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衙門圖說》一書從細節(jié)入手,以地方州縣衙門為核心,對清代衙門的概況及實際運行狀況,特別是運行背后的種種隱蔽的潛規(guī)則做了較為深刻的闡釋,揭示出清代衙門風氣日益卑劣化的制度性根源。
衙門自有一套運行規(guī)則,但背后真正起作用的是“關系鏈”。下屬沒有上司的保護不行,封疆大吏必須有更硬的京官做后臺才能坐得穩(wěn),所謂“朝中有人好做官”,說白了就是做官必須有靠山。因此,上下交結,官官相護成為衙門的要義。乾隆時最會“辦供品”的兩廣總督李侍堯就對他的下屬們公開講,看我做總督風風光光,實際我也要送禮、要進貢,不然的話,臺面倒了大家都不好辦,因此,我也需要大家來幫襯。話說得再明白不過。
十分精力,七分用于交結
順治時有一位給事中,叫任克溥,他談到當時的官場風氣是:官員十分精力,只有三分辦政事,七分都用來奉迎上司。按說,送往迎來本來是小事情,但有的下級官員往往因為對上級官員招待不周而受到上級的羞辱;京官與地方官交結,拜謁紛紛,這本來是朝廷屢加禁止的,但有的官員因為疏遠上司而被譴責;饋送禮物更在嚴禁之列,但上司往往以交往的疏密、送禮多少來定下官的優(yōu)劣。官員精力有限,竭盡心思,奉侍上官還唯恐不周,哪有時間處理政務呢?順治皇帝也承認,下級官員把所有精力都用到鉆營結納上,“大僚之好尚,惟在乎位高多金”。
天下最繁忙的衙門,莫過于州縣,父母官們即使每天勤勉公事,還唯恐精力不濟,但決定他們升遷的往往并不在于“勤勉公事”,而是看他在上司面前走動得是否勤,送得是否多。省會所在的附州、附縣,每天就是一件事:侍候上司,圍著上司轉,規(guī)矩是從上面?zhèn)飨聛淼模礊榇笕苏埌?。因而自辰時到申時,片刻不離上司身邊,上司也認為這樣的官員有才能,而那些謹慎的官員,盡管留心民間疾苦,但因為不會逢迎上司,而免不了受到處罰、降級。
在關系影響升遷,尤其是下屬的命運掌握在上司之手時,他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巴結、逢迎、獻媚、送禮。乾隆八年(1743年),陳宏謀在江西任巡撫,當時官場風氣還不像后來那樣卑下,但他在寫給友人的信中也說:“官場陋習,上下衙門終日忙迫,究竟實在及民者甚少。下屬只求上司刮目看顧,不問自己能否盡職,此官場人鬼關頭。”“一遇民事,惟思迎合上司喜怒如何,至于小民利害,則前后更不暇計?!庇捎跁r代的不同,我們無法確切清楚陳宏謀所說的“鬼關頭”是何意,大概是不可救藥的意思吧。自乾隆末年始,官場中人不顧廉恥,有堂堂的尚書、侍郎屈膝宰相(大學士)門前的,而大學士、各部長官也很不要臉,盡管年齡可以給王爺當爺爺、做父親,卻甘心拜王爺為老師,自己做門生,還有的交結宰相的仆從,而且終日與之為伍,目的就是為了巴結上宰相。
關系的厚薄、遠近完全能左右官員的行為。連“代表”國家公正的科道言官,上書彈劾某個人,都是受人指使,并非從公出發(fā)。督撫也是如此,明知某個州縣官為官不善,但一定在私下揣度這個人有沒有權要相托,是否有更硬的后臺,如有囑托、后臺,即使不稱職,也不敢糾參。
七分交結,還要動真的,不能只做表面文章。據(jù)《郎潛紀聞二筆》記載,乾隆年間,一位官員向權貴獻媚,他的妻子最初拜大學士于敏中的夫人為干媽,后來見于敏中勢力衰落,又經(jīng)常前往尚書梁國治家,蹤跡十分親密。紀曉嵐為此寫了一首詩嘲諷道:
昔年于府拜干娘,今日干爺又姓梁。
赫奕門庭新吏部,凄清池館舊中堂。
郎如得志休忘妾,妾豈無顏只為郎。
百八牟尼親手掛,朝回猶帶乳花香。
相傳在嚴寒冬月,梁尚書早朝時,這位官員的妻子先把梁尚書的朝珠在胸中溫暖,并親自為他掛上,所以上朝回來還帶有乳香。
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清代防范官員的法律、條例越來越嚴密,為了少受處分,他們只能無所作為,整日為逃避“文法”而絞盡腦汁,“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也就成了最普遍而又最無奈的官場風氣了。
馮桂芬在《校廬抗議·省則例議》中一針見血地指出:今天下有三個大弊:吏也、例也、利也,聽任胥吏挾持條例用來牟利,僅此三大弊就足以導致天下大亂。這些條例就是法,制定之初也是為了治天下。但后來訂立的條文越來越細,有的與本意若聲若合,后來簡直風馬牛不相及,最終則是鄭聲譫語,不知所云,與立法的宗旨大相背謬,偶然被人道破,無不啞然失笑。他斷言不把這些條例一把火燒了,“則天下不治”。說到底,這些多如牛毛的條例本來是防范官員欺飾,結果不但“導其欺,且以逼其欺”,對治天下有害無益,成為胥吏謀取私利的淵藪所在,“凡戶、工二部紀銀錢之書,皆胥吏舞弊之書也”。國家對中外衙門官員,一定用條例來束縛他,而且用不確定的例案來束縛,是懷疑大臣而信任胥吏!因此官員們只能“但求無過,不求有功”。
