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杰是一個一頭扎進人堆里就再也無法被辨認出來的普通人。對這一點,他非常清楚,清楚地知道至少在走上工作崗位之前,他絕對不是“一流人物”或“時代精英”。如果是,他不會考上海師大,如果是,他不會當老師。教師隊伍中的絕大多數(shù)人,他們最終當起了老師,多少都有些無奈。假如上帝給鄭杰再一次生命,憑著他在學業(yè)與考試方面淺陋的天賦,鄭杰用以謀生的飯碗也絕不會比教師更值錢的。
但是,鄭杰一直相信,哪怕干掃地的工作,他都會非常優(yōu)秀,因為決定一個人走上工作崗位后能否成為“一流人物”和“時代精英”的潛質(zhì)與天份,絕不在本人學業(yè)與考試上。有時,曾經(jīng)成就一個人的學業(yè)與考試的功夫,反而會成為他事業(yè)成功路上的障礙物。當鄭杰“死纏爛打”地拿到上海師大中文系畢業(yè)學歷后,他終于結(jié)束了十多年的噩夢,開始憑自己而不是憑“分數(shù)”說話了。
鄭杰成為“一流人物”和“時代精英”需要兩大條件:1.自身特質(zhì)。2.外部因素,即“天時、地利、人和”。估且不說第二點,否則有偏題之嫌,且說第一大條件:自身特質(zhì)。
他知道自己是誰
他是個內(nèi)省式的人物,說得少,做得少,卻想得多。他想的最多的是他自己,而且想明白了,原來他是一顆塵埃,非常渺小、微不足道,認識到這一點對他很重要,因為知道自己微小,所以他才很好奇,張望并探尋著這個神奇的世界,不僅探尋世界的表象,而且探尋其本源,他所經(jīng)歷的一切人與事,包括這些人與事加于他的苦難,都是他尋根問底的資源。漸漸地他有所領(lǐng)悟,原來這個紛繁復雜的變化無窮的世界受著某種神性的東西的支配,這東西不是人格化的上帝或佛祖,這東西叫“真理”,當人們開始撥去重重迷霧之后,終于會找到“她”,這個世界原來受著“她”的支配和主宰,因此,鄭杰將找到“她”作為一生的工作,至于教書也好,做校長也好,只是用于撥去迷霧尋找真理的工具。
懷著無窮無盡的好奇,他知道了對真理的“敬畏”,他很喜歡敬畏這個詞,因為這個在他腦海中經(jīng)常閃爍的詞時時正告他:你必謙恭,你必寬容。使他在一切真、善、美的事物面前心懷虔誠的謙恭,并立志以真、善、美的事物為友,以愚鈍之身心去勉力追隨,自此而遠離“凡俗”,遠離機巧、虛偽、丑陋、庸俗、險惡。使他在一切思想、觀點、個性面前懷寬大、開放、仁愛之心。他面對與他不一致的觀點時,他說:那一定也是有道理的;在面對別人質(zhì)疑時他說:不爭論。他知道每一個人、每一個“古怪的”行為、每一個觀點和方法都是值得敬重的,世界是多樣化的,他經(jīng)常試圖忘了自己,去欣賞差異,欣賞因為多樣化而美不勝收的世界。
然后是感激,他那么微小,卻可以健康而自在地活著,他感謝偉大力量的賜予,而且過著簡樸的生活以不糟蹋難得的賜予。生命是個奇跡,思想也是個奇跡,人對賜予的奇跡的感恩,使人只想著努力回報,他的回報就是善待自己,善待所有人,善待一切生命,并尊重自己,尊重所有人,尊重一切生命,這使他堅定地在他權(quán)力范圍內(nèi),為連同他自己在內(nèi)的每一個人謀幸福。
他不僅知道自己渺小,而且他知道自己渺小在何處。首先渺小在人經(jīng)常會忘記自己渺小,當人們長期適應于一個環(huán)境,在這個環(huán)境里功夫“爐火純青”了,就往往開始按著習慣行事,不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反思自己的過往,也不再躊躇滿志地籌劃明天,如果恰巧他又不讀書,這樣憑著資格日復一日做著既定的事,那么他已忘記自己渺小了,對外部世界不再好奇的人怎能不自以為是?其次人的渺小在于人常常忘記決定自己今天所擁有的一切的,其實并不全是自己還有身邊的人們和機遇,人習慣于將失敗歸之于他人和命運不助他,而將成功歸之于自己,即使嘴上說歸之于他人和命運,心中的竊喜還是自以為了得。如果他克服不了這一定勢,那他不久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成了孤家寡人。人的渺小更在對時空的近乎無知,經(jīng)常將自己置于無限的空間與時間里去揣想,將自己所處的時空也置于“玄之又玄”的時空中去感悟,人就會擺脫無知,以暢達的心胸去做事和做人。
為了讓自己不忘記自身的“渺小”,他每天下了班到家,他總是開一盞小臺燈,把自己的身、心、魂一起浸沒在音樂、思緒之中,“人是會思考的蘆葦”,之所以勝之于蘆葦,全在于思考。因為他思考著,所以存在著,而且他知道自己存在著,以“微不足道”的姿態(tài)活著。
