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廣西的文學評論工作者,我首先是一位讀者,在對廣西作家作品的大量閱讀中,尋找那些讓我心靈為之一熱、一動或一亮的作品時,我發(fā)現(xiàn)了許多熱愛文學的年輕作家的筆,從人出發(fā),穿越心靈,又以人為歸宿,以精神穿越寫作,真切地書寫著發(fā)自他們生命深處的感受和發(fā)現(xiàn)。在這個出生于1970年代前后的年輕群體中,有兩個文學現(xiàn)象令我感動和驚喜:一是青年小說家群體,包括映川、李約熱、朱山坡、黃土路、紀塵、錦璐、潘瑩宇、橙子等青年作家;二是活躍異常的“青年詩歌群”:“自行車”、“揚子鱷”、“漆”詩沙龍、“相思湖”詩歌群以及“南樓丹霞”詩群等,劉春、非亞、盤妙彬、譚延桐、黃芳、吉小吉、陳琦、琬琦、許雪萍、伍遷、羅池、謝夷珊、大雁、董常跑、侯玨、卜安、牛依河、烏丫、費城、李冰、斯如等人的詩作,凸顯了中國詩歌現(xiàn)場多元共生的藝術風貌,既受到傳統(tǒng)文學名刊的青睞,也散見于各類詩歌民刊和網(wǎng)站。盡管詩質不一,盡管還缺乏翹楚國內詩壇的大家,但他們對詩與現(xiàn)實、詩與藝術的理解,以及對漢語詩性的把握日漸自覺和成熟,廣西青年詩人與詩歌群體精神上相互取暖,創(chuàng)作上鶯飛草長、雜花生樹,他們在多元共生中建構廣西詩人不可替代的立場與文化身份,并逐漸在全國詩歌語境中獲得認同,更為可喜的是“廣西80后詩歌群”已閃爍其中。對于詩歌,我無力作出更為精確詩化的評論。本文企望從小說個案出發(fā),抵達廣西青年作家穿越現(xiàn)實的精神敘述。
新世紀以來,廣西的青年小說家中涌現(xiàn)了以映川、紀塵、錦璐、凌潔、藍薇薇、楊麗達、冷月、紫音、梁志玲等人為代表的一批青年女作家,她們以自己出類拔萃的創(chuàng)作改變了廣西文學女作家稀少的格局,以個性化的女性寫作豐富了中國的女性文學。中國當下的女性文學中,女權主義寫作始終強調女性對男權社會的反抗,啟蒙主義寫作則強調兩性的平等,而映川卻以自己創(chuàng)造性的寫作婉拒這兩條慣常之路。在她一批中短篇和長篇創(chuàng)作中,尤其2004年的三部小說《宋響的玫瑰》(《作家》第11期),以及《人民文學》第6、8期推出的兩個中篇《我困了,我醒了》、《不能掉頭》,表述的是現(xiàn)代女性新的精神取向——拯救男性。從《宋響的玫瑰》中那個裸體而優(yōu)雅的女人對宋響的拯救,到《我困了,我醒了》寬厚美好的盧蘭對以沉睡逃避責任的張釘?shù)膯拘眩俚健恫荒艿纛^》宋春衣對黃羊的拯救。只是《我困了,我醒了》把拯救男性的故事敘述得更為開闊生動,拯救的問題也少了些刻意多了些人性向善的感染力,因而在三部同題作品中更具文學力量。作品不僅以極大的熱情抒寫了上善若水的盧蘭,也以犀利的筆觸揭示了與張釘同樣犯冬眠癥以逃避責任的男性世界和社會潮流。而對女性自我的拯救,新作《三公里》(《上海文學》2007年第6期)冷靜迷人地告訴我們:只能來自女性自身,來自女性間生死與共的友誼。這種悲觀與理想同在、尖銳與溫情共生的詩性敘述,質地凌厲而富于骨感,文字從容并直指內心,充滿智性,尤其反諷的大量使用,精妙可感的細節(jié)、精辟的開頭和寓意凸現(xiàn)的精彩結尾,都給讀者意外的驚喜,也體現(xiàn)了作者出色的文學表現(xiàn)力。
映川以生活的鮮活感和心靈的抒寫,呼喚著男性世界的血性和精神力量,體現(xiàn)了她對中國女性寫作的獨特發(fā)現(xiàn)、獨特表現(xiàn)及其不懈的藝術追求,她為今天的女性主義文學注入新血液的努力,引起了國內文壇的關注,入圍頗具盛名的華語文學傳媒大獎2005年度“最具潛力新人”獎,作品被眾多的選刊和年度選本轉載,《不能掉頭》榮獲2005年度《人民文學》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著名評論家李建軍認為,映川和葛水平、曉航是2005年度中國文壇最值得關注的文學新人。
