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泳先生要去廈門大學(xué)當(dāng)教授了,作為朋友,該說幾句送行的話。
這話怎么有點別扭?——我說的是謝泳先生這四個字;先前我叫他小謝,后來是謝泳,只有在要開個什么玩笑的時候,才跟他的那班同齡朋友一樣叫他“謝公”,先生是從沒有叫過的。那就叫謝教授吧,更別扭,嗨,別裝什么斯文的怪樣子了,還是直筒筒地叫謝泳吧。
最早知道謝泳要去廈大,是在他基本打通山西的關(guān)節(jié),還沒有辦相關(guān)手續(xù)的時候,他自己上樓(我們住一個單元)告訴我的,大約是下午四五點的樣子。談的興起,我讓妻子備了幾個小菜,一起喝了酒,酒后又聊,直到很晚他才下去。喝酒的時候我說過,這事兒我要寫文章,他馬上用他慣常的聲調(diào)和手勢,五指張開,手心朝外,在嘴前頻頻搖晃著,急切地說:別別別,等真的去再說吧。
再后來,就看到報紙電視臺對這件事的熱炒了,有人說,像這樣把一個沒有碩博學(xué)歷的人,破格聘為名校教授,乃共和國歷史上從未有過的壯舉,只有當(dāng)年北大校長蔡元培聘用梁漱溟可比,廈大中文系主任周寧堪稱蔡元培第二了。也有人說,山西一面宣揚怎樣禮賢下士,怎樣重金引進(jìn)人才,一面放著這樣現(xiàn)成的卓越人才不用,豈非葉公好龍乎?這兩種感覺,我不是沒有,然而,待到心乎氣和之后,又忍不住想,廈大固然高明,山西也不見得就怎樣顢頇。據(jù)我所知,山西社科院的一位院長,就曾有過將謝泳調(diào)進(jìn)社科院,給以研究員待遇的動議。就是山西作家協(xié)會的書記,也幾次在我面前說過,怎樣解決謝泳的職稱問題,還確實想過一個可行的辦法。事情沒有辦成,或沒來得及辦成,不能說沒人動過這個腦筋。一塊金子,明晃晃的在眼前放著,誰會看不見呢?
這正是我現(xiàn)在要說的話。沒有高學(xué)歷高職稱,堪任大學(xué)教授的,遍視寰宇,絕非僅謝泳一人,廈大何以獨獨青睞謝氏?說他們眼界窄,看到的只謝氏一人,怕是說不過去的。
總是謝泳有他的卓異之處。
這卓異之處是什么呢?
學(xué)問扎實,思想深邃,用功甚勤,待人和善,像這樣四個字一句,未必不著邊際的話,我也能說上一大串,然而,我那下流的天性先就不允許我用這樣規(guī)整的詞匯,再說文章發(fā)表后,謝泳見了怕也不會高興,保不住哪次閑聊中會說:韓老師,我沒有惹過你呀?
交往二十幾年,在我的感覺上,謝泳最大的長處是,可愛。他是男的我喜歡他,他是個女的,我也會喜歡他,雖說作為女人,是丑了點。跟他在一起,不管是聊天還是做事,你不必有一點戒心,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想怎樣做就怎樣做,說錯了他會及時糾正,或是與你商榷,做錯了他會及時提醒,并幫你分析失誤在什么地方,說不定還會預(yù)先制止。子夏先生說過:“君子有三變,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論語·子張第十九》)。謝泳該說是君子人了,但他絕沒有這三變,望之不儼然,其言也不厲,只是一個溫,一團和氣,笑呵呵的那種溫。
可愛和可愛不同,謝泳的可愛,最大的是坦誠。比如他是山西晉中師專畢業(yè)的,對此從不諱言。記得他早期出版的一本什么書的折封上,就是這樣寫的。就是他的職稱,出了名了,別人問起,也是毫無愧色地直言相告:中級。事情不大,但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類似的出身,許多人也不諱言,只是采取能不說就不說的辦法。更多的則是,預(yù)先為之綢繆,弄個什么在讀的碩士,在讀的博士。須知,當(dāng)今之世,這樣的事,對一個在文化圈里混的人來說,并不是什么難事。只要你有這個意思,幫忙的朋友多的是。沒什么奇怪的,高校里,很有些人已碩導(dǎo)博導(dǎo)了,不是還在讀博嗎?
