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山一帶,金老大力氣最壯,村里人說,他屬牛,為畜類,這話既是肯定,也等于趣談笑罵。確實,看上去,他腰粗膀圓,威武雄壯,給人一種征服天地的力量。有人開玩笑說,這樣的男人老婆喜歡,然而,喜歡他的老婆卻去世了。現(xiàn)在一個大老爺們,領(lǐng)著一群兒女過日子,盡管力氣過人,但也逃不脫饑餓和貧窮。
村里人說,干農(nóng)活的人,只要有力氣,就是搖錢樹。金老大受到大家尊重,不免有些自豪,自豪了就想炫耀,炫耀了就更自豪。為了展示自己的力量。他曾與人作過較量,在村口那兒擺陣扳手腕,結(jié)果,對壘者均成敗將,他一人成為常勝將軍:不光手腕過人,肩力也無人敢與其匹敵,曾與人比試過幾次,用杠子抬院場那個碾磙,對方選出二人,敵他一個,最后對方仍輸,并損腰添疾,留下永久傷痛。于是,敗者雖無光彩,卻還要豎拇指送一串贊言:老大,年齡上你屬牛,氣力上你也最牛,應(yīng)該和日本的相撲戰(zhàn)幾個回合,說不定他們也甘拜下風(fēng)!
金老大干澀地笑笑說:哪敢和日本人比力氣?
不過,這些力量的展現(xiàn),使金老大顏面添了光彩,村里有個寡婦見他一身雄氣,很有些媚他,有一日,大家在地里干活,這寡婦調(diào)他情了:你老婆經(jīng)常生病,你這身力氣哪有地方用呀?
金老大紅了臉說:干活的人,天天著急掙工分,誰還有心思想那些事?
寡婦說:我家豬圈有個石槽。哪天有時間幫我移動一下行嗎?
金老大說:寡婦門前是非多,我一個大老爺們,上門就給你惹麻煩。
寡婦說:我哄你玩的,我家豬圈是木槽,用不著你搬。
金老大笑笑說:我知道你開玩笑,其實我也開玩笑。
寡婦說:我知道你心里裝著一個人。
金老大說:誰?
寡婦說:吳翠花唄,誰看不出來!
金老大搖搖頭說:別開這玩笑。人家男人死了,更不能貶作她。
說實話,鄉(xiāng)村人有力氣,就如同工作人做了官,好比生意人有了錢,總在人前顯神威。金老大平時走在村路上,難免有點趾高氣揚,好像囤中有糧,兜里有錢,應(yīng)該揚威逞雄。村院里的吳翠花,養(yǎng)了一頭黃牛,既威猛,也兇頑,人稱金老二,說它與金老大是兄弟,都屬于力量型的動物。金老大不惱,臉上綻出傻笑,在他看來,覺得受了褒揚,他就這么一個村夫,能比得上一頭大黃牛,那已經(jīng)是風(fēng)光無限了。村里上千人,都算平庸之夫,誰有牛的身價?吳翠花的黃牛野性強,少人情,性烈如虎,見人就紅眼。紅眼就傷人,傷人必重傷,吃虧則大虧。一日,吳翠花的丈夫耕地,見地邊有一片青草,就停了犁耙,拔了草伺候這畜生。然而,為它做了好事,卻不領(lǐng)情,它一邊吃草。一邊冷不防沖撞過來,那如鐵似鋼的尖尖牛角,像歹徒的匕首,直刺主人胸膛,當場,吳翠花的丈夫就應(yīng)聲倒下,再沒有爬起來,兩天后,便撒手西去,村里也就多了吳翠花這個寡婦。