他知道自己為什么而活
為什么活著?這是他一旦進入哲學境界時經(jīng)常在追問自己的一個問題。
三十歲之后,他不知為什么,會經(jīng)常進入一種狀態(tài),這個狀態(tài)令他著迷,因為他發(fā)現(xiàn)自己忽然忘我了,忘了他在行走,在吃飯,或在菜市場買菜,在書桌前讀書,在電腦前打字;他忘記了,忘記自己的后背被雨水打濕,忘記煙蒂灼傷了手指,他的朋友叫他書呆子,你也可以叫他出神、入迷、發(fā)癡或者入定,怎么稱呼都可以的。而對他此時的一切褒貶對他都不重要,他無所謂的,忘了自己對他來說是一種享受,因為此時,他感覺與天地同在,與日月同輝,一切是多么和諧而寧靜,沒有喜怒哀恨,什么都沒有,又什么都有,他知道“物我兩忘”的快慰!他稱之為“哲學境界”,不是面對上帝的宗教境界,而是面對廣袤時空的一種“類宗教”情懷,令他留連忘返。
在這個哲學境界里,他想(不完全用邏輯在想,而是打開一切身心工其感悟),我為什么活著?
人不能選擇生,但可以選擇如何生。如何生,決定于為何生。他想,人活著為延續(xù)生命的薪火,人類一代又一代傳遞著生命的基因,這使人活著不全為自己,也不僅為了別人,而是為了人類的“種”。從這個意義上說,人活著就是為了承擔責任,至于為什么必須要為了“種”的延續(xù)而不得不去承擔艱辛的責任?這是不需要思考的一個問題,世界上有一些問題無須費力思考,比如為什么要有道德,你無須過多追問,因為這是絕對的,我們總該服從于一些最本源的“絕對律令”,它們是人類自古而來的共識,因為這些共識,人類一切行為都可能被理解。因而,人為了責任而活著,是絕對的。
但絕對的負責并不意味著人活著一定是索然無味的,如果說負責任是人作為“類”所共有的使命的話,那么人作為個體的使命在于,他一邊在承擔著責任時,一邊在驗證著自己的價值。也許人活著的目的和意義就在于尋找到自己的目的,并證明自己有活著的價值。問題是,作為渺小的個體的人,有沒有獨立意義?有嗎?
他認為有,如果過去沒有,那么現(xiàn)在有;如果現(xiàn)在還不完全有,那將來一定會完全有。他太知道了,和整個生物界一樣,世界上找不到兩片相同的葉子,人群中也找不出兩個同樣的人,找不出外貌相同的兩個人,更找不出個性完全相同的兩個人。人與人根本的差異并不在體表上,而在個性上,即使我們靜止地看待人的個性,都會被豐富的個性差異而折服,折服于大自然的偉岸與豁達,更何況,我們將大自然造化的人的個性差異置于第二自然——人類社會之中,經(jīng)過與不同時空內(nèi)的社會環(huán)境的交互作用,人的天然個性又被打上種種不同的深深的印跡,因此,這個世界上還有比人更難以捉摸的生命體嗎?在思索問題時,他習慣于作“歷史的”分析。他認為,在生產(chǎn)力水平極為低下的時候,人類共同價值壓倒了個體價值,個性成為沉默的冰山,那是可以理解的;現(xiàn)代社會已為個性的發(fā)現(xiàn)創(chuàng)造了許多物質(zhì)和精神條件,對個性差異的欣賞和寬容的制度與文化,會逐漸成為現(xiàn)實。
那么,人不僅有作為類的價值,還應有作為個體的價值了。甚至人如果尋找不到基于個性而存在的個體價值,并努力實現(xiàn)這些價值來作為自身活著的目的和意義,那么作為類的共同使命的實現(xiàn)也將無法實現(xiàn),個人價值的實現(xiàn)是類的價值實現(xiàn)的前提。因此,鄭杰在尋找著他自己的活著的目的和意義,他發(fā)現(xiàn),他的目的和意義在于追求自己的幸福。他不認為追求個人幸福是骯臟的見不得人的丑事,追求個人幸福也不能與個人主義劃上等號。而且基于個性差異,每個人對幸福的理解和追求路徑都會不同的。沒有共同的幸福,因為幸福是主觀的。
但卻存在著幸福的不同境界。也許低層的幸福感每個人都相似,而越往高處,就越不同。
什么是鄭杰的幸福?鄭杰的幸福之夢就是“做喜歡做的事”。那什么是鄭杰喜歡做的事?就是能讓鄭杰個性充分表現(xiàn)的事。什么是鄭杰區(qū)別于他人的個性?比如,他時時燃燒的激情,他的靜默的玄想,他對宏觀事物的把握能力,他對人的憐愛尤其是對孩子的憐愛,他的多情,還有他的理性,他的心理成熟度與冷靜達觀,等等復雜甚至相互沖突的特質(zhì)折射在他的身上并表現(xiàn)在他的日常行為中,使他有時苦于難以辨明自己。但你是不可以對這種復雜個性作“價值判斷”,用好與不好來評說,也不可以輕易地將之歸于某一類,為什么總急著歸類?