為此他也受過傷害。記得是上世紀(jì)九十年代后期,我去昆明參加一個會議,會上就有一位上海名牌大學(xué)出身的學(xué)者,座談時對謝泳大加攻擊。說山西一個師專畢業(yè)的年輕人(他并不比謝泳大,大也只是大一點),說不能讀外文原著,就沒有資格談外國小說的藝術(shù),怎樣怎樣的荒謬。我一聽就知道說的是謝泳,因為這樣的話,我們閑談時確曾說過,他也確曾寫過這樣的文章。此公后來還寫文章嘲諷過謝泳,謝泳知道了,淡淡地一笑,連說:妄人,妄人。這是他對學(xué)界中狂悖之士,最常用的一個評價。意思是不必跟這樣的人較真。
縱然受到這樣的傷害,該說的時候還是要說。再比如,在師專他念的是英語專業(yè),要是問起他的英語程度,總是用他慣常的語氣和動作,張開五指,在離嘴很近的地方晃晃,急切地說:不能提,不能提。事實上不是這么回事,他的英語能力,至少是可以看懂意思的,借助字典是可以弄清意思的。好多大學(xué)外語專業(yè)的學(xué)生,畢業(yè)多年之后,不也是這個水平嗎?
是什么就是什么,不往高里說還往低里說,可別小看了這個品質(zhì)。要叫我說,謝泳這次能為廈大破格聘任,端賴這一品質(zhì)。且以小人之心揣度一下,廈大這次招聘,若打定主意就是要不拘一格選拔人才,以顯示名校的胸懷與魄力,而謝泳乎日在學(xué)歷上取的是遮掩回避的態(tài)度,或者是早早就弄下張碩士的文憑,那廈大還會屬意嗎?真博士多的隨手抓,怎會弄個假博士來。
謝泳的可愛,還表現(xiàn)在他的大氣上。記得在某刊上發(fā)表的一篇研究《朝霞》的論文的末尾,他說,將把歷年搜集到的全套《朝霞》雜志和《朝霞》叢書,捐贈給一家圖書館。我看了之后,不覺一驚。因為我知道,為搜集這兩套書刊,他費了多少苦心,舊書市上淘,舊書網(wǎng)上搜購,還有幾本系朋友輾轉(zhuǎn)相贈,才湊齊的。文章寫成了,說捐就捐了,也太大方了吧。隨即一想,也便釋然。這種事,他做過不止十次八次了。有的是給了圖書館,更多的是給了用得著的朋友。記得一次他說,在舊書市上購得多本科學(xué)史方面的書刊,很是珍貴且價格不菲。我說你怎么有這個興趣?他笑笑說,是覺得這些書刊放在舊書市上無人問津怪可惜的,有個朋友做這方面的研究,自己翻翻,過后就送給他吧。
有幾次,我意意思思地說,這么做不值得吧,謝泳總是不在乎地說:學(xué)術(shù)乃天下之公器。我很想提醒他,他對這句話的理解是錯的。公器云云,是指自己的學(xué)術(shù)成果,可任由他人征引借用,并非是說把自己的書白白送人??傆X得這話太小人了,沒有說出口。
說不出口,也是因為在這上頭,我就多次受其澤惠。太原的舊書市在南宮,周六周日開業(yè),我去過幾次再不去了(太耽擱時間),那還是多少年前。而謝泳,只要在太原,每周或六或日必去一次。常是周六或周日的早上,我散步回來,只見謝泳挎著他那個碩大的黃牛皮挎包,弓著身子邁著大步,急匆匆地朝電車站走去。見了連話也顧不上說,只用他那慣常的手勢,張開五指,在臉前晃晃,算是打過招呼了。有時也會停下來,說他在南宮見到本什么好書,問我要嗎,我若說要,周一早上單位的傳達(dá)室里,準(zhǔn)有一本用廢舊大信封裝著的書在,上面是他那幾近孩童體的鋼筆字,寫著我的名字。更多的時候,是他知道我準(zhǔn)喜歡,就徑自買了送我。我的那本極為罕見的,“文革”期間出版的《侯馬盟書》,就是這樣得來的。太珍貴了,這次他沒敢放在傳達(dá)室,親自送到我家。還是他一貫的政策,絕不收錢,價格太高,說好說歹,總算是收下了,看他那神色,像做了件什么不名譽的事似的。有的書,我借他的看過了,而他的書正好可以和我的配成了一套,不等你說,他就會慨然相贈。我的那套《北京大學(xué)史料》,就是這么配齊的。買的時候嫌太貴,覺得可用的也就是第二卷的三大冊,待到寫那本關(guān)于魯迅與胡適的書的時候,要用第一冊了卻沒有,懊悔不已,謝泳說他正好只有第一卷,當(dāng)時是借了用,這一借就成了劉備借荊州,為我所有了。
