哄的一片嘈雜聲,有打拳的,扭秧歌的,遛鳥的,吊嗓子的,更多的當然是那些趁早來搶攤位的文物販子,將大殿前的天井和長廊兩端占得滿滿的。大小不等的白色編織袋,里面倒出的全是從四鄉(xiāng)搜羅來的真真假假的古董,彼此貼耳細語,神情詭秘,間或也有嗓門如雷,粗著脖子討價還價的。無法想象長年與梅花為伴的金冬心,或瞎了一只眼睛的黃癭瓢,畫得腰酸背痛之際出來透口氣,看到這樣的熱鬧景象,會是如何驚惶的感覺?出來后閑走散悶,見對面即為揚州古籍書店,進去看了一會。書倒是不少,價格自然也與時俱進,關鍵是沒找到什么想要的。柜臺前有位老先生戴了眼鏡在修補古籍,慈眉善目、專心致志,放下剪刀時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這個動作給我留下較深的印象。
去大東門尋訪當年沈三白夫婦落魄揚州時的故居,是個臨時增加的節(jié)目。說起慚愧,這線索還是昨天剛從當?shù)刈骷翼f明樺的書里得來。據(jù)韋先生考證,沈復《浮生六記》里所說的“賃屋于邗江先春門外,臨河兩椽”,位置基本可以確定是在今大東門河東一帶。這一線索引起了我的極大興趣,一自然是因為對沈三白的感情,二是那里為運河入城的分水處,本來也是需要去看一下的地方。叫了出租車匆匆趕去,入眼到處是半世紀前的生活情景,狹窄的路面,傾圮的木樓,滿街滿巷的商店貨攤,一座水泥坡橋和一條約十米寬的河夾在中間,將整個居住區(qū)勻稱地分割成兩半,這就是有名的大東門橋了,而底下那條河流來頭更大,兩百年前它的名字叫小秦淮河,是揚州最繁華的地帶之一。到后跟韋先生通電話,被告知由于年代久遠,人事凋敝,目前他的考證,只能推斷在此區(qū)域,暫時尚無法具體落實到哪一幢哪一戶。盡管如此,感覺已是不虛此行。至少這對貧賤夫妻當年潦倒的生活場景,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所印象。下次來時想請韋先生相陪,再來慢慢尋訪,如果到時候他的研究有新的突破,那當然是更好了。
下午基本消磨在那一帶,把附近的老街老房子都看了個夠。《陶庵夢憶》稱:“廣陵二十四橋風月,邗溝尚存其意。渡鈔關橫亙半里許,為巷者九條。巷故九,凡周旋折旋于巷之左右前后者什百之。巷口狹而腸曲,寸寸節(jié)節(jié)有精房密戶?!闭f的雖然不是這個地方,但那種格局卻很相似。擁擠的街道、狹長的巷子,兩旁的門樓雖然破敗,但從那些塵垢的磚雕、窗欞、墻基上,依然還能瞧出幾分從前的氣派。尤其是大膽闖入某個庭院,透過天井里雜亂的違章建筑,想象屋主當年富奢逸樂的生活,那種感覺也許更讓人感慨。
后來回到橋邊再作尋訪時,天色已近薄暮,這次可不是為了沈三白,而是因為石濤了。在晚年致友人的信中,此老曾描繪自己在揚州的居住景狀,“……在平坡上,老屋數(shù)椽,古木樗散數(shù)株。閣中一老叟,空諸所有,即大滌子大滌堂也”,而這個地方,據(jù)他朋友稱也即在此一帶。石濤在中國畫壇上,也算是個另類的老祖宗了,揚州八怪那些家伙,筆墨上做派上,暗中其實都是學他的,只是大多沒有他的功力和學養(yǎng),有些畫虎不成反類犬罷了。想起明天就要離開這里,晚飯后還去泡了澡堂。揚州人愛說“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前一種是喝茶,后一種指的就是洗澡。有一首清人小詞專道此事:“揚州好,沐浴有雙池。扶掖隨身人作杖,摩挲遍體客忘疲,香茗沁心脾?!睒啡な菍懗鰜砹耍牟煽墒且稽c也無,全不如“洞房花燭,不如熱水泡腳”這句民諺來得狠,來得過癮。聽說揚州評話里多的就是這種段子,下次來時可得好好去聽一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