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紺弩在他八十三高齡時,擲下了手中的詩筆,與世訣別。迄今二十年過去了,而紀念他的文章不絕于媒體。他的一生中除了挨整、流放、蹲監(jiān)獄,并沒有做過什么足以引起轟動的大事業(yè),不曾有過顯赫的地位,不曾獲過大獎的桂冠。紀念文章談的最多的,無非是他的詩。而十卷本的《聶紺弩全集》,其實只有一卷是詩,而且他的六百多首詩中以七言律詩居多,并沒有《蜀道難》、《長恨歌》、《三吏》《三別》那樣的長篇巨制。那么,讓人不禁要問:聶紺弩魅力何在?
聶紺弩的舊體詩固然別開生面,自成風格,但在我反復的閱讀中,深刻感動我心靈的并不在詩的藝術技巧方面。我從他的詩中讀出了他的人格,他的氣節(jié)。蘇東坡《留侯論》日:“豪杰之士,必有過人之節(jié)?!蔽奶煜椤墩龤飧琛吩疲骸皶r窮節(jié)乃現(xiàn),一一垂丹青?!闭且环N“特立而獨行”的氣節(jié),使聶紺弩這個名字輝耀文壇,讓人思念,讓人敬仰。
一、以蘇武牧羊的典故抒郁苦、寓氣節(jié)。
在聶紺弩詩集中有一首《瘦石畫蘇武牧羊圖》,一直被認為是為尹瘦石的畫作所題的詩,錯了,實際是有詩無畫。聶紺弩想象而成詩,所謂畫者,假托而已。
從聶紺弩案件的司法檔案中,我們找到了這首詩的出處。這是一紙用毛筆寫的致黃苗子的信,原稿日:
苗兄:偶得詩一首,題日《題黃苗子畫蘇武牧羊圖》。兄自未畫至希畫之,以實吾詩;即(使)終不畫,則我自為吟草,加此一題耳。詩曰:“神游獨到貝加湖,酹酒追呼漢使蘇。北海今宵飛雪矣,先生當日擁裘乎?一身胡漢撐奇骨,千古人羊僅此圖。十九年長天下小,問誰曾寫五單于!”專此呈教,順候吟安。弟紺弩敬上。中秋前夕。
這一手稿寫于1962年。與收入《散宜生詩》中的那首《瘦石畫蘇武牧羊圖》相對照,有幾處文字出入:第一句中“獨到”,后者為“忽到”;第二句“酹酒追呼”,后者為“湖上輕呼”;第三句“今宵”,后者為“今朝”;第四句“擁裘”,后者為“有裘”;第五句“撐奇骨”,后者為“資何力”;第六旬“千古”,后者為“萬古”。
“文革”之前,聶紺弩把詩稿燒掉了。后來編輯詩集時,不少詩是依據(jù)記憶重新寫出來的,所以文字出人之處往往較多。從寫蘇武牧羊這首詩來看,我認為還是原稿更好一些,后來詩集中的幾處文字變化稍覺遜色,“今朝”不如“今宵”,“有裘”不如“擁裘”,“輕呼”不如“追呼”,“資何力”更不如“撐奇骨”。至于詩題中的“苗子畫”變成了“瘦石畫”,大約是后來回憶重寫時或者記憶有誤,或者是覺得反正是虛擬、假托,寫成哪位畫家都一樣吧。
時在香港的高旅與聶紺弩通信較為頻繁,1962年聶致高的一封信中就附有《題苗子畫蘇武牧羊圖》這首詩,與檔案中的手稿內(nèi)容相同。同一時期聶在致高的信中也曾多次提到畫家尹瘦石,提到尹畫蕭紅遺像、畫柳亞子、畫杜秋娘、畫馬等,卻未曾說到尹有畫蘇武之作。直至1987年侯井天為編撰《聶紺弩舊體詩全編》向尹瘦石函詢時,尹的回信閃爍其詞,只是說《蘇武牧羊圖》作于六十年代初回京之后,確切年代記不起了,畫在“文革”中抄失。這種回憶的表述是很模糊的。究竟尹瘦石有沒有作過此畫,聶紺弩是否見到此匭,這都是疑案。
唯能肯定的是:聶紺弩寫蘇武牧羊這首詩的時候,沒有任何畫家的畫,他只是“自為吟草,加此一題耳”。
既然沒有此畫,卻為何要虛擬有畫而寫這首詩呢?顯然,聶紺弩不是為畫題詩,而是為心題詩。我們由此就可以窺見詩人的內(nèi)心世界,在他的心目中的那個“漢使蘇”,是一個不屈不辱的氣節(jié)的化身。詩中不是簡單地寫蘇武這個人,而是要表現(xiàn)一種萬古永存的氣節(jié)。