如果說映川的女性書寫因闊麗沉靜、尖銳溫暖而智性豐饒的話,紀塵筆下的兩性世界則顯得巫氣十足,靈氣逼人。她秉承林白“私人性寫作”的文氣,執(zhí)著于追問兩性關系的層層沖突,開掘女性的內心世界,反思女性的成長之路,探索女性潛在意識的深處,包括身體的尖叫與撕裂,以及對溫情哪怕是片刻溫暖的渴望。其中中篇《九月》(《芙蓉》2004年第2期)、《并蒂榴》(《鐘山》2005年第6期)和長篇《缺口》(《大家》2003年第3期)、《美麗世界的孤兒》(《鐘山》2005年長篇B卷)最為典型。兩性關系為她的想象軸心,紀塵著力思索男人和女人,尤其在女性的愛與恨、生與死間,看到女性創(chuàng)世與滅世的原初力量,生生不息卻以暴易暴;看到原罪的源頭,根于男性私欲,根于原始生命的欲望。紀塵敘述的質地純粹清晰、妖嬈蒼涼,寓意卻曖昧深長,那抹亦正亦邪亦喜亦憂的復雜,那源源不斷的意象和精神感悟,來自生命深處的女性書寫,契合著紀塵永遠獨處的靜默的生活狀態(tài)。她把自己當做美麗世界的孤兒,總是把自己遷移到人群的遠處,偶爾見面,一副不知油鹽不知漢魏執(zhí)迷不悟的懵懂樣,常常令人捧腹大笑。她簡單地獨處,又不簡單地獨自流浪,身體與精神的不斷流浪,新疆、西藏、內蒙、云南乃至廣西邊地,轉身便是一部部歲月的光影和生命的碎片,真切而疼痛,優(yōu)雅而銳利。讀著她的小說,我好像感覺到她在穿刺自己一顆滴血的心靈,感覺到內心的灼痛,自虐又自戀,歷經(jīng)滄桑又遠離濁世。然而,紀塵畢竟在塵世生存,拔毛離地而飛,當然無力解決兩性的層層沖突,無力與個人經(jīng)驗保持更大的距離,也無力思辨?zhèn)€人歲月與社會與女性宿命的關聯(lián),進而拓開更廣闊的書寫視野,進入一個更為廣大的人心世界。她的新中篇《花街七十號》(《作家》2006年第7期)就有所突破,也為此,紀塵的書寫值得我們期待。
同樣也執(zhí)著書寫兩性關系沖突的錦璐,以中篇《雙人床》(《當代》2004年第2期)、《漏水浴缸》(《鐘山》2004年第1期)和長篇《男人的尾巴》(百花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等作品,描述了迷幻城市里迷幻的心靈,以及迷失在欲望中的俗男雅女,描述了系列的準成功的都市男人——身體與精神大多委瑣困頓、失血蒼白,道貌岸然的外表還時不時漏出卑劣的尾巴。錦璐與筆下的現(xiàn)代都市新女性們極盡嘲諷之能事,并以各自的理想,掙扎于一地《城市困獸》(《上海文學》2002年第6期)的物欲與性欲中,找尋著身心的突圍之路。錦璐的故事機巧不斷、細節(jié)精彩紛呈,時而還不免身陷故事而缺失主體。盡管這些作品連連被轉載,《雙人床》還獲《中篇小說選刊》年度獎,但隨著生活閱歷和對小說的理解加深,錦璐對自我有了一次重新發(fā)現(xiàn),寫作面越寫越寬廣,敘述也越發(fā)講究越見質地。她新近發(fā)表的中篇《美麗嘉年華》(《花城》2005年第6期)《弟弟》(《鐘山》2006年第2期)《補丁》(《廣西文學》2006年第5—6期)一反最初對城市欲望和男性的簡單化描述和嘲諷,而是沉潛入現(xiàn)實的內核,敏感捕捉和展現(xiàn)現(xiàn)代都市人的日常生活和精神流變,尤其遮蔽在日常生活中的人物特別是普通女性的心靈之光、堅執(zhí)之氣。她的筆觸繞開她慣常的準成功的俗男雅女,從晦暗的身體和狂歡的欲望走出,走向民間,走向人群里的小人物小故事,天地寬廣,卻貼近心靈,根植人性。《美麗嘉年華》以女性的關懷述說了一位下崗離婚的家務鐘點女工卑微的生活愿望——也想擁有女雇主一樣的口紅,一生樸實的女工毀于一念之差,在公車上把手伸向她人的包。