丈夫駕鶴西游,吳翠花又柔弱如水,對那兇猛的黃牛望而生畏,天天拴在圈里,不敢拉出去放養(yǎng)。如果賣掉,又舍不得,這黃牛雖然兇猛,卻有使不完的勁,拉犁拽耙如同散步:若是餓死它,殺死它。更是不舍得,一戶人家,最大家財就是這頭牛。金老大見吳翠花天天蔫如霜打,也很同情,只怨畜生不懂文化,不通事理,不會文明,想說一番道理給它聽,言之無用,吼罵幾聲,喚不起廉恥,諄諄教導(dǎo),等于對牛彈琴。金老大想得直接,要想讓它怕人,還得以武治強,打它威風(fēng),滅它志氣。金老大憑著一腔俠氣,觀察了它兩天,那日,天晴朗,無云彩,氣候也宜人,他給吳翠花說,要治這畜生,施點暴力讓它看看。然而寡婦膽小,擔(dān)心再傷人,堅決制止。蠻人喜歡蠻干,不聽寡婦善勸,默不言聲地走到屋后,把黃牛牽到院場里,要收拾它。眾人聽說人牛大戰(zhàn),都過來看熱鬧,個個精神激悅,嚷叫不息。這時,只見他拿了一根繩索,系了碾磙。遂又給牛駕上軛子,然后一甩鞭子,趕著黃牛在院場轉(zhuǎn),碾磙翻轉(zhuǎn)起來,有如雷電在天空悶響,就這么拉了一圈又一圈,一直拉了兩個時辰,待畜生體力消耗殆盡,他便脫掉衣褂,沖上去抓住牛角,使出一股蠻力,將牛頭死死擰著不放。黃牛的自尊受到威脅,紅了雙眼,又蹦又跳,而金老大始終不撒手。就那么一直僵持了半個小時,終于見了分曉,黃牛的體力漸漸不支了。觀看者哈哈大笑,不停叫喊:金老大斗金老二,兄弟倆看誰厲害。突然,聽到金老大一聲大吼,使出了過山之力,將黃牛扳得搖晃幾步,倒退幾步,連續(xù)打起趔趄來。大家都擊掌取笑:金老大,你是老哥,可不能敗在老弟腳下啊!這種戲言鼓了自尊,只見金老大又一聲大吼,頓時牛脖成了麻花狀,沉重的身體噗地一聲傾倒在地。幾個后生沖上來,將黃牛死死壓住,金老大讓吳翠花找來棒槌,重重敲擊牛角,懲罰一陣過后,才讓大家松手放開。
從此后,性烈的畜生乖了,見了人,總是躲躲閃閃。不再挑戰(zhàn)任何人,干活時,比隊里所有的牛都賣力,也許怕金老大再擰它頭,怕用棒槌再敲它的角。
吳翠花感激,對金老大多了一份情。一個寡婦,只要對男人多了情分,言語夾柔意,眼神煥淫光,無話找話說。無事找事做。眨眼間,收割日子到了,吳翠花一連幾天,披星戴月忙著在地里割麥,太陽毒烈,把面部曬得泛黑,臉盤窄了,不如丈夫在世時的那種模樣。雖然累。雖然忙,但見金老大從地邊經(jīng)過,總要打聲招呼。金老大家的地,靠在吳翠花麥地旁邊,她割麥累的樣子,都在金老大眼中,不免生些憐憫。那天,天空烏云翻滾,電閃雷鳴。暴雨就要來了。金老大見吳翠花搶收搶割,衣衫濕得貼背,長發(fā)滴水,更是覺得一個女人家可憐,便默默上前去,接了她手中的鐮刀,遂排山倒海似的割起來。吳翠花傻傻地立在旁邊,心生感激,卻無表達頭緒。丈夫撒手西去,漫長日月里,村里很多男人生出不少邪念,找借口接觸她,言語泛濫,行為不規(guī),然而,她卻始終守著節(jié)操,沒有移情別戀。唯在金老大身前,她軟柔如羔羊,見他力大如牛,善慈憨誠,又無酸氣浪氣,自然使她性情張弛而飛揚,但素來又不是風(fēng)騷女人,雖是異想連綿。照樣將自己的性情死死擰綁在往日的規(guī)矩上,
金老大沒言聲,像收割機一樣,在暴雨到來之前,幫她砍殺了所有的麥子,慌慌裹成捆子,背山一般,幫她運回家中。事情極巧,麥子運完雨已到,看著碼在屋里的麥捆,吳翠花臉上漾了笑,感激地說:金大哥,你這人真好,我以后也要多幫你家做點事。
憨人憨笑,回答說:不幫幫,麥子淋了雨,堆在家里生芽子。
吳翠花說:你歇歇。我舀水幫你擦擦汗。
金老大說:擦它干啥呢?一會就干了。
吳翠花不好強蠻,真情真意看他一眼:這有啥不行的?擦了汗你就坐這喝水,我去做飯。
金老大說:幫這點小忙,哪好意思在這吃飯?