這種事上,有一次弄得謝泳很是尷尬。記不清在哪里了,說起老北大的什么人,他說給過我一本三幾年的《北京大學(xué)教職員名錄》,上面就有此人。他是無心說的,我聽了卻說,你什么時候給過我這書呀。謝泳說,確實給過,是前一年冬天,有次我在外面喝酒回來,路過他家門口,見我過來就開門給了我;是他那天剛從南宮淘來的,他已有此書,買下就是送我的。我說不會有的事,你肯定記錯了。謝泳無奈,只好說,要么是你上樓的時候丟了,要是沒丟,找找,肯定在你書房里。再一次見了,我還是說沒有。我總覺得自己這么好的記性,這么重要的事體,怎就能忘了呢。然而,最終錯了的還是我。過了兩三個月,找別的書的時候,在書柜里見到了這本書。第二天路上見了謝泳,我表示歉意,謝泳憨厚地笑笑,又是那樣張開五指,在臉前晃晃,說找見了就好,找見了就好。
若說謝泳只是憨樸可愛,不風(fēng)趣,不機警,也就不是真正的可愛了。你想嘛,我們差不多。星期總要在一起聊聊天,有時長達(dá)兩三個小時,哪會全是談學(xué)問。再說,我也不是對學(xué)問有多大興趣的人(水平不高,興趣也就不會太大),真要這樣,他受得了受不了我不知道,我可以很負(fù)責(zé)任地說,我是受不了的。我們在一起,可說是五花八門,想起什么談什么,說到哪里算哪里,像抽絲一樣,甲扯出乙,乙扯出丙,丙說不定又扯到甲。就是品藻同儕這樣的缺德話題,也不是沒有過。有次說起一位外地的朋友,他不久前出去見過,我還沒說什么,謝泳就先說了:江湖上還說他是采花大盜呢,嘻嘻,我看不是那么回事。我問何以見得,謝泳說,這次出去見過這位朋友的太太,實在不怎么樣,連中等人材都夠不上。我說,家有丑婦,外有美妾,說不定正是此公的高明之處。謝泳不同意,說,哪有采花大盜不先采個好老婆的道理,他這是第二次結(jié)婚呀。
也不是沒有發(fā)脾氣的時候,我就見過一次。是為他的老婆還是孩子的什么事,一個辦事人員的做法,深深地刺傷了他。事過之后,有次喝酒的時候,也是喝高了吧,謝泳拍著桌子大罵。當(dāng)然那人不在跟前。相識相交二十多年,我見他破了口罵人就這么一回。
現(xiàn)在是暑假,再過一個月,謝泳就要去廈門了,老婆孩子都跟著去,再要回來不知在什么時候,就是回來了,也未必有時間像過去那樣徹夜長談。想到這兒不由得黯然神傷,又一想,他是到一個碧水藍(lán)天的地方,工資高,待遇好,老婆孩子都跟上受益,心里也就熨帖了。朋友一場,既是以文送行,總該說幾句勉勵或是規(guī)勸的話,也才像個文章。說什么呢,柳宗元在為他的河?xùn)|老鄉(xiāng)寫的那篇《送薛存義之任序》里,末尾說,“吾賤且辱,不得與考績幽明之說,于其往也,故賞以酒肉而重之以辭”。前面的辭里,也只是說薛氏在代理零陵縣令時做了些什么事,并沒叮囑薛氏到了新的任所該做些什么,可見送別的文章,是不好做的。柳宗元和薛存義是上級和下級的關(guān)系,尚且如此,我和謝泳不過是樓上和樓下的關(guān)系,我的“賤且辱”,較之我的那位同鄉(xiāng)先賢又甚百倍,能說個什么呢。學(xué)問?做人?那還不把我愧死,就是我不愧死,別人聽了能不笑死。想了想,有幾句話還是該說的。次序如下:
一,走路的時候,頭抬起來,腰板挺直,別老那么弓著,再這樣,年紀(jì)大了,就會像廈大校園里立著的魯迅實高雕像一樣的高了。人家那么矮,不光是本事大也是有人捧著,你要那么矮了,本事再大也不行。
二,再買下你只是看看而不愿保存的書,要隨手送人的時候,記著山西還有這么個沒大出息的老朋友,其人雖賤且辱,向?qū)W之心可是老而彌堅啊。我喜歡什么書,你是知道的。郵資嘛,就免了吧,這點小錢,在我是一回事,在你該不算什么。
三,你那個著名的說話手勢,就是我在文章里幾次說到的那個手勢,一定要保留下去且發(fā)揚光大。我的遠(yuǎn)近朋友里,還沒有一個人有你這樣有特色,見個性,又優(yōu)雅得體的手勢呢。當(dāng)然,要改進(jìn)也行,有空兒和妻子女兒在一起切磋切磋,看怎么改進(jìn)更優(yōu)雅些。但其基本動作要領(lǐng)不能改,改了就不那么著名了。
謝公!切記切記,莫以人微而輕吾此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