乾隆帝曾有個“理論”,就是本朝無名臣,也不需要名臣。這是對最高級別的大學士來說的,但卻有一種示范效應,因而大小官員都學會了循規(guī)蹈矩。據(jù)說曹振鏞寫的奏折全用小楷,細細密密,工工整整,文如其人,一時形成風氣。因此,整個帝國彌漫著“以模棱為曉事,以軟弱為良圖,以鉆營為進取之階,以茍且為服官之計”的氛圍,而這些模棱、軟弱、鉆營、茍且之輩,國家無事天下太平時尚可,如果有大事變,要指望他們奮身為國,不顧利害,不惜身家,無異于緣木求魚。
曾國藩也說,嘉道以來官場有四大通?。壕┕俚膬纱笸ú∈峭丝s、瑣碎。退縮就是互相推諉,不肯承擔責任;瑣碎就是不顧大體,只見樹木不見森林。外官的兩大通病是敷衍、顢頇。敷衍就是裝頭蓋面,剜肉補瘡,只顧眼前,不問明天;顢頇就是外面完全,心已潰爛,章奏粉飾,語無歸宿。這四種病加在一起,成為一種風氣,但求茍安無過,不求振作有為。他預見說,將來國家肯定會有缺乏人才之患。
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使清代出現(xiàn)了許多“泥塑木雕”式的官員。康熙末年,順天府尹余正健不能辦事,致使各項事務廢弛,康熙帝說他是“木雕草束之人”。有人辯解說,余正健雖然不能辦事,但人有正氣,康熙帝不以為然,說那樣的話,不如立一個泥塑木雕之人,不吃不喝,豈不更好!但由于有各種處分條例,為了讓烏紗帽戴得牢,就只能像曹振鏞那樣“多磕頭,少說話”,或者像鄭板橋說的那樣:難得糊涂!
做官要會說“官話”
清代官場有“多磕頭、少說話”的“宰相明訓”,這對于已爬上高位的比較適合,而對于那些正在官場金字塔上艱難爬行的人,就不能少說話,而且必須嘴要甜,口齒要伶俐,要會說官話。
勒保是嘉慶朝名臣。任四川總督時,有一次覲見,嘉慶帝與他拉起家常,問道:“你們做督撫的,僚屬中間哪一等人最討便宜?”勒保不假思索,回答得十分干脆:“能說話者最討便宜?!奔螒c帝對勒保的回答深表贊成,說:“是啊。工于應對,有才能的人更能表現(xiàn)他的長處;即使沒有才能的人,也因為口才好掩蓋自己的短處而展示長處,雖然事后覺察,但當前已被他蒙混過去了。再者說來,政事不依賴上奏、匯報就不能暢達,有極好的事,往往會被不善詞令的說壞。這就是圣人所以設有言語一科啊。我每當遇到那些樸實無華的官吏,一定讓他們把話說完,也是因為這個緣故?!崩毡;貋砗?,還將嘉慶帝的這番話到處宣揚。
言語說話是這樣,公牘又何嘗不是如此?有人在上報的公文中用“毫無疑義”四字,結果招致上司駁回,一再往返后,他將“毫”字改為“似”字,上司立即通過,但因此花費很多錢,被時人稱為“一字千金”。
一個地方官送“別敬”的賬單
做大官、任肥缺要出更多的錢,這早已是清代官場盡人皆知的秘密。而有些慣例或潛規(guī)則,官員也必須遵從。如地方官向京官送“別敬”就萬萬不可少,而且越到后來,數(shù)目越大。張集馨在他的自編年譜里詳細記載了他于道光二十五年、二十七年兩次進京送“別敬”的花銷。
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二月,時任福建漳州道的張集馨,因其繼父去世,回江蘇儀征家的路費都沒有,向人借貸后才上了路。道光二十五年年初,張集馨補授陜西督糧道,這是個肥缺。他自頭年秋天到了京城,一住就是四個月,不但帶來的近千兩銀子全部花光,而且,按照他的說法,“此缺向來著名,不得不普律應酬”。沒有錢,只好托關系,大舉借債。通過編修龍?zhí)m向廣東洋行借了9000兩銀子,利息還算比較低,是9厘。這還不夠,又從包怡莊那里借了1000兩;從汪衡甫同年那里借了500兩,利息2分;借江詡云同年500兩;借西人項5000兩。在京城的短短幾個月,包括買禮物花了幾百兩銀子,共用“別敬”1.7萬兩?!岸偷辣P川無幾矣”。
道光二十七年,張集馨升任四川按察使,到京謝恩。這次送的“別敬”是:軍機大臣,每處400兩,當時是7位軍機大臣,除賽尚阿沒有收,6位軍機共2400兩;上下兩班章京,每位16兩,有交情的,或者在京代他通信辦奏折的,80~100兩不等;六部尚書、都察院長官各100兩,侍郎、大九卿50兩,以次遞減;同鄉(xiāng)、同年以及年家世好,一概都要應酬,共用“別敬”1.5萬多兩。
這兩次送的“別敬”就用去3.2萬兩銀子,而四川按察使的一年養(yǎng)廉銀是4000兩,糧道的養(yǎng)廉銀也不超過5000兩,那么,其余的銀子從哪里來呢?主要是“肥缺”的陋規(guī)所得。張一再稱自己廉潔自律,在當時他也確實算得上能夠自律,但尚且如此,其他可以想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