吳翠花見他要走,大著膽,使了性情,將他拽住:金大哥,我一個寡婦人家,你對我這好,幫這幫那的,我該咋謝你?你不讓擦汗,又不在家吃飯,我過意不去。
這種矯情,讓金老大心熱,他站定下來,笑了笑說:我?guī)湍愀蛇@點點事,用得著謝嗎?
吳翠花仍用手將他胳膊拉著,忘了松掉,睜著一雙火眼傻癡地看著他:你幫我治了牛。
金老大說:牛耍橫,不治它還會頂人。
吳翠花說:這麥你不幫我割,要損在地里。
金老大說:天要下暴雨,不割回來,損在地里多可惜。
吳翠花說:你這人真好,只有好心,沒有邪念,像你這種人,天下找不到了。
金老大說:本鄉(xiāng)本土人,哪能生邪心呢?你一個寡婦人家,我更不能欺負你。
吳翠花感動得厲害,用女人的情態(tài),盯了這憨人很久。眼里噙了淚,突然伸手將那壯壯的腰纏了:金大哥,我一輩子都記得你好!
金老大有些不好意思,用手將其撥開:以后于不動的活,叫我一聲就行,我是男勞力,比你有力氣。言罷,就出了門,惹得吳翠花站在門后,傻癡良久。
越這樣,心軟的女人就越生感激,又沒啥感謝的好辦法,幾天后,吳翠花聽親戚說,四川烏山那邊聘挑夫,只要有勁的人,就能聘到搬運站去,當了挑夫,就等于做了工作人,往后就可榮華富貴。得知這消息,吳翠花便告訴了金老大,讓他迅速去應(yīng)聘。
吳翠花說:你家六個娃兒,都還沒長大??磕闾焯旆N地,日子難得很,找個掙錢的活,你就少著急。
金老大說:謝你了,種地是養(yǎng)活不了娃兒。特別是我家賤女,她最小、經(jīng)常吃不飽飯,三天兩頭生病,我真擔(dān)心拖壞了她的身體。
吳翠花說:嫂子身體也不怎么好,幫不了你多少忙,出去掙點錢,也好為她治病。
金老大說:是這回事。老婆常年病蔫蔫的,是該找個掙錢的事做,把她病治治。
事情定下之后,次日,金老大便打點行裝,赴了四川。一時間,黑山人都羨慕,說氣力大的人,總有好事等著,這一去,肯定成了有錢人。
四川烏山不通公路,一眼望去,盡是莽莽群峰,好像要把天空塞滿。金老大一路問人,走了兩天一夜,終于到了招聘目的地。這搬運站的房子,建在山崖邊,門上掛個木牌,寫著烏山搬運站五個大字。房前有一場子,立稠稠一堆人,看上去,個個形象勇武,氣宇不凡,扎腰勒袖,都像搏熊斗虎之人。
金老大見身旁站著一個光頭漢子,問他:伙計,他們咋考咋聘?
光頭漢子將金老大上下看看說:憑肩勁、手勁,最重要的是挑力,看樣子。你行。
金老大微微激動,點了點頭,問他:你考了沒有?
光頭漢子說:考了,正在等成績。
搬運站門旁,停放一石鎖,鎖環(huán)磨得溜光,石鎖上用紅漆寫著一排字,三百七十八斤三兩。應(yīng)聘人都知道。這是石鎖的重量。另一地方,豎著兩個麻袋,袋里裝著沙石,一根粗大的鐵棍作扁擔(dān),將兩個麻袋系著。金老大摸摸石鎖,拍拍麻袋,又問光頭漢子:在哪兒報名?
漢子指了一下第六個門,金老大過去,見屋內(nèi)擠不少人,工作人員一副傲顏,低頭在一個小本本上寫字。寫了一會,抬起頭對門外叫:誰是張保柱?
只見光頭漢子走進屋說:我就是。
工作人員說:考試過關(guān)了,恭喜你!
光頭漢子顯然激動,連忙掏煙遞給工作人員:老板,我這一輩子都要感謝你!