聶紺弩從“肅反”運動受批判,到“反右”運動被戴上帽子,始終保持著正直磊落的姿態(tài)。下放到遙遠的北大荒后,他巧妙地用了寫舊體詩這種方式來抒發(fā)胸襟。當年的北大荒是怎樣的一個地方呢?“天蒼蒼,地茫茫,一片衰草枯葦塘?!薄把╋w揚,風癲狂,無晝夜,迷八方。天地末日情何異,冰河時代味再嘗,一年四季冬最長?!?聶詩《北大荒歌》)在這樣一種天地情景中,聯(lián)想起古代遠徙貝加爾湖的蘇武,便是很自然的。聶詩《放?!肪陀小疤K武牧羊牛我放,共憐芳草各天涯”的句子,《歸途》又寫道:“貝加湖想鄰青冢,懷古情多事又非?!币鹪娙寺?lián)想的外在的東西,是冰天雪地、荒曠迷茫的環(huán)境,內(nèi)在的東西卻是氣節(jié)。
“雪地又冰天,苦忍十九年。渴飲雪,饑吞氈,牧羊北海邊。心存漢社稷,旌落猶未還。歷經(jīng)難中難,心如鐵石堅……”這就是蘇武,這就是一種貞志如鐵的氣節(jié)。伴隨著蘇武牧羊這類的歷史故事的世代傳誦,氣節(jié)觀深深地浸透在我們的民族精神中。每個優(yōu)秀的中國知識分子,都把“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氣節(jié),看得比生命更重。聶紺弩由于自身的學養(yǎng)和遭遇,使這種傳統(tǒng)的人生準則完滿地熔鑄在他的生命中。在北大荒的日日夜夜,他從胸腔里對蘇武這個古代人物涌動著深切的欽慕。于是,一幅蘇武牧羊的圖畫就在他心中形成了,一首“題蘇武牧羊圖”的詩就在他的筆下出現(xiàn)了。
北大荒的惡劣處境,尤其是1960年饑餓的折磨,把不少人的生命葬埋在了林海雪原中。年屆花甲的聶紺弩在當年一起勞動的“右派分子”中,屬于年齡最大者,而且還曾因煮飯失火被送進監(jiān)牢。但他保持著自己的狷介而豁達的個性,抗爭艱難,傲睨世事,度過了那些苦厄的歲月。他在詩中寫道:“萬里投荒千頃雪,一冬在系五更風?!薄皫捉?jīng)春夏秋冬日,一笑東南西北風?!薄袄玟z既已交朋友,風雪何能損帽衣?!比绱藞砸銐蚜业那椴?,和蘇武的氣節(jié)如似一脈相承。
二、不肯隨波逐塵。習書法以自遣。
在連篇累牘的回憶聶紺弩的文章中,未曾有人談論過他的書法經(jīng)歷,這也算一段鮮為人知的事。
大約從1964年秋季以后,大抓階級斗爭的形勢咄咄逼人,聶紺弩表示不寫詩了,只是專心致志地練習書法。除自書條幅懸掛,亦偶贈人?,F(xiàn)在留存的聶的詩稿和書信,大多是毛筆書寫,或小楷,或行草。在檔案材料中,還幸而保存著聶紺弩關于書法的一些言談片斷。
時在1964年十一二月間,他有過這樣一些言談:
……現(xiàn)在沒有人寫文章了。我自己只能寫些罵人的文章,解放前后我在香港寫了些罵美帝罵蔣介石的文章,自己覺得還行。但是老寫老罵也就罵完了?!F(xiàn)在我沒有辦法寫文章,因為不能寫人。我最近詩也不做,只好寫字。
……杜甫最好的詩是安史之亂后,流離失所的時候做的。沒有一段失意生活,詩做不好,我自己對此有深切體會。一個詩人,一個書法家,都需要有一批朋友和周圍捧他的人。寫字,如果沒人捧也不能成為書家。解放后的沈尹默,就是由于我在出版社的時候老請他寫封面,其他人看了覺得好,也都請他寫,成為風氣,一時就聲譽高起來。
……我總算享了五年的清福,前幾年不做詩就不知怎么過日子,這幾年不寫字也不知怎么過日子。我并不是不想干(文學批評專業(yè)),我想批杜詩和莊子,可是有不少的事情痛苦著我,最大的痛苦是你這樣批,可又會碰上任何一個混賬王八蛋讓你那樣去批,這樣你就不能做任何事情!現(xiàn)在我后悔,如果當年不搞這個(文學),哪怕當兵都好,簡單嘛,何況當時真做了戰(zhàn)士,現(xiàn)在說不定當上將軍了??墒且灿袀€好處,經(jīng)歷事情多了,對人生的認識深了,這就是自己最大的安慰。
