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學語文課本中選錄了柳宗元的《捕蛇者說》一文。文章最后有這樣一句話:“故為之說,以俟夫觀人風者得焉?!蹦辰滩膶Α叭孙L”的注釋是:“人風:民風。唐人避唐太宗李世民的名諱,凡遇‘民’字皆寫為‘人’?!边@一注釋使筆者產(chǎn)生了如下疑問:文中還有兩處“世”(“專其利三世矣”“自吾氏三世居是鄉(xiāng)”),為什么它們不避李世民的名諱呢?帶著這樣的疑問,筆者仔細查閱了有關避諱的力作——《史諱舉例》一書中的有關內(nèi)容。
《史諱舉例》是陳垣先生1928年創(chuàng)作的精品,該書自問世以來,經(jīng)過七十多年的檢驗,已被學術界公認為該領域的經(jīng)典之作,是學習史學及傳統(tǒng)文化的必備之書。該書內(nèi)容翔實,論述精當。書中對唐人避諱“世”與“民”二字的情況進行了詳細說明。
一、書中“避諱經(jīng)后人回改未盡例”部分指出:“《隋書·高祖紀》:‘漢太尉震八代孫’,‘風骨不似代間人’,‘代稱純孝’,‘不代之業(yè)’,‘精彩不代’,‘弘道于代’,‘祖考之代’……皆避世作代。而卷中‘風流映世’,‘貌異世人’,‘世子世孫’,‘世祿無窮’,以及韋世康、王世積、虞世基等,皆仍作世……凡此,皆經(jīng)后人回改而未盡者?!比欢?,筆者在《千唐志齋藏志》一書中所收集的唐貞觀年間墓志和墓志銘的拓本中發(fā)現(xiàn)實情并非如此,請看下面例子:
名標于漢丗。(貞觀四年,安定胡公〈質(zhì)〉墓志銘)
奄從他世。(貞觀五年,君諱墓志銘)
公侯丗襲,將相門傳。(貞觀八年,處士李君〈繼權〉墓志銘)
燕昭成皇帝七世孫。(貞觀十六年,大唐吏部將仕郎范陽盧府君妻馮氏墓志銘)
從上面的例子可以看出,唐代貞觀年間,“世”字有因避諱而缺筆的,也有不避諱而直書其字的。這些墓志和墓志銘正反映了這一時期避諱制度并不十分嚴格的特點:臣民于君諱可避可不避,即使是在同一篇墓志中也有諱與不諱并存的現(xiàn)象。例如貞觀二十年的《□忠墓志》中既有“世子無挺”,又有“本枝百丗”,前一“世”字直書不諱,后一“丗”字因避諱而缺筆。
此外,顯慶元年(656年)的《大唐故君〈卿〉故任夫人墓志銘并序》中也有“世”“代”并存的例子:
有子□孫,克遵世業(yè)。
本枝百代,弈業(yè)重光。
這里的“代”是否避諱“世”字而改呢?未必。從貞觀二十年的《□忠墓志》中的“本枝百丗”看,“代”確有避諱的可能,但是為何同一篇墓志中“世”“代”并存呢?為什么前者諱而后者不諱呢?王充《論衡》中“百世”和“百代”共現(xiàn),如《齊世》篇的“帝王治世,百代同道”,《實知》篇的“雖百世,可知也”。從此可以看出,“百代”的用法古已有之,唐代文獻(尤其墓志)中的“百代”未必就是為避唐太宗的“世”字而改。
除上面的例子外,后代的墓志和墓志銘中不避“世”字的也頗為不少,如:
皆世有令名。(大歷四年,唐故杭州錢塘縣尉元公〈真〉墓志銘)
代有勛績,世襲盛昌。(唐宣武節(jié)度押衙兼侍御史河東柳公〈延宗〉墓志并序)
這里“世”字不避唐太宗諱,“代”“世”并用,說明“代”字未必因避諱而改,“世”字未必后人回改。據(jù)《文苑英華》和《全唐文》記載,李世民曾頒布過《二名不偏諱令》:“依禮,二名不偏諱,尼父達圣,非無前指,近世以來,曲為節(jié)制,兩字兼避,廢闕已多。率意而行,有違經(jīng)語。今宜依據(jù)禮典,務從節(jié)約,仰效先哲,垂法將來。其官號人名及公私文籍,有世及民兩字不連續(xù)者,并不須諱。”可以看出,唐代貞觀年間的避諱制度并不嚴格。
二、書中名諱“世民”部分舉例說:“世改為代,或為系,從世之字改從云,或改從曳。民改為人,或為甿,從民之字改從氏。”但是,我們從《千唐志齋藏志》所錄墓志和墓志銘中發(fā)現(xiàn),“民”字沒有避諱的用例也很多,例如:
刺舉治民,設忠貞于炎漢。(貞觀八年,大唐故田夫人墓志并序)
有稱,氓誦夫人幽閑婉順。(同上)
民慕其治,官羨其化。(貞觀十七年,王賓墓志銘)
愁云慘而晝昬,北風凄焉夜擊。(同上)
上面各例中,不但從“民”之字不改從“氏”,而且就連“民”字也沒有改為“人”或“甿”。不過,同期的其他墓志銘中也有不少“民”字因避諱而缺筆的。但總的說來,諱與不諱同存,并沒有完全統(tǒng)一。
從上可以看出:由于唐初避諱律令從寬,所以“世”“民”二字有諱與不諱并存的現(xiàn)象,諱者(如“人風”之“人”)依舊習,不諱者(如上“世”“民”)依令無咎,故不諱者未必為后人回改之跡,教學中當謹慎分辨,不可一概而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