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歲的時候我畫過一幅畫。畫上有兩個山頭,中間夾一條道,一個山后頭露出半拉兒紅太陽。二十八歲的時候我又畫過一幅畫。畫面橫八尺,群山綿延不絕,末了還題上王維的四句詩。十八歲的時候我沒畫畫,那年我讀高三。星期六我去看她。傍晚她出來送我,正是殘陽如血。我看見她身后矗立著三個山頭,長滿茅草般樹苗的山頭,朝東一面都泛著青紫的暗。一條沙石路從最東邊那個山后頭拐出來,經(jīng)過腳下往西北,過二三百米接上一段土路,下一個坡,折向東北。我對她說,回去吧。她看著我,長長的睫毛才眨了兩下,車子就啟動了。很多人都看她,甚至包括司機(jī)。車?yán)餂]了座位,有十幾個人卡在廊道里。我夾在人群中間,先從這邊的窗子看她,可汽車擰歪了身子,把她甩在車后頭。我就從后窗看她,可后窗玻璃上全是泥巴。我急得沒法,等著汽車再把身子擰過來。這樣反復(fù)了好幾次。每次我都看見她站在那里,粉紅裙子讓山野鼓起豐盈的欲望。有次我覺得汽車甚至橫了過來,車尾巴撅著,像草驢要拉驢屎蛋子。也就這個時候,她突然跑起來,不住地?fù)]手,像發(fā)生了什么事。我隔著座上兩個人,使勁往外伸頭,外座的人用肩膀狠狠頂了我一下。車身又平穩(wěn)下來,拉完驢屎蛋子的感覺。從側(cè)面看不到她了,我再努力往后看,可后窗被泥巴糊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我想著她擺手的樣子,心里一陣不安。會有啥事呢?有啥事也不要著急啊。這樣一想,整個山野都暗下來,粉紅像潮水一樣退卻。
車?yán)锒际寝r(nóng)人,一片嘈雜。隔一段時間,車子就接上一兩個人,我被擠到了廊道后半截,腳被別人的包硌著,站都站不直。過了半個來小時,再也擠不上人了,售票員才開始從前往后擠著賣票。是矮個子男人,鬈頭發(fā),油乎乎的破綠書包。他擠一步站一會兒,撕票,找錢,吆喝。我早把兩塊錢攥在手里等他。他擠到我跟前。
你去哪?
去官莊。
這車不到官莊。
咋能呢?
你坐錯車了。
我有些懵。別人都扭過頭來看我。我故作鎮(zhèn)定,可臉色像外面的天空一樣青灰。我不知道該不該繼續(xù)坐下去。外面很陌生,沒有我見過的樹木和石頭,沒有我見過的道路,也沒我見過的暮色。我遲疑著。
你下車吧,這車就往北拐了。
還有別的車沒?
東邊四五里有個村子,叫黑峪。那里還有一趟到官莊的車,七點(diǎn)發(fā),你跑過去還來得及。
我被拋在塵土飛揚(yáng)的山間公路上,像汽車?yán)碌囊粋€驢屎蛋子。不過幸好是夏天,天色還早。我想頂多二十分鐘就能到黑峪。如果跑得快些,也就十五分鐘?,F(xiàn)在六點(diǎn)半,肯定能趕上最后一趟車。這樣想著,腳步不覺快起來。小路是大路的一個分岔,斜著往東,也就三兩步寬。待爬上一個漫坡,兩旁便是一人多高的莊稼地,左邊玉米,右邊高粱,把路逼得更窄了。莊稼葉子嘩啦啦響,叫人心里發(fā)怵。要是自家的莊稼地多好啊。我家有十畝地。大夏天,我跟父親母親到地里施肥。等從密匝匝的田壟里鉆出來,滿頭滿臉的汗水叫風(fēng)一吹,真透心地爽。父親母親扛著镢頭、鋤頭走在后頭,我就推著空車子在前頭跑。小路的車轍里長滿了車前子。我用不著抬頭看路。那路會說話,會擺手,會把尾巴甩一甩,把我們甩在家門口??涩F(xiàn)在,我在別處,在人家的地頭上。人家的路不說話,只沉默。我發(fā)瘋地跑,背上濕乎乎的,也不知是冷汗熱汗。看看表,快七點(diǎn)了。踮起腳尖往遠(yuǎn)處看,啥也看不見。那個叫黑峪的村子,它在哪里呢?
