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收到您信正過中秋節(jié),真好,添了一絲節(jié)日溫馨。謝謝您在《新民晚報》上美言拙著!
這次您寫了那么多,興致甚濃。您說:“以后切切實實寫點散文隨筆,安度晚年,即是幸福了?!边@話太叫人高興,表明您身體、精神俱佳。也叫人好生羨慕,我即使有幸到您這般高壽,八十三歲時能否讀書已不敢說,不必談寫作了。
拙著《林徽因?qū)ふ妗分辛值摹澳曜V”有言:臺灣某雜志謂錢鐘書這篇小說主人公影射了梁思成和林徽因夫婦,“此說不確”。限“年譜”體例,語焉不詳。我本以為,影射說只在海外流布。不意引出您的認同“影射”,并且引證《孽海花》、《圍城》以加強說服。您信里的主要話題正是它,我不妨饒舌,再集中說說《貓》的影射問題。
小說影射現(xiàn)實人物,由來已久,大可追溯到《孽?;ā分啊!赌鹾;ā分笠欢攘饔凇昂谀弧?,以后“影射”現(xiàn)象漸為稀少。偶爾有之,魯迅競亦未能免俗,《理水》即譏刺了考古的顧頡剛。時至今日,影射似未絕跡,前幾年還聽到相關(guān)的糾紛。如何評價這一創(chuàng)作現(xiàn)象屬另外話題,不贅。至少我并不完全否定創(chuàng)作夾進影射,只要不破壞作品。我甚至不敢說《貓》絕對沒有影射旁人,正如您由袁友春這個人物“一看就會聯(lián)想”到周作人、林語堂,我也不妨由曹世昌聯(lián)想到沈從文。如果就事論事,似不宜把林徽因、梁思成看作《貓》里的影射者了。近日我重讀了《貓》,讀的是《文藝復(fù)興》雜志原刊文本。那個李先生“心廣體胖”、想當官,并雇傭秘書捉筆替自己寫游記,又躲門外偷聽太太與男子說話,從他身上我實在看不出梁思成的一絲影子。李太太的沙龍女主人身份確實容易聯(lián)想到林徽因,但僅此而已。余如她父親是做過藩臺的前清遺老,本人往日本去度新婚蜜月,為漂亮眼皮去美容院動刀,為惱羞打秘書耳光,均非林徽因所可能有的經(jīng)歷。更不必說她與年輕男秘書調(diào)情——梁、林家根本沒有用過私人秘書。除了客廳女主人這個身份空殼,林徽因與李太太幾無似處。李太太是個虛榮心重、事業(yè)心無、俗氣淺薄的婦人,而林徽因的優(yōu)雅、睿智、進取,已為世人熟知??傊钐c林徽因的整體形象太過南轅北轍。特別不可想象的是,頗具愛國情懷的林徽因怎么可能如李太太那樣,容忍小說里袁友春、馬用中、傅聚卿一班軟骨頭在她客廳里大發(fā)對日寇野心“讓步”的言論。順帶一句,尚未發(fā)現(xiàn)記述周作人、林語堂進過林徽因客廳的史料。
×老,我們?nèi)手钱愐娀蛟S源自“影射”的不同理解。您把影射看作“以某人為模特兒,或全取,或取一眼一鼻一手一足,以虛構(gòu)或半虛半實、真假難分的情節(jié)來作藝術(shù)加工”。這很像魯迅說的雜取種種人的典型化手法。在我看來,能說創(chuàng)作中含有影射的不外乎兩種情形。一是影射公眾人物,他們的行徑作為屬有目共睹,一眼能看出來,無須再發(fā)微、索引。一是影射的人物未必公眾熟知,然而作者確心存所指,曾經(jīng)披露于文字或流露于口頭,甚至在小說里埋下可供索引的蛛絲馬跡,它往往以人物姓名作暗示。數(shù)年前寄奉乞正的拙作《老范小范一個人》,小說里那個劉教導(dǎo)即生活中的游姓某人,我私下對認識他的朋友明說過的。不備這兩點其一的話,保不準像民俗七月七看巧云,偶然撞在一起的亂云,你看它像狗像兔,就會是狗是兔。說《貓》影射梁思成、林徽因,情形既非前者,如上述;亦非后者,錢鐘書從無提示。