工作人員把煙接了,斜目把張保柱看看:感謝我干啥,也不是我?guī)湍憧嫉?。言罷,到里面屋里,取了三樣工具,扁擔(dān)、打杵和墊肩。然后,走出門,站在場子里大聲問道:下面誰考?
金老大說:我考。
工作人員看看金老大:你是哪的人?
金老大說:我是湖北黑山的。
工作人員說:我們考的是挑夫你明白嗎?
金老大點了頭說,明白。
工作人員傲著一張臉,指了石鎖,讓金老大提。金老大知道這就是考試,便雄雄地一聲干咳,伸了一只右手,抓住鎖環(huán),像那次搏牛一樣怒吼一聲,石鎖便飄飄而動,離地五寸。繼而八寸。觀者無不驚嘆,稱他奇人!工作人員傲臉上綻出了一絲笑容,點點頭,指了指那兩只麻袋,讓他去挑。金老大在眾目睽睽之下,來了威風(fēng),邁著八字步,走到沙袋邊,咬咬牙,一彎腰就將兩袋沙石挑起。本來,考試已順利通過,可他不知規(guī)矩,挑著麻袋在場子里走了一圈,穩(wěn)穩(wěn)當當放到原處。張保柱首先過來,拍拍金老大肩膀說:伙計。你真了不起!這兩袋沙石四百一十八斤,挑起來扎骨頭,好多人都敗在這上面,有的還落下殘廢,我差點把腰骨掙斷了。
工作人員對金老大說:你考試過關(guān)了,恭喜你!
金老大興奮,跟在工作人員身后進了屋,看著他在小本本上登記,等著他進屋拿了一條扁擔(dān),一根打杵,一個墊肩。扁擔(dān)是桑木的。彎弓一般,據(jù)說,這是挑夫的專用扁擔(dān),行走時悠悠閃動,可節(jié)省力氣。打杵呢,下面有鐵鏨,足有四公斤重,用它撬著扁擔(dān),可分肩上重量,等于運用了力學(xué)原理。而墊肩是一個方形的棉花包,扁擔(dān)壓在上面,確保肩骨不酸不麻。這三樣?xùn)|西,屬挑夫考試合格的通知書,落榜者無不羨慕。
在挑夫隊伍中,金老大出類拔萃,他力氣勝人,貨擔(dān)最重,總有一種豪氣在人前演晃,一條彎弓扁擔(dān),墜著兩包貨物,上了路,勻勻小跑,擔(dān)子生風(fēng)。大凡使用挑夫充當運輸工具,必定穿越山路,挑夫們伙在一起,長蛇似的蠕動,走得一陣,個個腰酸背脹,肩頭發(fā)麻,汗如椒湯,辣眼刺皮。每當這時,大家就抽下重沉沉的打杵,嗨地一聲,長蛇陣便停下來,一個接一個呼聲吁氣,吐故納新,將山谷充盈著稠釅的生氣。經(jīng)過幾次長途跋涉,大家見金老大威風(fēng)不減,人也憨和,舉薦他為頭領(lǐng),讓他帶隊掌控隊伍的速度。他會體諒人,攀爬陡路時,必定放慢步子:行至平道時。他就加快速度,確保伙計們一路同行。途中,難免有人三病兩痛,有的直不了腰,歇下?lián)哟髿?,有的雙腿軟下來,兩眼放花、頭目暈眩、遇到這些情況,金老大便慈了一顆心腸,從別人那里撿點貨物過來,自己幫人挑到目的地,結(jié)果物歸原主,運力錢一分不貪。這事干得幾次,留下生死友情,大家稱他為金大哥,多有贊言在他耳邊沸沸揚揚,常常令他心熱。
每次到了天色將晚,必要住店歇息,這就需領(lǐng)頭人來定的地方。金老大平時不喜歡歇在別處,他喜歡在黑溝老板店住,在他看來,那里熟悉,老板也好,每次再晚都得趕過去。
這日,到了黑溝老板店,挑夫們放了擔(dān)子,賓至如歸,個個坐在廳堂喝茶抽煙,尋老板娘趣談,提撥精神。金老大比人憨善,笨嘴鈍舌,只聽人家談笑。自己默不言語,見伙計們樂得犯狂了,他落得一笑。老板娘這店子,吃水不蠻作難,屋后是大山,常年清沁不息,有一根破竹伸到崖旁,讓沁水流進竹間,這一端就在后門邊,山沁直接流到桶里,有一曲泉水叮咚之歌。待水桶滿了,老板娘就得拎著倒進瓦缸中,只要金老大到了店,拎水這件事他包了,用不著老板娘操心。小小一點事。惹得老板娘敬他,說他仁慈。挑夫們秉性都很粗糙。見了老板娘。說她一身好肉肉,禁不住要摸摸掐掐,動手動腳。金老大的性情從不泛濫,像讀書人那般文雅溫良。有了這樣的正經(jīng)行為,加上處處厚誠,老板娘對他格外殷情。張保柱說:金大哥,看見沒有,人家和你混起感情了哩!