后來我知道,她是哭著回家的。當(dāng)她看到汽車向東北拐的時候突然明白過來,可她攆不上車,車很快就加速了,任憑她咋叫也聽不見了。她又氣又急。她想起上一次。她的淚水迷蒙了雙眼。
她說,你上次是聰明是糊涂?我說不知道。她說,你真奇怪。我想,我真的很奇怪。那是第一次去她家,騎自行車走了四十里路,一個小時零十分鐘,問了一個人就到了。往回走的時候還早。她站在村口,粉紅裙子給我鼓足了勁。我循著來時的路,繞過一個大煤場,哼著歌拐過山口。一條還算平坦的沙土路在山間起伏,偶爾有車輛開過,刮得我睜不開眼。半小時以后,我開始覺得不對勁,找不到來時的路。要是找到那條路,一直往北就萬事大吉了,可我找不到。太陽發(fā)紅的時候,我終于在山坡下沿上看見一個村子。兩個媳婦正扛著鋤頭回家,褲腳挽到膝蓋上。我問,大嬸,這是啥莊?一個媳婦說,石峪。我暗想,來的時候沒到過。從這里到濟(jì)青路還有多遠(yuǎn)?你說濟(jì)青路嗎?是啊。一個媳婦就抬手指一指,你該往那走。
太陽已挨著山包了,山野上滾滾蒼綠,眼看就塌下來,淹沒我走的路。我硬著頭皮,朝那媳婦指的方向走。她們很快在一個石垛子后頭消失了。村莊靜靜地扯起炊煙。我突然想,這村莊是誰的,誰就應(yīng)該很滿足。看著那塊電子表,我過了四個小時才回到家,父親正在村頭焦急地等我。那次迷路成了我勇敢的歷險。因?yàn)槊月?,我才?jīng)過了很多從沒到過的村莊,看過那么多從沒看過的山。后來她笑得直不起腰來。她說你掉了向應(yīng)該再回來,你為啥不回來呢?我不能回來,我想。
我看著她深暗的眸子,突然覺得她是一個女巫。她能把我從遠(yuǎn)方召喚到身邊,但在我離開的時候,卻總叫我找不著回家的路。我的聰明和愚蠢,其實(shí)都是她變的戲法。比如那次她在山頂上等我。就是她村子后頭的山,我從沒去過一次。她說那山腰有一個破廟,她就在那里等。我到的時候是晚上七點(diǎn),街上早沒一個人。這個村落狹長,沿平緩的山麓延伸。泉水漫過街面,濕透沉寂的暮色和一兩聲狗叫。我小心地趟水,看著兩邊低矮的屋舍,青磚黑瓦的門楣,拐來拐去,終于到了山根兒。腳下有條明顯的泥巴路,經(jīng)過幾棵花椒樹藏進(jìn)一人高的蒿草叢。我尋找她的腳印。我知道在這潮濕的泥路上,一定有她的腳印。她的腳印嬌小,但充滿活力。她的腳印溫柔而純潔??晌覄傋吡艘欢剑奶蝗患涌?,眼前一陣發(fā)黑。一條蛇擋住了去路。它是綠的,瑩晶的綠色,甚至在暮色中發(fā)出光芒。它把頭扭過來,輕輕吐一下舌頭,眼里閃出一點(diǎn)驚奇。我定睛看著它。我想是她叫蛇來的,她在山上,她派蛇來接我。這個時候,我就聽見山上傳來細(xì)細(xì)的歌聲。
七點(diǎn)多了。我好像看見最后一班車在黑峪街頭停一停,接上一兩個人,然后扭著屁股,在青石路上一顛一顛地開走。我有些絕望。腳下早不是路了,只有尺把寬的土堰,偶爾一叢荊棘枝子把路遮住,逼我往玉米地里鉆。我終于急得喊出來。喊聲把我嚇了一跳。我趕緊蹲下來,再不敢出聲。我那喊聲沙啞得像兩片莊稼葉子的磨擦,很快在莊稼地里消失了。我聽聽有沒有別的動靜。啥也沒有,只是心跳。這山坡上可能不會有狼,據(jù)說幾年前有人在南山上看見過狼,現(xiàn)在該都跑到山里頭去了。會突然躥出一只啥東西呢?野兔,獾,還是狐貍?千萬別是狼。我找兩塊石頭攥在手里,這才覺出手心里全是汗。如果突然出現(xiàn)一個妙齡女子呢?她輕啟朱唇,向我拋出誘惑的笑。她玉腕輕揚(yáng),我就癡了一樣跟她走。眼前一片深宅大院,清風(fēng)過處,重門自開,她回眸一笑,頓生無限的風(fēng)情。我驀地一個冷戰(zhàn)。