反之,錢鐘書莫不早已料到將遭致“影射”之嫌,出版收有《貓》的小說集《人獸鬼》時,他在《序》里很有針對地否認:“我特此照例聲明:書里的人物情事都是憑空臆造的。不但人是安分守法的良民,獸是馴服的家畜,而且鬼也并非沒管束的野鬼;他們都只在本書范圍里生活,決不越軌溜出書外。假如誰要是頂認自己是這本集子里的人、獸或鬼,這等于說我幻想虛構(gòu)的書中角色,竟會走出了書,別具血肉、心靈和生命,變成了他,在現(xiàn)實里自由活動。”若有人質(zhì)疑錢鐘書聲明可能是“此地無銀三百兩”,那么必須先證明錢確藏有三百兩銀子,至今并無人作此證明,僅僅宣稱影射。夏志清含糊地說,“哪怕再粗心的讀者都會自然而然地因為這篇序而產(chǎn)生好奇,去猜測書中許多人物的真實身份?!庇吧渑c取原型的典型化手法,兩者似是而非,其區(qū)別在于,典型化旨在服從人物形象塑造,影射是游離形象塑造之外,硬性加進去的作者的隨意褒貶,可謂之“私貨”。一般說來,影射多射原型人物瑕疵,《貓》里李先生、李太太正受盡作者嘲諷。這態(tài)度不大符合現(xiàn)實生活中錢鐘書與梁、林的關(guān)系。還未看到錢鐘書創(chuàng)作《貓》之前交往梁、林的直接資料,間接的卻不缺少。錢鐘書、楊絳夫婦最初均由《新月》雜志步上文壇,錢以筆名“中書君”撰寫書評,楊以本名楊季康發(fā)表譯文《共產(chǎn)主義是不可避免的么》(至今少有人道及楊這篇重要譯文),《新月》與林徽因的親近關(guān)系則不言而喻。林徽因為《大公報》編選1935年度“小說選”時選人楊絳《路路》一篇。(原題《路路,不用愁!》,署名“季康”。)楊絳始終心存感激,日后她改題為《璐璐,不用愁!》編人《倒影集》一書,特意在本篇前面寫了按語,感激之情溢諸文字,明說她“對老師和前輩的感謝和懷念”。雖不一定把錢、楊歸為京派(有人是這么看的),但他倆往來的文人多是屬于林徽因一類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這也不言而喻。再說,發(fā)表《貓》的《文藝復(fù)興》雜志,主編之一為李健吾,李不僅是京派作家,而且于林徽因尤為尊崇。他聽說林徽因在昆明街頭提瓶子打油買醋,禁不住感嘆:“她是林長民的女公子,梁啟超的兒媳!”后誤傳林徽因病逝西南,李曾著文哀悼。無法設(shè)想,剛著悼文不久的李健吾會編發(fā)影射嘲諷林徽因的文學作品。
×老,就《貓》文本言,我難以認同它影射梁、林;就作品價值和作者態(tài)度言,我也不愿認同它是影射?!敦垺泛汀秶恰啡绯鲆晦H,錢鐘書在小說里盡情批判了中國舊知識分子的種種弱點。若與現(xiàn)實人物對號,讀者便耗神于索引,容易分散對作品理解,勢必削弱作品的批判鋒芒。魯迅說過這個苦衷:“假如寫一篇暴露小說,指定事情是出在某處的罷,那么某處人恨得不共戴天,非某處人無異隔岸觀火,彼此都不反省,一班人咬牙切齒,一班人卻飄飄然,不但作品的意義和作用完全失掉了,還要由此生出無聊的枝節(jié)來,大家爭一通閑氣?!彼贼斞感≌f里貶斥的人物,或無名無姓,駝背五少爺就是;或有姓無名,趙太爺、錢太爺都是。不得已用姓,則取《百家姓》頭兩字趙錢,算是避嫌的依據(jù),正如今日排名的“依姓氏筆畫為序”。魯迅又說:“還有排行,因為我是長男,下有兩個兄弟,為預(yù)防謠言家的毒舌起見,我的作品中的壞腳色,是沒有一個不是老大,或老四老五的?!卞X鐘書以《人獸鬼》序言作鄭重聲明,乃事后的亡羊補牢吧。以《貓》與現(xiàn)實人物對號,還會引發(fā)錢鐘書與京派文人是怎樣的人際關(guān)系問題,將如亂麻,近乎無事生非。把公眾敬仰的粱思成、林徽因歪曲、丑化成小說里的李先生、李太太,固然于梁、林無多大傷害,反令錢鐘書自己有損,聰明的錢鐘書如何肯為此下策呢。《貓》的典型化手法,取沙龍女主人身份,已成誤導(dǎo),他未必沒有半點后悔,悔其顧此失彼,輕率孟浪。