小說的結局,止于派出所電視正播放的城市嘉年華會上,那份迷幻的拜物狂歡連同女工一直被物質擠壓的無助,形成了鮮明的反差和辛辣的諷刺,于是,小說由此延伸它銳利而綿長的寓意。錦璐書寫著自己對這些日常生活、人之常情、生命碎片的種種發(fā)現(xiàn),書寫著自己對人物理解和細節(jié)描述的真切,書寫著自己對女性柔弱而堅執(zhí)心靈的獨特想象和同情。錦璐以一種樸素復雜的現(xiàn)實情懷不斷挑戰(zhàn)自我,實現(xiàn)了向新的寫作領域的開拓,實現(xiàn)了以情感穿透故事的新突圍,相信她還會以更為精妙獨特的精神書寫,尋求敘述新的可能性。
盡管,廣西青年作家兩度與“華語文學傳媒大獎·最具潛力新人獎”擦肩而過,但繼映川2004年入圍之后,2005年度李約熱再次成為角逐該獎項最后三位青年作家之一,而且,他們的師長東西還榮獲該年度小說家獎。近日,李約熱的小說集《涂滿油漆的村莊》入選中國作協(xié)、中華文學基金會啟動于1996年,旨在扶持中國青年作家的“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2007年卷”,成為廣西進入此項目的第一位青年作家。在為李約熱贏得最初文學聲譽的《戈達爾活在我們中間》(《廣西文學》2004年第1期)之后,到《李壯回家》(《上海文學》2004年第6期)、《涂滿油漆的村莊》(《作家》2005年第5期),到《巡邏記》(《廣西文學》2006年第5—6期)、《青?!罚ā渡虾N膶W》2006年第8期),從容寫作的李約熱完成了一個從以隱喻虛擬自己精神世界的聰明的寫作者,到滲透著自己現(xiàn)實經(jīng)驗與生命體驗思考的尖銳而樸素的精神敘事者。這條成長之路,凸顯在李約熱對那些留在土地上的父老鄉(xiāng)親的人生的深切關注之中,凸顯在他對這片正在凋敝的鄉(xiāng)村故土中豐厚復雜的鄉(xiāng)村倫理和人性的獨特發(fā)現(xiàn)中,而其中最具人性深度和寬度的是短篇小說《青牛》。《青?!啡脒x多種2006年度小說選本,獲2003—2006年度《小說選刊》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
作為鄉(xiāng)村計劃生育工作隊隊員的“我”,為了拔掉全鄉(xiāng)的超生“釘子戶”藍月嬌,雪幾任工作隊員之“恥”,在幾次夜襲抓藍月嬌未果之時,強行牽走了藍家唯一的家產(chǎn)——一頭青牛。藍月嬌為牽回青牛,滿臉悲傷地主動去鄉(xiāng)衛(wèi)生院進行計生手續(xù)。幾天后,當看到藍月嬌的丈夫在菜場賣那頭幾經(jīng)折騰而病倒的青牛肉時,才醒悟到牽牛時同事借故離去的原因——誰也不忍牽走藍家生存的命根子,才醒悟“我不是一個好人”,“我”的少不更事把一個貧困家庭推到生存的懸崖,而這個家的主人——那個在鄉(xiāng)衛(wèi)生院抱著“我”痛哭的、正在賣牛肉的藍月嬌丈夫,卻只是對“我”笑笑。這便是鄉(xiāng)村生存的忠厚倫理,這便是無奈中生命的寬度,悲涼而又樂生,尖銳又寬厚。由此,我們真切觸摸到一位滲透著自己現(xiàn)實經(jīng)驗與生命體驗思考的尖銳而樸素的精神敘事者的疼痛,這是李約熱的疼痛,更是現(xiàn)代鄉(xiāng)村的疼痛。作者在深厚的鄉(xiāng)村倫理中,發(fā)現(xiàn)和體驗到生命的寬度和深度。故事始終沒有失于表象的敘述,沒有止于對鄉(xiāng)村權力粗暴的質疑,也沒有姑妄對“計生”的膚淺評判,作者用心的是把筆觸頑強地掘入人物的心靈,掘入鄉(xiāng)村深厚的倫理,更掘入人性的自我反省,更為可貴的是,這種深度和寬度的敘述是以一種根扎泥土的鄉(xiāng)俚俗語般的白描實現(xiàn)的,那一個個富于個性化的樸素而精致的細節(jié),活潑潑展示的卻是鄉(xiāng)村最普通也是最愴然的生存圖景,它們抽絲般拉長“我”對藍月嬌一家深深的歉意,那歉意已深植中國廣袤的鄉(xiāng)村,揮之不去。