然而,真的橫出一道墻。破石頭墻,兩邊被莊稼葉子遮住,中間有個半人高的豁口。我趴上去往里看,是畝數(shù)地一個廢場院,一間破屋子,一堆石灰,一個石碌碡滾進(jìn)草里。對面是半截墻,半掩的籬笆門。我不敢再往莊稼地里鉆,索性翻過墻去,三兩步就跑到籬笆門跟前。往外一個斜坡,我看下去。我簡直就再喊出來了。
那邊竟是稀稀落落幾戶人家。
大學(xué)畢業(yè)以后,我一共教了三年書,然后被調(diào)到政府機(jī)關(guān)工作。我的辦公室與家只有三里地,它們分別在一條街的這頭和那頭,中間不用拐一個彎。晚上,有時凌晨,我身心俱疲地從辦公室出來,抬頭看見星星,看見一兩朵云被風(fēng)扯散。懶懶地往回走,有時伸頭瞅瞅寂靜的巷子。從沒進(jìn)去過的巷子,在撤除滿街的雜貨以后,顯出一點(diǎn)難得的陌生。五步遠(yuǎn)一棵樹,腳步正落在樹干影子上,那些樹長得齊整,在一人多高的地方橫展臂膀,開滿粉紅的花。我走過大約百十棵樹,再經(jīng)過一個十字路口,就能到住處。我不用數(shù),低著頭就知道走到了哪棵樹,知道它樹杈上綁著的那個廣告牌。有時大雨,風(fēng)刮折了傘,下水道口被垃圾堵了,來不及泄走的水把街道沖得一片狼藉。我從街心趟過去,心里沒一點(diǎn)驚慌。個別場合,比如我喝多了,從酒店里出來已近午夜,別人都一哄而散。我騎著車子往回走,腳下不聽使喚,從街這邊撞到街那邊,車子歪了又扶起來,甚至還在馬路牙子上打個盹兒。第二天早晨,我會問她,我的車子騎回來沒?她就嗔怪道,車子是騎回來了,就是掉了一個輪子。我傻笑。我知道在這個城市的十年,已讓我喪失了迷路的能力。
天很暗了,星星格外亮,北斗七星的勺把指向西南。邁下幾層高低不一的石街,就看見七八戶人家沿坡往低處排下去,曲曲折折的石街在星光下發(fā)亮。我走到最近的一家門口,大門還敞著,影壁上襯出暗暗的燈光。使勁敲敲門,問,有人在家嗎?就聽見有說話聲,接著一陣碎步,一個穿褲衩的小男孩撞出來。你誰呀?他上來就問。我一下子啞住了,不知咋回答。這時影壁上燈光一暗,一個男人光膀子站出來。我說,大叔,我是官莊的,想到黑峪坐車,可跑迷了路。哦,他說,進(jìn)來坐坐,進(jìn)來坐坐。小男孩往旁邊退兩步。我沒心情往里走,直接問,大叔,這是哪里,離黑峪多遠(yuǎn)?嘿,你今天是走不了了,這莊叫石坑,到黑峪至少得七八里。噢,我皺緊了屬。不要緊,待會兒我給你找個住處,先在這里熬一宿。