您特意提及冰心小說《我們太太的客廳》,似有為“影射”作旁證的意思,可能還兼帶著“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冰心這篇小說,當時熟人中不乏議論,多說它影射了林徽因,包括林徽因本人也這么對號。我在林的“年譜”中已予陳述,只是陳述,并未附和:“林徽因以為小說影射、諷刺她家的客廳?!睆娬{(diào)林的“以為”,至于小說作者冰心是否有意影射、諷刺,我未作認定,而且委婉地陳述了冰心關(guān)于此事答文潔若的話:“《我們太太的客廳》的女主人公雖有林徽因的影子,而掛著等身大的少女照片,則指的是陸小曼?!蔽蚁?,冰心仍是取了典型化手法。小說發(fā)表于《大公報》“文藝副刊”,該副刊當日同時發(fā)表林徽因的詩歌《微光》,這豈不等于冰心打上門去,對著和尚罵禿驢么。(即使不是同日發(fā)表;林徽因也必定讀到小說。)冰心何苦失掉淑女風度,無端惹此糾紛——她決非這種性格的人。不過,冰心和錢鐘書一樣有點顧此失彼。于是,作者未必然,讀者如何不然,留下兩位才女生分的口實,從此結(jié)怨不解。
末了說個也許是題外的話?!敦垺窞槔钐∶皭勰保蠹叶贾厘X鐘書以“默存”為字。他這樣為李太太命名,是否影射什么呢?一笑。
×老,您是小說名家,深諳寫人手法,容我坦誠己見,偏頗、謬誤難免,懇盼賜教。
謹頌秋安!
晚 學勇 2005年9月28日
又及,您指出,“《貓》不論影射與否,與錢是否與梁氏夫婦相識無關(guān),與其是否鄰居更無關(guān)?!贝_擊中林“年譜”此處邏輯欠嚴密的弱點。
楊絳引用的那句話,正是從《貓》的頭一句引來的,見她的《記錢鐘書與(圍城)》。
持《貓》影射梁、林之說的大概還有人在,故擬將此信發(fā)表出去,以供討論。
拙編《林徽因文存》近期面世,樣書收到即寄奉存念。
附:友人來信(節(jié)錄相關(guān)部分)
學勇兄:
(前略)
尊著278頁16行“又按,臺灣湯晏……謂,《貓》的主人公李先生、李太太是影射粱思成、林徽因夫婦。此說不確,《貓》創(chuàng)作于錢鐘書調(diào)清華四五年之前,那時既與梁、林沒有交往,小說的情節(jié)與……風馬牛不相及?!?/p>
影射我的理解是以某人為模特兒,或全取,或取一眼一鼻一手一足,以虛構(gòu)或半虛半實、真假難分的情節(jié)來作藝術(shù)加工。我心目中的例子就是《孽?;ā?,它影射了文人墨客,乃至賽金花。錢鐘書的《圍城》不是也影射了不少人嗎。所以擬說“此說不確”,作為學說用語我認為不確切或不精當。
其二,《貓》不論影射與否,與錢是否與梁氏夫婦相識無關(guān),與其是否鄰居更無關(guān)。林徽因的沙龍是有名的,尊著也講到冰心也寫過《太太客廳》。錢不認識林,也可以寫林氏沙龍?!敦垺防锩嬗吧涞娜宋铮ㄖ茏魅?、林語堂等等,稍熟悉文學界內(nèi)情的讀者,一看就會聯(lián)想,不待數(shù)十年后湯晏指出。
總之,我也認為是影射。我只是直言我的意見,提供考慮、參考。
至于擬引用楊絳先生轉(zhuǎn)引“打貓要看主婦”面,怎么在此引用了小說《貓》的語言?這又是另一個問題。楊絳是位令人敬重的老人,區(qū)區(qū)不妄加評論。
(前略)尊作趙清閣小說是否自況已讀。順頌中秋歡度!
×××2005年9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