金老大馬上搖手,說這沒有的事,常在這兒歇腳,你好我好是正常交往,萬萬不能撩惹閑話,防止人家男人聽到疑心。
張保柱說:你金大哥是個厚道人,莫說女人,就是這些伙計。誰不敬你三分?
金老大就笑笑,說不是自己好,是大家好。
黑溝老板店共有五間房,依山而建,像樓房,卻又不是,石階上面三間,石階下面兩間,每次宿客上下分住,老板娘的臥室在下邊,每次總是安排金老大在下,住單鋪獨間,顯然讓他享受頭人待遇。有一日晚上,約三更天氣,一輪圓月天上掛,星星也清朗,露水濕潤潤,店外還有蟲子鳴,老板娘無困意,也許多心思,推開窗戶,猶似賞月,其實聽金老大鼾聲。這鼾聲濃重,凸現(xiàn)的是雄性的力量,惹老板娘心花怒放,全無睡意。遂悄悄出來。推開金老大房間,靜靜立在床前,無聲無息,不知等待什么。呆怔一刻。不見鼾聲停止,一顆心焦焦慌慌,便甜甜地叫了一聲:金大哥,你醒醒,是我呀。
金老大沒應(yīng)聲,鼾聲照常濃重,照樣嘹亮,好像縈繞在山谷里,在山嶂上彈擊。老板娘終也耐不住了,伸手搖晃推搡,一下二下又三下。金老大翻了個身,猛地驚怔,一頭坐起,問發(fā)生了什么事。老板娘笑笑說:啥事沒有。來看看你冷不冷,如果冷,幫你添床棉絮。
金老大揉揉眼說:冷啥?跑累了,還熱哩。言畢,又倒頭睡下。
老板娘手舉油燈,渾濁的黃光映出一張明亮的面孔,和一雙醉眼,想了想問:喝水么?
金老大有點莫名其妙,反問:三更半夜,喝水干啥?
老板娘覺金老大心憨,也就直言不諱了:金大哥,這時我來你也明白。還裝啥糊涂呢?
金老大又坐起,披了衣服,把老板娘定定望著,不知說啥合適。這時,一豆黃光熄了,老板娘肥碩的臀部便坐上床,不高興地說:金大哥,天底下沒你這樣的笨人!
金老大說:你對我好,我都看見了,實話說。家里還有七張嘴吃飯,我沒錢給你。
金老大話音剛落,有一只手偷襲到了胯邊,捏了他一下:金大哥,小看妹子了,要是想錢,我就不開飯店。早開婊子院了。黑暗中,令金老大茫然,天下女人,竟有不要錢便睡的?
這晚,金老大神了,第一次游進了蕩春池,第一次偷嘗了禁果,第一次感受到了女性撩惹的激悅。為了填補這份真情,金老大舍了大財,一下給了老板娘五塊錢。自然是強塞,自然是強推。塞來推去,你來我往。無聲中六個回合,金老大的錢不但沒推出去,老板娘反而送了他五塊錢!金老大捏著錢,掌心盡是汗,心里發(fā)熱,臉上也有愧疚。
次日,太陽從山埡那兒出來,伙計們又得打挑子上路,金老大看看這十塊錢,悄悄壓在枕下,出門時,深情深意看了老板娘一眼,便將重沉沉的擔(dān)子放上肩,又拉出了一條長蛇陣。
就這么一天又一天,擔(dān)著山一樣的沉重,在山路上靜靜消磨,一晃便是三年。后來,金老大老婆終于敵不過病魔纏身,留下家中六個兒女,她便撒手人寰。從此,金老大的身體虛弱下來。眉骨一天天凸起,身板也開始彎曲,每天挑著貨擔(dān),他怎么也跑不起來。
張保柱說:金大哥,是不是嫂子去世了,你著急?