那么他正在做的事是否就是他喜歡?是啊,他除了技術(shù)性操作性的活干不了,比如會計、政府官員之類的活做不了,別的都可以,只要能讓他個性舒展的工作,他都會去做,心中充滿喜悅。
如果這個工作恰巧不符合鄭杰的個性怎么辦?他有兩種態(tài)度,一種是積極的態(tài)度,積極的態(tài)度下,他可以修正自己的一部分個性,他知道人是不完美的,修正自己是為了更好地表現(xiàn)自己,何樂不為?他從教師到團隊干部到教研組長教導主任副校長校長,每一次職務的變遷都是一次個性的修正,但注意那是“修正”,不是改變,修正是說這鄭杰還是鄭杰,而改變則使這鄭杰不是鄭杰了。積極的態(tài)度下,他可以保衛(wèi)“自由”,他在法律和哲學上的知識儲備,以及他的智慧,使他足以捍衛(wèi)自己作為教師這一“準自由職業(yè)者”的權(quán)利不受侵害,而且他遠離世俗的風格,使他那么自由地在按自己意愿快樂地“舞蹈”,雖然戴著鐐銬,但至少還能跳。還有一種消極的態(tài)度,如果這份工作不適合鄭杰,即使這份工作可以賺很多錢,鄭杰的消極態(tài)度就是,我和這個工作說再見。
也許,對鄭杰來說,他的最大幸福就是“自由”。問他為什么活著,他可以告訴你,為了自由。
他知道他的最終價值與他的名字無關(guān)
人對幸福的追求是無止境的?!安恢恪钡娜祟惐拘砸环矫媸谷艘蜇澢笪镔|(zhì)生活而最終無法逃脫被奴役的悲慘境地,可另一方面,卻誘使人們總是試圖突破自身的局限性,而勉力追尋永恒和無限。這是人之禍事,又是人之幸事。
因此,自認為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幸福之路,并有能力捍衛(wèi)了自己幸福的權(quán)利,而且那么自在地安享已經(jīng)握在手中的幸福之后,鄭杰體內(nèi)的不滿是在滋長,在時時喚醒他,也許是該干點別的什么。在校長位置上,他得以與更多的人交往,更清醒地看到并真切感受到學生們、教師們。
他認為在一所學校里,每個人幸福的理由是不同的,而不幸福的根源是一致的。他一直確信,世界上沒有一個公式可以被每個人套用一下就可以得出“幸福”的結(jié)果,對張國榮來說,幸福可能是取消生命,當他沒有生不如死之感時,他絕不會自裁。幸福是需要獲得滿足而形成的一種愉悅,因此幸福是一種主觀感受,每一個不同的人,對幸福的理解不同,追求幸福的方式也不同,鄭杰的深深的“無力感”在于,為他的學校中的每個人創(chuàng)造同一個共同擁有的幸福,是根本無法做的,是一個太大的奢望。
而且,他認為,權(quán)力人一旦形成了自己的幸福觀,并運用手中的權(quán)力,將這種幸福觀強加于下屬身上,以為那就是為“老百姓”謀幸福,這可能正是“老百姓”幸福的最大的敵人。因為用一種幸福觀控制所有人的幸福觀既做不到,更不應該,這一方面是“權(quán)力人”的集權(quán),另一方面則是“權(quán)利人”的被剝奪——被剝奪思索并創(chuàng)造自己幸福的權(quán)利。
因此,他將自己的工作限定在消除令人不幸福的根源。在學校中,教師或者學生如果感覺不幸福,那么導致不幸福的根源是什么?是在一所學校中,我們無法滿足更多人的需要,不管這種需要是生存性的還是精神性的,不管是單一的需要還是多種需要。人們感覺不幸福根源是因為學校只能滿足個別人或一小部分人的需要!而有時為這個別人或一小部分人的需要獲得滿足,卻要大部分人付出犧牲幸福的代價。