我沒了退路。小男孩跑進(jìn)去,到里面和誰說話。我跟著那男人進(jìn)了院子。挺窄的院落,屋子都矮破,北屋像正屋,掩著半扇門,小男孩一腳里一腳外跨在門檻上。男人蝦腰把一個杌子遞過來。還沒坐下,聽見屋里稀里嘩啦的水聲,接著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干啥的?過路的。男人邊說邊把一個大瓷碗擺在矮桌上,拎一個破鐵皮暖瓶倒水。男孩倚在門框上看我。男人又沖屋里喊,孩他娘,麻利點(diǎn),弄點(diǎn)吃的來。我連忙擺手說,不用不用,我吃了。這時候才覺出肚子一陣攪騰。他咧嘴道,不實(shí)在,沒吃就沒吃,俺這里也沒啥,就煎餅咸菜,等吃完了飯,叫孩子領(lǐng)你去學(xué)校里住下。學(xué)校?我心里嘀咕,這里也有學(xué)校?但沒再問,既來之則安之吧。
剩下的事更沒什么可說的。到此為止。
我削好一個蘋果,把長長的蘋果皮順在桌子上。那蘋果皮粗細(xì)不均,一節(jié)節(jié)地蠕動,像一條蛇。她坐在對面,眸子里閃著憂郁的光。我看到你坐錯車了,為啥不回來呢?你不知道我一直在村口等你啊?這個問題她問過好多次了。我用小刀把蘋果皮一截一截切斷,每切一下,整條蘋果皮就一陣抽搐,好像感到了疼。她該知道,一個人的內(nèi)心就像一座很深的庭院,里面有很多間房,很多道門,很多連自己也沒去過的旮旯兒。一個外人到你家里做客,從大門進(jìn)來,被你領(lǐng)進(jìn)客廳,他只能看到“忠厚傳家遠(yuǎn)”的家訓(xùn),看見平平常常的花木盆景,再有重重簾幕后面緊鎖的門。只有遇到一個紅顏知己,你才會把她領(lǐng)進(jìn)自己的燕寢,向她展示自己的珍藏,表露只有她才配知道的秘密??僧?dāng)她走了以后,把一件小巧的飾物丟在你家里了,她說就在你的床上,可你怎么找也找不到。它就在那里,在你自己家里,你怎么會找不到呢?
她張嘴咬一小口蘋果,那蘋果疼了一下,發(fā)出嘎吱的聲音。
你覺得我笨嗎?我問。
不啊,我只是覺得你這經(jīng)歷像個夢。她嘴里飄出蘋果的清香。
我確實(shí)做了個夢,就那天晚上。學(xué)校原來就是村頭那個籬笆院子,一個廢場院。老師只有一個,是這村里唯一的高中生,沒考上大學(xué),回家種地。街坊們覺得他是這村里的秀才了,就央求他教孩子念書。一共四個孩子,兩個八歲,一個十一,一個十二。想不到我和那老師拉得挺投機(jī)。他只比我大兩歲,壯實(shí),農(nóng)人的筋骨,但戴著一副斯文的近視鏡。我們在破屋門口瞎扯,我坐小杌撐,他就坐在那個碌碡上。北斗星的勺把繼續(xù)往西偏,天上生了幾塊云彩,野外的空氣格外清爽。約莫到了后半夜,我就在他的小破床上做了個夢。我夢見第二天他領(lǐng)著我往山外走,回頭看見他的學(xué)校上空飄著一面小小的五星紅旗。從村子下去是一個水壩,過了壩是貼在半山腰上的一條小路。蹭過這條路,迎面一道山崖,中間像被斧子劈開,硬硬地亮出一扇門。
好夢,夢是一種預(yù)兆。她說。
工作有好些年了。我坐在辦公室里,特別想畫那片山。不過在我的構(gòu)思中,那山里沒一戶人家。我花了一周的業(yè)余時間畫這幅畫,并題上王維的詩。本來我想把那首詩全寫上的,但覺得這詩的后半截里有人跡,與畫的主題不一致,也就沒寫。一次她在我辦公室里玩,隨意翻看我桌上的東西,我就把這幅畫給她看。她驚異地瞪大眼睛說,這是你畫的嗎,當(dāng)真是胸有丘壑啊。我搖搖頭,心里想,你不會不懂它吧。她沒留意我的表情,順手打開一個藍(lán)本子,一搭眼又合上了。我笑笑,看吧,對你沒有秘密。她就把那本子打開。