金老大嘆了一口氣說:保柱,孩娃都沒大,老婆這么一走,我那個最小的賤女怎么活呀?
張保柱說:是不是想回去?
金老大說:保柱,我給你說實話,現(xiàn)在我也挑不動了。
張保柱說:你這一走,我們都舍不得。
不管舍得舍不得,金老大還是告辭了這幫生死患難的伙計,大家都舍不得。個個雖為粗漢。但別離之時,都開始動情。一大半都放淚了。
張保柱說:這一告別,今生哪天再見面?長時長天,相隔一個省份,莫非今生就這樣別了?
金老大喉頭發(fā)緊,眼里噙著晶瑩,滿腹言語,不知說哪一句最能表達情誼,就那么怔著。
張保柱說:可惜我命不好,無兒無女,不然就和你開一門親,日后走動。
這句話,突然撥動了金老大的心弦,他真情真意地說:保柱,如果不嫌棄,就把我家賤女送你,你算幫我做了一件好事。不過,我家娃兒多,你自己挑選也行,要哪個我就送你哪個。
張保柱感動得不行,連聲說:好好好!當真?
金老大點頭,說伙計一場,哪會哄人?
挑夫們?nèi)挤Q贊,一起嚷著說:這真是緣分,日后像兄弟一樣走得親!
金老大在搬運站辭了工作,帶著張保柱回了黑山。一進村。不少人見了都說:老大,咋瘦成這樣了呢?三年前腰粗膀圓,現(xiàn)在走路打飄了。
金老大說:我覺得是一樣啊。
金老大回到家時,突然見吳翠花坐在石磨邊上洗衣服,當時一愣,不知說啥,只是見到了就很感動。吳翠花在衣服上擦擦手,忙著迎接,亮嗓喊賤女,說爹回來了,快快燒水泡茶。
賤女跑過來,給金老大匯報說:爹,娘死后,吳家嬸子天天來幫我們做事。
吳翠花紅了臉,制止說:你這賤女嘴尖毛長,洗點衣服有啥好說的!
金老大看著吳翠花,憨憨笑了,臉上有藏不住的感激之情。
張保柱看著賤女,問金老大:這是老幾?
金老大說:老六,小名賤女,大名還沒取,領(lǐng)去后,你自己取吧。
張保柱問:十幾歲了?
金老大好像忘了賤女出生年月,吳翠花接言:13歲了,只是個頭不高。
張保柱也許同情賤女的可憐,遂對金老大說:那我就把她帶走吧。
金老大點著頭,連聲說好,還不停地夸賤女的優(yōu)良,顯然刺激張保柱,讓他對賤女產(chǎn)生好感。不過,要從事實上說,金老大不算夸。在一群孩娃中,賤女雖為老幺,年歲最小,可人卻會做事,家事樣樣都包著干,終日默無聲息。也許兒女多了,她一出生,命就很賤,遇到文革,村人都抓革命,促生產(chǎn),田地不收莊稼,生產(chǎn)隊里無糧分,吃飯成了黑山首要問題。賤女長得黑瘦且粗糙,小小年歲,每頓吃飯極惡,想多吃一碗,可是鍋中卻很快沒有了,她只得戀戀看鍋,臉上留著永遠消失不了的遺憾。大人常常打她,哥姐也跟著欺負,所以取名賤女。然而,家事用不著大人提說,她便主動去干。由于家大口闊,每頓飯罷,竟連烏窯碗就裝滿滿一鍋,天天都是她洗。小個頭與灶臺平高,雙手撈不著鍋里的碗,總是在腳下墊一木凳,腹部貼在灶臺上,靜悄悄地洗。洗罷碗,再推磨,干完這件干那件,天天這樣連軸轉(zhuǎn)。灶屋側(cè)邊,有間偏廈做了磨房,里面有一副薄餅似的石磨,家里吃糧,就靠這石磨碾軋,每天,她像時鐘一樣,太陽當頂,必定來磨房,握著木拐,轟隆隆轉(zhuǎn)起來,推三圈,丟一把籽粒,再推三圈,又丟一把籽粒,按這種規(guī)律,終日靜靜地磨,為娘提供做飯的主料。近幾年,家中喂了一頭母豬,下崽的貨,食量極大,每頓需很多潲食,這些豬草都來源于她。其實,她喜歡打豬草,唯一刺激她的,能看到村里孩娃們上學(xué)。