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是魏晉南北朝文論中的重要范疇。目前對它的研究,主要集中于鐘嶸“滋味”說,而對劉勰《文心雕龍》“味”論,關注較少?;诖?,本文試就劉勰的“味”論略作探討。
一
在《文心雕龍》的《宗經(jīng)》、《辨騷》、《明詩》等篇中,提及“味”的地方有20處。其中,僅兩處是指生理官能上的味覺:“伊尹以論味隆殷?!?《論說》)“荼味之苦,寧以周原而成飴?”(《夸飾》)其他均是指文論范疇中的“味”。內涵有兩重:其一指作品的思想情感、藝術形式等,經(jīng)接受主體的體會、品味而產(chǎn)生的美學意味、韻味。如《宗經(jīng)》篇云:“往者雖舊,余味日新?!薄扼w性》篇云:“子云沈寂,故志隱而味深。”其二指接受主體對文本美學特征、韻味的接受方式:“玩味”。如《明詩》篇云:“至于張衡<怨篇),清典可味?!薄肚椴伞菲疲骸胺辈晒亚?,味之必厭?!笨梢?,劉勰所說的“味”,是既包含文學作品的美學特性,又包含接受主體接受方式的一個美學范疇。
“味”作為一個美學范疇,是具有審美特征的。對此,劉勰提出:“深文隱蔚,余味曲包。辭生互體。有似變爻?!?《隱秀》)在這里,作者在古代文論史上,首提“余味”說。他認為文本中的“味”不是直接的、外露的,而是通過深隱而富有文采的語言,把要表達的義理或情思,以含蓄曲婉的美學狀態(tài)來表達,呈現(xiàn)出余味不盡的審美特征。
同時,有“味”的作品,內蘊應是豐富的,具有多義性。《隱秀》云:“隱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秀也者,篇中之獨拔者也。隱以復意為工,秀以卓絕為巧?!边@里提出了“隱”的概念,實際上是對作品內蘊綜合表現(xiàn)特征的概括:必須在表層意思外,隱含豐富的深層意蘊。這樣看來,“隱”實際上就是“言辭之外不盡的意味”。“隱”的“重旨”、“復義”,即多義性特征實際上就是“味”的特征。另外,“味”是在主觀情感和客觀的景、物融合處所產(chǎn)生的美感力量。它所呈現(xiàn)的狀態(tài)不是凝固的,而是空靈飄蕩富有動態(tài)的。
劉勰對“味”的美學特征的揭示,對后世是有影響的。唐代司空圖《與李生論詩書》云:“愚以為辨于味而后可以言詩也?!桓。h而不盡,然后可以言韻外之致耳?!痹兜聶C《木天禁語》云:“辭簡意味長,言語不可明白說盡,含糊則有余味?!彼麄兊挠^點明顯受到了劉勰的影響。
二
劉勰不僅在文藝審美論上,指出了“味”的美學特征,而且在創(chuàng)作論上,對如何讓作品產(chǎn)生“味”也作了思考:
第一,保持虛靜的主體心靈狀態(tài)是“味”產(chǎn)生的前提,同時要抓住藝術創(chuàng)作的靈感。
劉勰認為,要創(chuàng)作有韻味的作品,須擺脫功利束縛,具有“虛靜”無礙的審美感知心理狀態(tài)?!段锷菲小叭肱d貴閑”的“閑”,也就是“《神思》篇所謂虛靜也,虛靜之極,自生明妙。故能撮物象之精微,窺造化之靈秘,及其出諸心而形于文也,亦自然要約而不繁”,自然也就余味無窮。
第二,思想內容是“味”產(chǎn)生的基礎。針對“體情之制日疏,逐文之篇愈盛”(《情采》)的形式文風,劉勰提出了帶有強烈感情色彩而不是純粹義理性內容的“志”、“情志”等概念,認為作品應以“述志為本”(《情采》),內容是文章的骨髓,而文辭只是表現(xiàn)形式?!扒橹緸樯衩鳎铝x為骨髓,辭采為肌膚,宮商為聲氣。”(《附會》)只有內容豐厚深沉,才能創(chuàng)作出有“味”之作。在這種觀點下,劉勰認為以《詩經(jīng)》為代表的典籍,由于內容“根柢槃深”,“辭約而旨豐,事近而喻遠”,所以藝術效果才“往者雖舊”,“余味日新”(《宗經(jīng)》)。由于《漢書》內容“該富”、“弘麗”,所以藝術風貌才“儒雅彬彬,信有遺味”(《史傳》)。可以說,內容是否充實深厚,從根本上決定著作品“味”的有無。