月日。周日。昨晚本欲加班寫稿,有同事約去喝酒。因?yàn)橐影?,沒敢喝白酒,啤酒喝了不少?;剞k公室上網(wǎng),沒心寫稿??吹絽请娻],回信。今天上午才完稿,感覺還行。下午在辦公室,抽空作畫。
月日。周一。上午開會,有三個會議的材料要準(zhǔn)備,頭疼。下午寫材料。晚上繼續(xù)作畫。
月日。周二。上午在辦公室。中間一老家婦人來找,說孩子在高中被人打,學(xué)校不問青紅皂白要開除他,看能否從中調(diào)解。聯(lián)系請高中教導(dǎo)主任吃飯。約定晚上。中午臨下班突然接到通知,明天上級來視察I作,抓緊準(zhǔn)備匯報稿。下午下班前交稿,等領(lǐng)導(dǎo)審稿,推遲約定。又抽空畫山,已具規(guī)模。
月日。周三。上午接待上級視察。匯報。看現(xiàn)場。中午在招待所吃飯。下午視察組回程。在招待所期間抽空到門口書店,買黃仁宇《資本主義與二十一世紀(jì)》和劉小楓《沉重的肉體》。下午抓緊準(zhǔn)備有關(guān)會議材料。晚上請高中教導(dǎo)主任吃飯。原來那孩子調(diào)皮,與同學(xué)打架,學(xué)習(xí)又不行,學(xué)校欲勸其退學(xué)。請他從中協(xié)調(diào),讓孩子念完高中。應(yīng)該沒事。
月日。周日。去濟(jì)南某報社送稿。報社在某街某號,沒去過,但知道大體位置。約莫快到了,但始終看不到報社。向一老頭問路(老頭可靠些),說在前邊不遠(yuǎn)。車堵得厲害,始終不見。于是打報社電話,說就在這里。于是再問一中年婦女,她茫然無所知。再問一店鋪老板,說附近沒有這地方。這個地方不小啊,我們都暗自納悶。于是再驅(qū)車往回找(幸好不是單行線)。在一個小街口停下,問樹下推車賣豆腐的婦女,還不知道。于是往里走幾步,一抬頭,里面竟赫然幾個紅字,正是報社。心喜若狂,趕緊招呼司機(jī)往里開,賣豆腐的把車子推到樹后頭。
月日。周五。昨晚突然拉肚子,并發(fā)燒,實(shí)在起不來。打電話到單位請假。將山畫完,滿紙氤氳,自喜。吳打來電話,說幾天后放假,過來看我。
月日?!?/p>
她看我的東西總是很投入,最無聊的東西也能一字一句看到底。我問她,你看到啥了?她說,姓吳的是誰?我說,早和你說過了,他不是向咱借了兩千塊錢嘛。哦,她說,我都忘了。我說,他說過幾天放了假回來看我,約我走一趟巴漏河呢。她一咧嘴,這么浪漫啊。我說,就是往他家走,我想看看原來迷路的地方。