見他們自由而天真,一路歡聲笑語,足能激發(fā)她的讀書欲望。她常站在莊稼地邊發(fā)呆,若自己也像別家孩娃一樣,背著書包去上學(xué),那該有多好!不少時候,她背著篾簍,身不由己地向?qū)W校那邊轉(zhuǎn)悠。悄悄站在教室窗外,聽里面朗朗書聲,聽老師亮著嗓腔教歌。時間長了,她會背毛主席的詩詞:獨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頭。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漫江碧透,百舸爭流……有時背得比別家娃兒還順口,讓村里人夸獎。說她人雖賤,但卻是一個聰明的女子。很多次聽來的歌,是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她唱得毫不走調(diào),且比老師教的還多些韻致,多些旋律。有了這種背書唱歌的經(jīng)歷,就野了一顆心,求爹娘給錢上學(xué),不讓讀,生情緒,垮臉噘嘴,不好好做事情。結(jié)果,惹惱了大人,便有棍棒上身,吃了皮肉之苦,方死了讀書的心?,F(xiàn)在,金老大要將她送人,突然覺得對不住她,沒讓她學(xué)文化,心里有很多愧疚。不過,從骨肉親情上想,把女兒送給一個缺兒缺女的人戶里,也算為她造了福,不管咋說。至少能吃飽飯,把身體長起來,日后能挑得扛得。
金老大招招手,把賤女叫到身邊,把情況都向她說了。
然而。賤女高興,吳翠花卻聽得訝異:咋?把賤女送人?
金老大解釋說:她娘去世了,家里這多孩子,都窩在一起,她得不到疼愛,找個好娘好老子,也是她的福氣。
吳翠花拉著賤女的手說:到別人家去,愿意嗎?
賤女把另一只手抬起來,把大手指送到嘴邊,用牙咬著,連連點頭,瘦臉上綻出快樂。然后,一下掙脫吳翠花的手,兔兒一般跑出去,帶著倉促情緒,到處喊哥叫姐,要把喜訊傳遞給他們。姐得知這事,很是詫異,見賤女興奮的樣子,一時來氣了,憤憤吵罵她說:你個死鬼還樂啥呢?難道這是好事?別家再好,也不是親娘親老子,你就不想想!
哥咬牙切齒,在賤女臉上狠狠掐了一下:把你送人,咋還高興得起來呢?
賤女捂著臉,一時間懵懂了,立在哥姐面前,咬著手指不敢動彈,
哥緩和了口氣說:賤女,你要給爹說,不能到別人家去,自己家再窮,也是自己家呀。
姐說:妹子,不是自家爹娘,誰會心疼你?
賤女見哥姐動情了,小聲說道:爹把人領(lǐng)來了。
哥說:人來了你也莫走,我們都幫你說話。
姐說:妹子。我和哥都舍不得你,以后不吵你了,也不打你了,好吃的讓你吃,好穿的讓你穿,家里活兒我們也干。
哥說:我也不再打你了,你小些,比我們可憐。
這些感人的話,讓賤女心熱,她眼睛潮濕起來,有些不知所措。
姐看著賤女,突然上去將她抱在懷里:妹子,你答應(yīng)我和哥,爹讓你走你也堅決不走,可以嗎?我們以后都心疼你行嗎?
賤女終于滾出淚來,點了點頭,陡地給哥姐提了請求:我想讀書。
哥說:只要你不走,我回去就給爹說,你去讀吧。
姐說:我和哥砍柴賣煤,給你掙錢交學(xué)費。
聽了這話,賤女破涕為笑,剛才被哥姐用涼水潑冷的心,又回?zé)崞饋怼H缓?,隨哥姐回到家,站在爹的面前,聽哥姐說話。
姐對爹說:賤女人賤,難道不是你身上的肉嗎?她也不是豬兒羊兒,你說送人就送人?