……中國文化也真怪,做詩,寫字,如果你沒有閑,那就搞不好;有閑,沒有一批朋友也搞不好;有了朋友,沒有圖書字畫的收藏,看得不多,也搞不好。因此,封建文化是一整套的,這個東西第一沒有用,第二不可能有那種條件,于是它就沒落……我相信總有一天,有一個文化上的高潮,寫字、做詩好的人都能吃得開,但也許到那時我們都看不見了。
直到1966年“文化大革命”大爆發(fā)之前,約兩三年時間中,聶紺弩對書法的興趣異常濃厚,議論書道成了他日常言談的主要話題。除了上面引述的幾段言論,還有一些東鱗西爪的零碎材料可證,譬如:
寫詩曰:老始學詩兼學字。聶在給黃苗子的一首詩中寫道:“老始學詩兼學字,貧如無米又無柴?!彼敃r的生活狀況,當然還不至于困難到“無米又無柴”,把年老與貧窮相系,這正如同杜甫“途窮那免哭,身老不禁愁”一樣,是詩人的一種遲暮情結。老年學字則是寫實。
寫信曰:寫字為生平難事。聶1965年致香港高旅的信中,曾兩次說到:“生平所遇二難事:寫字與圍棋耳,奈何奈何?!?/p>
研習名人字帖。聶收藏有王獻之《十三行》帖,后來請曹辛之為他揭裱。1964年5月寫信給黃苗子說,要看何紹基的字帖,黃送到聶家中。同年聶到西安時,再看碑林并購買了《圣教序》拓本,并因此回憶多年前與丁玲同行西安舊事,寫了“今朝定買右軍帖,借卜伊人歸不歸”一詩。
稱贊陳銘樞隸書。一次和朋友閑談中,聶說起陳銘樞的書法送人很多,并說:“我就看見他給章士釗寫過字,有很多同他那一輩的人都收藏他的字,安知將來沒有定論呢?”陳銘樞原為國民黨愛國將領,曾任全國人大和全國政協(xié)常委,1965年5月逝世后,聶紺弩前往追悼。陳逝世前曾應允給聶寫字幅,而未及實現(xiàn)。
以上所述,不僅顯見聶紺弩一度耽情于書法,而且可以使我們感受到他深潛于靈魂的道訓。聶紺弩原是以寫雜文著名的,以后從事古典文學編研,積學甚厚。但他對于文壇和學界在那個時期的趨炎附勢的風尚,極為反感,絕不隨逐。對于身居高位、炙手可熱的人,他從不恭維逢迎。對于那些隨聲是非、吠影吠聲的文人作家,他一向厭惡而不屑一顧。凡不能真實表達心聲、反映民意的文章,他寧可一字不寫。研究古典文學本來略可超脫,然而,從批判電影《武訓傳》、批判俞平伯《紅樓夢研究》、斗爭“胡風反革命集團”,到大規(guī)模的“反右”斗爭,及至后來姚文元批判《海瑞罷官》,戚本禹批判翦伯贊,最終爆發(fā)了要將“封資修”徹底掃蕩的“文化大革命”,對一切正直的文化人來說,這無疑是一個歷史的冰河期,筆墨紙硯都封凍起來,即使在古典文學領域,也正如聶紺弩所說,“你就不能做任何事情!”自1957年大運動之后,聶紺弩除了寫舊體詩,別的文字一概不寫。1964年后形勢再度趨惡,使他感覺到詩也不能寫了,于是就只寫字。不能寫文章,不能寫詩,這是聶紺弩的最大的內(nèi)心痛苦。在一種特殊的政治氛圍中,書法這種方式就成為他消解痛苦,表現(xiàn)自我,堅守道揆,保持氣節(jié)的一種人生選擇。
聶紺弩自北大荒結束勞動改造后,到“文化大革命”被投入監(jiān)獄,其間如他所言是“享了五年清?!?。這是他寫詩兼寫字的五年。他由此總結出寫詩與寫字的體會,第一是有閑,別的事情不讓干、不能干的時候,正是寫詩和寫字的好時機;第二是有朋友,“反右”運動為聶紺弩造就了一個朋友的圈子,經(jīng)常和詩酬句、談書論道的朋友,都是戴了帽子的人;第三是有書畫碑帖、古籍版本的收藏,這實際是標志文化人的學識素養(yǎng),是寫詩和書法的底蘊所在。除了這三條,聶紺弩的言談中其實還有一條更突出的體會,就是人生經(jīng)歷的重要性。他把平生涉世的至深體味,作為自己的最大安慰。冷面世事,集中心志于書法,正是他融化人生體味、達到自我安慰的途徑,是一種人格境界,也是一種氣節(jié)。