揮之不去的還有根深的鄉(xiāng)村倫理,以及鄉(xiāng)村倫理得以維持的靈魂人物,如他筆下的覃乃貴(《巡邏記》)、李約熱的都安同鄉(xiāng)潘紅日《說事》(《廣西文學》2006年第5—6期)的劉叔等,他們不僅是鄉(xiāng)村繁復關系的平衡者,更是尋找自我向善之心的鞭策者,《說事》的層層設懸、步步問心,尖銳而寬厚、淡定從容猶如劉叔,中和卻綿里藏針,散發(fā)著豐富的民間文化和人性光輝。此外,都安人潘瑩宇、呂成品、周龍等人的小說同樣富有才情,他們正以各自的文學品性豐富著令人注目的都安作家群。
在全球化背景下,呼喚本土化敘述成為中國文壇2006年的熱點話題,“漆”詩歌沙龍“五君子”之一的朱山坡卻在兩年間,一手寫詩,一手在報刊發(fā)表的十余部中短篇小說中,書寫著他的鄉(xiāng)土經(jīng)驗,并引起文壇關注。朱山坡的精神原鄉(xiāng)——米莊,是一個農耕文明向工業(yè)文明過渡的城鄉(xiāng)結合部,他站在這群與他血肉相連的質樸善良、浮躁功利而又充滿活力的鄉(xiāng)民內部,撫摸著他們殘損的鄉(xiāng)土世界、麻木而樂生的靈魂,朱山坡疼痛難已,他以漫畫般生動粗礪的敘述,書寫著今天鄉(xiāng)村的精神困境和希望。盡管他的創(chuàng)作還有不穩(wěn)定因素,但他的“米莊”系列鮮明的粵桂地域的文化色彩,充滿原鄉(xiāng)況味和野性隱忍的小說氣質,無疑顯示了作者對本土化敘述的自覺。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我的叔叔于力》(《花城》2005年第6期)和《跟范宏大告別》(《天涯》2007年第3期)。
娶不起媳婦的叔叔于力,天天勤于地頭,夢想以滿地的芭蕉換媳婦,在蕉賤傷農的絕望中,于力領回一個他巧遇的來自大城市的瘋女人,他無比珍惜并竭盡全力呵護女人,治療女人,為籌集醫(yī)療費,甚至不惜為人抬棺材,到醫(yī)院抬尸體,他只想有個家,這是鄉(xiāng)村最基本的倫理。女人一天天好起來了,并恢復了記憶,城里的丈夫也終于找到失蹤多年的女人并把她接走,然而,女人根本不記得自己與于力做過夫妻并生了個孩子。于是,悲涼不期而至,這個怨天尤人的卑微蕉農,經(jīng)歷用自己血汗錢體貼入微關愛瘋女人為其治病的生存掙扎,作為一個父親,于力再也回不到起點;然而,于力在生活的掙扎中散發(fā)的人性光輝,于力的故事彌生出從米莊而升的水土氣息、人性之根和生命的溫情,自然也溫暖催化著年少的敘述者“我”的成長??上В焐狡聸]能把在此小說剛剛開始彌漫的殘忍絕望適度把握,他以驚人的速度,一年內又發(fā)了近十個中短篇,年輕的他對人性與世界充滿懷疑和悲觀,他期望站在鄉(xiāng)民的內部,寫出鄉(xiāng)民靈魂的真實性,“寫出他們像牲口一樣活”的生存困境,然而,在戲擬與反諷中,有欠沉靜的朱山坡沒有把握好荒誕美學這一審美尺度,他“將正常的世界扭曲給人看”的自白,以及在變形中走向極致的愿望,卻因變形用力過度,讓扭曲變態(tài)和冷漠削弱了人性與情感的力量,削弱了此前“于力”的生命暖意和作者對苦難的疼痛。真正的現(xiàn)實主義是對現(xiàn)實的關注精神,是從人道主義的角度對現(xiàn)實的懷疑和批判。書寫苦難并非目的,而在于人在苦難中的尊嚴,在絕望中對溫暖的懷想和渴望。《山東馬》(《青年文學》2006年第2期)、《空中的眼睛》(《山花》2006年第3期)等等,都不同程度地留下朱山坡技術削弱情感的遺憾。所幸的是,對文學虔敬的朱山坡終于放慢了過于急切的腳步,讀書思考與良師益友對話,直到近日的《跟范宏大告別》,同樣的民風淳樸,同樣野性氣質的“米莊”,同樣注重建構小說的寓言,一個面對死亡拷問人性與世事的寓言,但他以誠實的筆,向歷史和現(xiàn)實的內核、向人物心靈的深處開掘,而且飽含感情、從容干凈,細節(jié)精妙可感。