哥對爹氣憤地說:你要是嫌棄她,當初生下時咋不把她掐死?現(xiàn)在能為家里做這做那了,又把她送人,你舍得我們舍不得。要動人可以,我們都走,反正兒女都是你的負擔(dān)!
張保柱見這種情形,一時間很有點尷尬,嘆了一口長氣。對金老大說:金大哥,算了吧,孩娃都說得對,骨肉難離呀,這種心情我能理解。
金老大素來重情重義,面對兒女的指責(zé),自個倒也承受得住,只是覺得張保柱臉面過不去,便站起身,將娃們叫出去。壓低嗓門說了想法:這人叫張保柱,是個好人,賤女到了他家,肯定享福,難道你們不想賤女過好日子嗎?
兒子說:爹,不是骨肉,誰會心疼別家孩娃?
女兒說:爹,我哥說得對,你自己想想。讓你心疼別人的娃你會心疼嗎?
金老大說:我們家窮,少一個人吃飯,日子就好過點。
兒子語氣堅硬,眼里射出憤怒發(fā)光芒:嫌她多余,就把她殺了!
女兒說:爹,賤女再賤,也是你的女兒,如果看著她在別人家受罪,你好受嗎?
金老大又不好給孩娃們爭吵。嘆了一口氣,眼里也泛潮了,說:你們想想看,娘現(xiàn)在去世了,賤女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沒人顧她吃顧她穿,也蠻可憐的。我走三年了,回來看到你們都長成大人了,只有賤女瘦得像餓鬼,我心難受。
姐見賤女站在墻角處,便走過去將她拉到父親身邊,摸摸她窄瘦的小臉,突然摟在懷里,淚水沖涌而下:妹子,你太可憐了,姐這幾年也沒好好管你,對不起你。
賤女又咬著自己的手指,叫了一聲姐,忍不住哭出聲來。
金老大心里涌出一股酸楚,用悲涼的腔調(diào)對娃們說:爹這輩子沒多大出息,讓你們都沒享到福,特別是賤女,做事多,挨打多,常常受凍受餓,想起來我難受?,F(xiàn)在把她送人,過幾天好日子,也讓我心里好受點。張保柱確實是個好人,沒兒沒女,會心疼賤女的。
這時,張保柱走出來。見金老大和娃們淚水漣漣,也不忍心把賤女領(lǐng)走,遂摸著賤女的頭說:算了吧,叔這輩子命不好,沒福氣養(yǎng)你這樣一個好姑娘。不過,隔的路程也不太遠,我會經(jīng)常來看你們的。言畢,掏出兩百元錢,塞到賤女手里。
金老大看著張保柱這舉動,突然決定下來,指著賤女說:這女子是個沒用的人,要是不嫌棄。你就帶走吧。
張保柱臉上露出驚喜:都同意了?
金老大說:娃有你這樣個爹,她會享福的。我有點要求。你看行么,如果方便的話,讓她去讀幾年書,也算幫我還一個心愿。
張保柱雞啄米似的點著頭說:金大哥,放心放心,這點心愿我?guī)湍氵€了。
事情總算定了下來,張保柱懷著喜悅,帶著賤女告辭了。孩娃們看著賤女離去,個個心里如刀割,一齊哭號起來,把整個屋子搞得凄凄慘慘,讓人覺得悲寒且蒼涼。
此情此景,讓吳翠花也接受不了,她看著金老大,也跟著淚流滿面,喉頭哽咽。
金老大呆立在那里,眼睛慢慢濕潤起來,喉節(jié)子一上一下地吞咽著,只聽得口水在胸腔里翻騰,好像有克制不了疼痛發(fā)生在他身上,對著張保柱背影,想說一句什么,但卻開不了口。
這些,吳翠花都看在眼里,她突然走到金老大身邊,小聲說了一句:娃是你身上的肉,送給別人,受得了嗎?
金老大說:她娘不在了,沒個大人照顧,娃也可憐,不送人讓她過幾天好日子,我心有愧啊,你說咋辦呢?
吳翠花顯然拿出了很大勇氣,深情地看了金老大一眼,面帶羞容說:金大哥,要是不嫌棄,我以后幫你照顧這個家行么?
金老大看著吳翠花,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頓時,臉上露出驚喜,堅定地點了點頭,只見他陡地放開步子,朝張保柱追去,邊跑邊叫喊:保柱,你等等我,我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