第三,情感是“味”產(chǎn)生的關鍵。在創(chuàng)作中,思想與感情是互相依存的。思想固然是“味”產(chǎn)生的基礎,但它必須經(jīng)過情感潤澤,有感情是作品有“味”的關鍵。此點可從《隱秀篇》看出。上文曾指出,“隱”就是“言辭之外不盡的意味”,實際上是,“味”的代名詞。那么“隱”產(chǎn)生的根本原因是什么呢?“夫心術之動遠矣,文情之變深矣,源奧而派生,根盛而穎峻,是以文之英蕤,有秀有隱?!边@里,“‘心術之動’指的是作者思想感情的萌動,‘文情之變’指的是因思想感情的萌動而氤氳以出的想象?!o的是‘秀’本有根,‘隱’亦有源。拋卻了思想感情的根本,便成了無源之水,無根之木。”(傅庚生《文學賞鑒論叢·論文學的隱與秀》)也就是說,情感是作品“深文隱蔚,余味曲包”的重要根源。由于認識到情感與“味”的關系,劉勰對當時創(chuàng)作過于重視藻飾的傾向很不滿,認為這樣會“繁采寡情,味之必厭”(《情采》)。
最后,“余味”的產(chǎn)生還和文學創(chuàng)作的總體原則、藝術手法有關。在總體原則上,劉勰認為。要創(chuàng)作有“味”的作品,須以自然為主,反對苦心經(jīng)營。“故自然會妙,譬卉木之耀英華;潤色取美,譬繒帛之染朱綠。……贊曰:文隱深蔚,余味曲包?!?《隱秀》)
在堅持“自然會妙”的原則下,在藝術形式、手法上,劉勰還提出:
首先。抓住事物的根本特征,注意簡約,善于“以少總多”。一般而言,作家被自然物色、社會人事吸引、感發(fā)時,引起的聯(lián)想是無窮的,但又不可能把它們都寫進作品中。在這種情況下,劉勰提出要“據(jù)要害”,“善于適要”(《物色》),即抓住事物的特征,以簡練的語言表達出來。
其次,注重比興手法的運用?!芭d”可用來寄托諷喻,婉轉含蓄而內蘊豐富?!氨取笔敲鑼懯挛飦肀雀侥撤N意義,用鮮明的形貌說明事理。二者具有象征、隱喻意義。是產(chǎn)生“味”的好方法。對此,劉勰通過對《古詩十九首》、《飲馬長城窟行》等的評述進行說明。這些作品富有“余味”的具體原因是“詞怨旨深,而復兼乎比興”(《隱秀》)。這說明劉勰對“比興”與“味”的關系是有所認識的。
再次,在藝術形式上,善用聲律、對偶,注意結構安排等。南朝以來,對聲律的探討成為以劉勰為代表的文論家關注的重點。僅就“味”論而言,他認為:“聲畫妍蚩,寄在吟詠,滋味流于字句,風力窮于和韻(《聲律》)”。這是說文章聲韻的好壞,寄托在吟詠上,韻味從精心安頓的句子里流露出來,氣力全用在求和韻和押韻上。這里的“字句”,是指文辭聲律的抑揚頓挫和音韻節(jié)奏的和諧鏗鏘??梢姡麑Α白涛丁迸c聲律的關系是有認識的。除聲律外,對偶也很重要。“體植必兩,辭動有配。左提右挈,精味兼載?!?《麗辭》)駢偶手法能照應前后文辭,使之彼此映襯而意味相長。另外,文本是個有機體,各部分、結構在重心的統(tǒng)制下,是和諧統(tǒng)一的,既組成了“有意味的形式”。也能展現(xiàn)情感內涵。產(chǎn)生意味。《附會》篇云:“若統(tǒng)緒失宗,辭味必亂;義脈不流。則偏枯文體?!睆姆疵嬷赋鼋Y構安排若雜亂無章,缺乏統(tǒng)制,那么文辭表現(xiàn)的意味必然紊亂。
三