三、交友見氣節(jié)。臨危堅不渝。
聶紺弩贈答、懷念朋友的作品中,以寫給胡風和馮雪峰的詩為最多。當此二公危難之際,別人避之唯恐不及,而聶紺弩與他們的友情始終不渝。
聶紺弩與胡、馮的交往,要追溯到“左聯(lián)”時期。“左聯(lián)”解散之際,發(fā)生“兩個口號”之爭,由此埋下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界長期搏戰(zhàn)的導火索。從打倒“胡風反革命集團”,批判“大右派”馮雪峰,到“文化大革命”揪出“四條漢子”,這種沒有槍炮的戰(zhàn)爭,卻也是殘酷而恐怖的。聶紺弩在《風懷》詩中說:“三十年前口號提,民族革命戰(zhàn)爭旗。國防一派爭曾烈,魯迅先生病正?!痹娭兴傅目谔?,即是與“國防文學”一派相對立的“民族革命戰(zhàn)爭的大眾文學”口號。據(jù)胡風回憶,1936年魯迅臥病之時,馮雪峰于五月八日告訴胡說,口號確定,周先生(魯迅)同意了,讓胡寫文章反映出去,胡當晚翻閱手頭有關材料,寫了《人民大眾向文學要求什么》,九日上午送給雪峰,十日上午馮交還胡,一字未改,并說周先生也看過認為可以,讓胡找地方發(fā)表,胡交給聶紺弩,在《文學叢報》第三期上發(fā)表了。由此可知,這一口號從肇始就與聶紺弩有關,之后他寫過《創(chuàng)作口號與聯(lián)合問題》的文章,一直是胡風、馮雪峰的堅定的支持者。
從聶紺弩與胡、馮的密切關系中,我們總是可以看到魯迅的影子。追隨魯迅應該是他們思想感情相通的基礎。胡風曾被稱為“魯迅大弟子”,在魯迅逝世之初,他為整理出版和譯介魯迅遺著做了大量工作。馮雪峰與胡風頗有相似之處。與馮雪峰有過嚴重對立的周揚,經(jīng)過“文革”驚悟、泯除恩仇之后,說過這樣的話:“……馮雪峰同志,在我們黨內(nèi)他是較早地對魯迅采取比較正確態(tài)度的一人,一九二八年他就寫了一篇《革命與知識階級》為魯迅辯護,建國以后他曾經(jīng)主持過《魯迅全集》編輯出版工作,我們現(xiàn)在就是在這個基礎上來重新編定和注釋《魯迅全集》。他的功勞是不能忘記的。”至于聶紺弩如何追隨魯迅,有詩為證,如:“追隨魯叟已徒然,應再讀書三十年?!边@是聶1977年初所寫詩句,其時聶已七十五高齡,還說要把魯迅的書再讀三十年啊!魯迅百歲誕辰時,聶寫了22首詩以為紀念,手捧《魯迅全集》寫道:“我手曾攤三百日,人書定壽五千年?!鳖A言魯迅著作將有五千年的生命,可謂是極高的贊頌了。聶在分別寫給胡、馮的詩中,也每每提到魯迅,如“揚州明月茅臺酒,魯迅文章畫室詩”(《雪峰六十》),“文章注腳今天下,思想核心舊魯公”(《贈雪峰》),“頭顱險在上饒砍,口號欣將魯迅抬”(《挽雪峰》)??梢哉f他們的友誼是同氣相求,是以魯迅思想為紐帶的。
現(xiàn)存聶紺弩寫給胡風、馮雪峰的詩,各有二十多首,傾注在詩中的真摯感情非同一般。認真讀過這些詩,我們會感覺到在他們的友誼中,除了共同的文藝思想之外,還有更為深刻的內(nèi)涵。共同的思想傾向固然是友誼的基礎,但并不等于一定會成為終生不渝的朋友。聶紺弩對兩位友人的深切懷念和尊敬,還不能簡單認為是由于共同的思想觀點而產(chǎn)生。那些懷念和悼挽兩位友人的詩,都是寫在胡、馮蒙難之后,是由于他們遭遇了極不公平的待遇,聶紺弩才帶著極度悲憫和憤慨的心情寫下這些詩篇的。詩中一面流露出對友人的真摯的尊敬和愛戴,另一面則是表達了對政治迫害的不滿和抨擊。