闕天津、黑寡婦、范宏大尤其豐滿動人,他們在陰差陽錯的命運掙扎中,卻始終維系著深厚的鄉(xiāng)村倫理和人性的寬容,他們遮蔽在日常生活里的情義拯救了朱山坡此前小說對善的絕望。曲折前行的朱山坡終于在殘損的鄉(xiāng)土世界中,發(fā)現(xiàn)和表現(xiàn)了生命的溫度、寬度和深度。至此,故事與人物擇善而生,堅韌而長。至此,朱山坡在扎根精神原鄉(xiāng)的探索中,不斷超越并發(fā)出了自己日漸獨特成熟的聲音,相當不易。
如果說詩人出身沒有給朱山坡的小說創(chuàng)作刻下明顯標志,詩歌卻賦予詩人黃土路的小說一抹詩性。土路盡管寫了很長時間的詩歌和小說,卻屬于那種比較講究和追求極致的作家,因而作品都有所追求(尤其形式的實驗)而數(shù)量有限。他的創(chuàng)作大抵關注的是城市里不同角落的外鄉(xiāng)人的境遇和心態(tài),以及鄉(xiāng)村生存和精神的荒蕪。無論是流落在城里的乞丐,無從著落的《年夜飯》(《廣西文學》2006年第5—6期),還是從神話走出來的被顛覆了的田螺姑娘(《桂村的田螺姑娘》見《長城》2007年第1期),甚至城里熟視無睹的《垃圾桶》(《天涯》2004年第4期),渴望被二手《洗衣機》(《青年文學》2005年第4期)不斷洗腦的處于精神崩潰邊緣的城里人,都在土路的筆下活出各自的焦慮、精神困境和出路。土路看到了人的困難,困難到令人產(chǎn)生“信”與“不信”的危機,因為連神話中因美善而幸福的田螺姑娘,在現(xiàn)世也不幸滄桑。人類的福地何在?強烈的懷疑精神使他上下求索,因而他的小說里,人和環(huán)境充滿張力,故事與結構與語言不斷陌生化,盡管有時生澀,盡管作者熟人名字時而登場,我個人認為這對他小說的豐富性是一種消解,甚至還想土路對文本間性和實驗的興趣是否會損傷其精神維度。但土路對人性的處理寬容而節(jié)制,詩意的觸絲尖銳卻有溫情,文筆從容沉靜,字里行間充滿著他對底層人群命運的悲憫和思考,頗為獨特還見精神和詩性,難能可貴。
同樣與黃土路長于寫小人物的,還有橙子(陳大明)。近年橙子在《花城》《山花》《青年文學》等刊發(fā)了不少書寫那些卑微的生命以及他們在城與鄉(xiāng)被擠壓的生存。在生活的困境中,處于底層的小人物像熱鍋上的螞蟻,不停地下崗尋求再就業(yè),不停地進城做淘金夢,不停地找城里姑娘結婚以改變鄉(xiāng)下人身份,不停地掙扎。表面上,他們只是生活中最平凡普通的現(xiàn)實。然而,橙子的筆并不止于畫出系列的小人物,并不止于寫出小人物們的困境與追求、掙扎與夢想,我們從程齊(《麻將》見《青年文學》2007年第5期)想以賭博來改善下崗境遇的妄想中,從田雞(《田雞的愛情》2007年第5期)寧可犧牲自己的愛情委身城里悍婦的投機等等,看到橙子是想描述出生存背后國民性格的劣根性,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相信橙子讓他的人物走向心靈的努力,會使他的敘述也走向節(jié)制、從容和豐富。此外,寫詩寫散文寫小說且時有佳作的龐白,出版了多部兒童文學作品的王勇英等等,都從各自的文學土壤出發(fā),以精神穿越寫作,艱難地以各自獨特的聲音對時代發(fā)言。
以年輕小說家看廣西青年文學,不僅僅便于評論,更在于他們不斷的自我發(fā)現(xiàn)和驕人的創(chuàng)作,使我真切感受到他們內心日益明晰的文學理想,感受到他們在接續(xù)來自陸地、韋其麟,來自東西、鬼子等廣西文脈的努力;感受到廣西文學新一代拔節(jié)生長的聲音,這正是廣西文學的活力和希望所在。
(張燕玲,《南文文壇》雜志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