從接受學角度講,既然“味”的美學特征是含蓄不盡,具有多義性、動態(tài)性,那么又該如何去把握“味”呢?對此,劉勰提出了“玩味”說:接受主體通過對文本的反復吟詠、品味,以求得對文本深層意蘊、美學特征等的把握。《知音》篇云:“書亦國華,玩繹方美。”《隱秀》篇云:“始正而末奇,內明而外潤,使玩之者無窮,味之者不厭矣?!痹趧③目磥?,作為作家審美意識物化形態(tài)的作品,雖然凝聚著作家的審美創(chuàng)作,具有審美屬性。但此時,它還僅僅是由語言符號所構成的文本形體。只有當它被納入藝術接受活動中,經(jīng)過接受者的閱讀、玩味,其美學意味才能得以充分展示。
在美學特征上,由于有“味”的作品多意韻無窮,具有多義性、動態(tài)性,這決定了作品的審美內蘊空間是很大的,具有很強的召喚性。這就決定了接受者所體會到的“味”即審美境界、韻味是不同的。對此,劉勰云:“至根柢槃深,枝葉峻茂,辭約而旨豐,事近而喻遠。是以往者雖舊,余味日新?!边@句話是指以《詩經(jīng)》為代表的經(jīng)典而言的。劉勰認為它們文辭簡約而內蘊豐厚,所舉事例雖然平凡但寓意深遠。雖然作品是舊的,但體會它的無窮意味一天天有新的啟發(fā)。“往者雖舊,余味日新”,道出了一個論題:由于接受主體前理解的變化、深入,視域的拓展,文本所具有的“味”是日有新義,無法窮盡的。這也就是加達默爾所說的:“一件藝術作品是永遠不可能被窮盡的。它永遠不可能被人把意義掏空?!薄皼]有一件藝術作品會永遠用同樣的方式感染我們?!?/p>
我國古代文化是側重經(jīng)驗感知、注重總體把握的文化。這使古人在接受文化、藝術本體時,更多采取了把玩、品味的方式。如西晉杜預《自述》云:“少而好學,在官則勤于吏治,在家則滋味典籍?!标懺啤杜c兄平原書》云:“兄前表甚有深情遠旨,可耽味高文也?!钡巴嫖丁钡奈膶W接受方式還需要文論家總結和提出。可以說,到了劉勰這里,他不僅在理論上直接提出了此說,對其特征給予總結,并把此說運用到具體作品的批評中,表現(xiàn)出很強的探索意識和自覺實踐性。這應是劉勰對古典文學接受方式的貢獻。
四
關于魏晉南北朝的“味”論,學界多聚焦于鐘嶸“滋味”說,多認為鐘嶸首倡此說。事實上,“滋味”說是劉勰首倡的?!堵暵善吩疲骸奥暜嬪浚脑谝髟?,滋味流于字句,風力窮于和韻。”而《詩品》提到“味”的地方,少于劉勰,僅五處:“永嘉時……於時篇什,理過其辭,淡乎寡味。”“五言居文詞之要,是眾作之有滋味者也?!晁谷x(指賦比興)。酌而用之,幹之以風力,潤之以丹彩,使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是詩之至也?!薄?張協(xié))調采蔥蓓,音韻鏗鏘,使人味之(贏/且)(贏/且)不倦?!薄?應璩)‘濟濟今日所’,華靡可諷味焉?!庇缮峡梢缘弥旱谝唬妿V指出了“味”的多義性。第二,在如何產(chǎn)生“味”上,提出要把賦、比、興結合起來。同時,做到“丹采”與“風力”即瑰麗的形式與健康的情感內容的統(tǒng)一。第三,采用“玩味”接受方式來品評??梢姡c劉勰相比,鐘嶸“味”論并沒有提供更多的理論內容。且不如劉勰全面、深入。只不過劉勰所論,是籠統(tǒng)針對文學作品而言,未能指出何種文體更有“滋味”。而鐘嶸則根據(jù)當時的詩歌發(fā)展趨勢,指出五言詩最善于傳達“味”,開啟了“以味論詩”的先河。這是劉勰所不及的。
綜上所述,劉勰論述了“味”的美學特征;探討了虛靜的主體心靈狀態(tài),藝術創(chuàng)作的靈感,作品的思想、情感等與“味”的關系;確立了古代文學批評中的“玩味”接受方式,首次表現(xiàn)出較強的理論性、系統(tǒng)性??梢哉f在古代文學批評史上,他是對“味”這一文論范疇進行較全面論述的第一人。
(作者單位:魯東大學漢語言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