過兩天,吳來了。還是老樣子,壯實(shí),農(nóng)人的筋骨,戴著一副斯文的近視鏡。他就是那石坑小學(xué)的老師。在學(xué)校里教那三四個學(xué)生的時候,他堅(jiān)持自學(xué),后來就考上研究生了。一共考了三年。第一年英語差幾分沒考上。第二年教育局有了新政策,不同意他考,因?yàn)槟莻€鄉(xiāng)鎮(zhèn)缺老師,他走了那學(xué)校就沒老師了。他就托熟人從別的鄉(xiāng)鎮(zhèn)蓋章開了證明,終于考上了,可大學(xué)調(diào)檔時發(fā)現(xiàn)有差錯,硬給他撤了下來。第三年他繼續(xù)考,這時候他都三十五了,有兩個孩子,老婆在家種地,受盡了苦。可他橫下一條心,非考研不可。于是他來找我,說能不能想辦法找領(lǐng)導(dǎo)報上名。我說現(xiàn)在的政策還是不讓考,找人也白搭。他知道我實(shí)在,也沒二話,就回去了。等研究生考試以后,他告訴我他又考上了,還是從別的地方開的證明。我說你又冒險,走不了咋辦。他說再想辦法吧。過幾天,他竟然從某大學(xué)里開了個證明,說是前年就考上了,因招生名額所限未被錄取,是今年補(bǔ)錄的。我說你試試吧,我不敢保證。他就拿著那一套證明找領(lǐng)導(dǎo)去了。很快他興沖沖地跑回來,說領(lǐng)導(dǎo)同意調(diào)檔了。看著他興奮的樣子,我卻高興不起來。我想他可夠狠的,他走了,老婆孩子咋辦?甚至,他會拋棄他們嗎?再就是,那山里的孩子再也不會有老師了,那個兔子不拉屎的窮地方,叫誰誰都不去。
當(dāng)然,我不能否認(rèn)他的勇氣。這個我做不到。我忽然想起我的迷路。我內(nèi)心深處有一種牽掛,它撕扯我,嚙咬我,糾纏我,總讓我回顧過去,看不見前頭。那是啥東西呢?他在城里住了兩天。到周六,天氣挺好。我們在城東十里一個橋上下了車,準(zhǔn)備我們的溯河之行了。她跟著。從橋上望去,東南西北走向的河床掘地而行,全是白花花的鵝卵石。河道綿延數(shù)里后拐一個彎,消失在綠蔥蔥的田野里。我們從公路護(hù)坡滑到河沿上,再從河沿滑到河里。鵝卵石硌在腳上很難受。河床里有一些挖沙后留下的坑,因?yàn)閯傁逻^雨,積著水,竟然還有人垂釣??目慕O絆往前走,沿河有兩三個石料廠,停著幾輛拖拉機(jī),還有挺長的拖掛,車道便從河沿爬上岸去。往上游走,河道漸漸窄了,河沿上慢慢見了些灌木,兩岸的莊稼地越來越厚實(shí),天和地都互相看著,一片沉靜。我們走路不如吳,他顯得悠然自得,一點(diǎn)不累。我們可堅(jiān)持不了,就說歇歇吧。三個人坐下來。土岸曲曲折折,有時開一個豁口,有時露出一兩個洞來,圓圓的,好像很深。她問是啥洞?吳說是燒窯留下的。我突然覺得這種洞似曾相識。嗯,夢里見過。那是女兒去上學(xué),從臺階上蹦蹦跳跳地往下走,突然跌了一跤。我三步并作兩步往下跑,等到臺階下頭,卻啥都沒有。我像沒頭的蒼蠅到處亂撞,卻發(fā)現(xiàn)女兒的書包就放在堰下頭一個洞里。圓圓的洞。我趴在洞口往里瞅,里面越來越寬,可口太小,咋鉆也鉆不進(jìn)去。仔細(xì)查看洞口的泥土,沒任何痕跡。再一回頭的時候,女兒突然就撞到我懷里,說老爸,我換了個新書包回來。我一下子松了口氣。
三四個小時過去了,眼看著到了晌午,河里越發(fā)難走了,可離他家好像還很遠(yuǎn)。水流漸漸連貫起來,嘩嘩作響,碰在石頭上濺起潔白的浪花。抬頭看時,群山正綿延不斷地奔到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