在以往頻繁的政治運動中,知識界、文藝界不少人士蒙冤罹難,同時也有不少人表現(xiàn)失態(tài),或是趁火打劫、挾嫌報復,或是充當左派、檢舉揭發(fā),或是劃清界線、反戈一擊,或是唯唯諾諾、見風使舵,等等,甚至越是平時要好的朋友越是一反常態(tài),反目成敵。聶紺弩與那些人不同,在政治風云中顯示了他的光明堂正。越是受到打擊迫害的同人朋友,越是受到他的尊敬,他越是要接近,越是要為蒙難者鳴不平。從聶對胡、馮的友誼中,使我們看到的正是這樣一種氣節(jié),一種“心如鐵石、氣若風云”的正氣。
聶紺弩留有不少寫給諸多友人的詩,對于不同的友人,筆下的感情深度也顯然有所區(qū)別,我們不妨作一個比較。聶與夏衍的交往也很早,抗戰(zhàn)時期同在桂林共事,聶說過夏公對他“可說是很好的”。聶戴著“右派”帽子到北大荒勞動,是得力于夏衍的幫助才較早地回到北京:在聶的遺詩中,有兩首是寫給夏衍的:《某事既竟投夏公》寫在北大荒回京、摘掉帽子后,但詩中并沒有對夏公感激的表達,而只是吐訴自己心中的不滿;另一首《謝夏公惠紅專牌煙》也只是就事說事,末句“夢煙都是美人思”算是對夏公的一句諛美。聶與胡風的關系就私交而言,未必能超過與夏衍的關系,聶無事有求于胡,胡也沒有幫助過聶。聶在致舒蕪的信中說過:“我很不喜胡風。自以為高人一等,自以為萬物皆備于我,以氣勢凌人,以為青年某某等是門徒,是口袋中物,薄某些工作而不為,時窮勢蹙,……他的全部思想除了精神奴役一點以外,無甚可取?!甭櫦热蝗绱瞬幌矚g胡風其人,為何又為他寫下二十多首詩,而且寫得那樣情深意切呢?除了前面所說的思想基礎之外,顯然是聶對胡風冤案始終心中不平。首倡和力主為胡風事件平反的正是聶紺弩。聶紺弩對胡風的感情?不全是私情,不是僅對胡風個人,可以說在他寫給胡風的詩中,是對一個時代中受到不公正待遇的整個群體,寄予了極大的悲憫和沉痛的懷念。夏衍的身份地位則屬于另一類。夏公是“文革”中才受到?jīng)_擊,而且之后又恢復了在文化界的領導職務。聶紺弩在位尊者面前,別有一種桀驁之氣,所以他對夏和對胡的態(tài)度是不相同的。僅此一例,足以顯示聶紺弩有著怎樣的一種氣節(jié),憫敬蒙難人,冷對權勢者,這是他的本色。
聶詩《雪峰六十》:“天下寓言能幾手,酒邊危語亦孤忠。鬢臨秋水千波雪,詩擲空山萬谷空。”這是對馮雪峰的著作和忠貞胸襟的贊賞,也凝結了聶紺弩對友人的摯愛?!顿浹┓濉罚骸熬昃暝掠皝硐嗾?,恰恰君顏別又逢。萬里關山詩思塞,十年風雨故人同?!睂懗隽怂麄儦v經(jīng)劫難后重逢的心情?!拔以姸淹寥缜鸷?,君意掘泉比井深。”“桃花紅矣同春色,空谷跫然互足音?!北磉_了他們志同道合,詩賦吟唱,甘愿終生為友的深情厚誼。
聶詩《有贈》、《血壓》、《胡風八十》,一些詩句寫得哀婉沉痛,使人詠之淚下。如:“得半生還當大樂,無多幻想要全刪。百年大獄千夫指,一片孤城萬仞山?!薄捌輵n貧賤平常事,衰病流徙未死情。三十萬言書大笑,一行一句一天刑?!薄安唤獯咕]渭水邊,頭亡身在老形天。無端狂笑無端哭,三十萬言三十年?!焙L因為向中央寫了三十萬言書,釀成“反革命集團”事件,受迫害折磨達三十年之久,從監(jiān)獄獲釋回來之時,已是半死半活,頭亡身在?!盁o端狂笑無端哭”既是寫胡風本人怨悱孤憤,也是流露著詩作者自己的悲慨,同時,詩中噴射而出的正氣也必會使每個有良知的人引起心靈震撼。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甭櫧C弩其人其詩,貴在氣節(jié);因其氣節(jié),乃將長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