學校為什么不能滿足更多人的不同需要,讓更多的人更幸福?首先是因為學校不能挑學生,或者只能按分數(shù)挑學生,這使得學生的需求多樣化,學校要滿足每個學生及其家庭的需求,實在無力支付那么高的成本;其次是因為學校無從選擇教師,當教師按計劃分配時,教師的個性化需求事實上被遮蔽,當教師隊伍人員不足時,教師被作為“勞動力”而引進,不是被作為“文化人”和“觀念人”接受篩選,要滿足差異化那么大的教師的各種需求,還要通過他們來滿足差異化那么大的學生的各種需求,成本簡直大到無法計算了。
學校在不增加成本的條件下,如何為更多的學生和教師們謀幸福。鄭杰幾乎每天都在苦苦思考的問題就在于此。
他明知道自己不務正業(yè),在大部分人看來,校長的正業(yè)是抓好學校管理,完成上級布置的各項任務,當務之急是提高學生學業(yè)成績,保證獎金按月發(fā)放,干完這些就已足夠了,已經(jīng)是“鞠躬盡瘁”了,關(guān)注人的生命質(zhì)量和人生幸福,你這個校長管那么多干嗎?況且你管得了那么多嗎?這不就是不務正業(yè)嗎?
但鄭杰從來不這么認識教育,他認為,目前的教育存在著兩大相互矛盾的問題,一是教育太服務于現(xiàn)實,二是教育太不服務于現(xiàn)實。太服務于現(xiàn)實,是教育過分強化了它的社會職能,急著趕著要現(xiàn)代化,要變成產(chǎn)業(yè),要實現(xiàn)其經(jīng)濟功能,簡直就是過去要教育實現(xiàn)其政治功能的翻版,因此,教育的功利主義、實用主義自然就大行其道了;太不服務于現(xiàn)實,是指教育服務的對象(至少直接服務的對象)不是經(jīng)濟,也不是政治或其他社會子系統(tǒng),而恰恰是“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的人,凡是帶有服務性的行業(yè)(包括政府部門),都直接服務于人,都希望自己的服務能讓顧客滿意,可為什么唯有教育在增加人們的痛苦,讓人們的一生既依賴又“嫌惡”教育?最令人無法理解的是,教育一方面因為制造痛苦而廣受批評,另一方面卻又堂而皇之地被稱為“天底下最神圣的事業(yè)”。
對教育現(xiàn)實的體認,使鄭杰自問,教育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如果不把這個目的想明白,他認為他的辦學行為可能也會誤入功利和實用的歧途。在工作上,他喜歡理性,喜歡確定性。他認為教育一定有永恒的使命,對此他堅信不移,他認識這個永恒不變的使命就是為了人的幸福。教育就是對人的幸福觀的啟蒙,讓人知道活著就是追求幸福的,而且不用遮遮掩掩偷偷摸摸地想著幸福的事,可以大聲說:我要幸福。什么是人的發(fā)展,人的發(fā)展就是向往而追求幸福的過程;教育僅僅告訴學生們要追求幸福是不夠的,還得做兩件更體現(xiàn)教育專業(yè)的事,一是教給學生如何創(chuàng)造幸福,二是教給學生在追求幸福時為什么以及如何不傷害到別人的幸福。如果教育要做更多的,那就要啟發(fā)孩子們,這個世界有許多東西在妨礙更多人幸福的實現(xiàn),這會引發(fā)學生的使命感。
目前看來,一切有計劃的教育的實施,都必須通過學校來完成,于是身為北郊學校校長的鄭杰,便將他的全部目光聚集在了這十七畝土地上,他發(fā)誓,要讓他學校中的三千名老老少少更幸福。這就是鄭杰“不務正業(yè)”的全部邏輯。
更重要的是,他按他的邏輯行事,很幸福?。∷男腋2辉谟谒拿至粼诒?、名人辭典上和別人的心上,他的幸福在于,終于有一所學校,而不是鄭杰校長,破天荒地只關(guān)懷人,并將關(guān)懷人作為信條,讓每個在北郊學校工作過和學習過的人都在心中刻上這個信條。
就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