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洗澡，沐浴露。

薰衣草的沐浴露抹在身上有一股奇特的香味，這香味，暖而清甜，瞬間勾起了我記憶里貯藏的香氣。那么相像又無可名狀。我五六歲時外公常在清晨帶我去散步，我們一直從城中心走到郊區(qū)，從天剛蒙蒙亮走到天色完全澄澈，看到日出。有一次，唯有的一次，我們經(jīng)過一小片植物，突然看到一朵花，潔白如雪，狀似百合，在剛剛到來的晨光中羞澀地張開花瓣，翕動鼻翼，那香氣如蛇般鉆入。我以后再也沒有聞過那樣的香氣，或許只是因為童年的嗅覺清新而敏銳?，F(xiàn)在，我回味那花和香氣，仿佛在此后二十多年的記憶中彌漫成一片虛幻，這朵花它到底有沒有存在?那香氣卻如一滴水一樣沉淀在記憶的潭底，只在合適的時候蒸發(fā)出來，這樣涼爽的夏夜，四周都是蟲子的鳴叫，花朵、香氣，在夜色如水中裊裊升起……

我喜歡花朵，更喜歡隨意在街角賣著的花，像蘿卜青菜一樣隨便，云南的深紅玫瑰，一小朵一小朵緊緊挨在一起，卷在報紙里或者擁在水桶里，賣花的人隨意地站在路邊或者天橋，仿佛只是等人，鮮花和無意湊在一起是多么動人，我二十歲時就在無意中收到了第一支玫瑰。情人節(jié)，我們兩個沒有男友的女孩，絕望地坐在一起，她突然說，我買一朵玫瑰送給你。我坐在她身邊，希望她變成男孩子，如她一樣體貼，互懂。那么小的一支玫瑰插在漱口杯里，開盛了，又枯萎了，掉下的花瓣成了一片片的黑絲絨。

真正收到男孩子的鮮花時，我二十三歲，在一個雨天。男孩站在我家門口，撐著一把傘，他突然冒出。嚇了我一跳。喜歡雨天，喜歡雨天里花朵才有的更濃的芳郁之氣，濕淋淋，飽含水氣，郁金香里仿佛躲著精靈，百合花也極盡嬌妍，因為第一次收到鮮花而極其珍愛所以沒舍得扔掉，壓在書里，如今一打開。郁金香變成紙質般的淡黃，蛾子似地有一層粉，讓我想起男友，在那樣的年紀，在黃昏的光芒里，風吹起他的頭發(fā)，他微微笑著，竟是那樣的漂亮，男人的漂亮如花一樣，也只是短短的一段時期。

很長一段時間，花從我的生活里消失了，然后又出現(xiàn)，因為母親愛花，她喜歡有香味的花，所以在庭院里，父親為她種了許多花，野玫瑰、蘭花、梔子、玉蘭……一年四季。院子里蔥郁一片。盡管小院里花香一片，父親還會偷偷地從別人家墻頭采來一朵粉紅薔薇；或者，花壇里一支大朵的月季，實在是因為開得太飽滿而誘人：巷子深處一棵老樹上摘下的一小把梔子……母親對它們欣欣然接受并且很愉快，這些花有著與自家庭院里的花朵截然不同的意味。有一天，我下了班，走到單位后面荒棄的草坪上，夏天，突然地，開滿了叢叢小雛菊，湖面般的一大片漂亮的藍紫色，我們幾個女同事歡呼一片，拿著剪刀在花叢里如收割者一樣興奮，我用報紙包了一大束送給母親，母親把它們插在父親從宜興帶來的一個古色古香的陶瓶里，放在窗口。第二天清晨，花在水里開得更精神，母親恰巧穿了一件藍紫色的裙子，她撫弄花朵，如少女般動人，父親拍下了這一幕，這張照片被母親掛在臥室里，與其他照片比起來，她更愛這張，有時人比花更嬌艷。

看花聞香，一年年過去了，而今年夏天，父親因為治病和母親租住在南京，很可惜，租住的小屋沒有庭院，沒有植物，更沒有花朵，日子顯得枯淡冗長。為此，他們晚上散步時，母親總愛在街角買一束梔子帶回來，養(yǎng)在小瓶里，芳郁依舊。

那天黃昏，我從南京匆匆趕回。因為母親囑我要給小院里的花草澆水，我推開庭院的小門，一掃前幾日的壓抑，突然覺得這個小院前所未有的漂亮，微風拂過，感到一陣歡暢，花開得那么好，但開盛的梔子花朵里有小蟲在爬，好像灑了一層黑芝麻。野玫瑰開成深紅，那么纖巧的花瓣俏皮地伸展著。這是什么?仿佛以前從沒注意過，淡紫色，胖胖的，一串串糖葫蘆般，好像薰衣草又好像風信子，沒有香味，但肉感而可愛。突然想起丈夫前年從外地帶回的花種，說是風信子，父親栽種了它們，只是長出了一大片草，而現(xiàn)在的花朵是不是它們呢?哦，桂花竟長成這么高了，丈夫帶回它時，只是一株小苗，只花了兩塊錢，父親說它是金銀桂，小葉小花，但秀氣十足。蘭花，是父親的最愛，有著世上最美妙的香味，茉莉花，母親會小心地收集花朵曬來泡茶喝，仿佛那些甜美的日子都凝聚在植物的莖脈里，凝結在花朵的芳郁里。黃昏，未開的玉蘭花并攏潔白的纖指，貼在寬大的綠葉下，開放的玉蘭花則翻轉素手，千姿百媚，母親最愛把它們摘下放在枕旁伴其入夢，直到花朵變色至褐紅。似一條條小蟲。

這樣的黃昏，植物飽吸水份，地面突然變得暖暖的，一道陽光透過云層射來，小院瞬間明亮，那光線照亮了一只爬在玉蘭花寬闊葉面上的蝸牛，它靜臥著小憩，身后拖著一道金色的爬痕，它如水渦一樣優(yōu)美而愜意，一瞬間。我體悟到了這個小院的意義和父母對之的深切喜歡，這個黃昏，對我而言，有著從未有過的奇異感覺。

還有那株葡萄，母親囑我要澆一桶水，切不可偷懶。他們在南京的兩個月里，我看見果實由青色轉為淡紅到深紫，由酸變甜變更甜，我摘下了許多，留下一些掛在藤上，好讓他們回家看到，僅一年，就開花結果了，這小院里到處充盈著生命。而生命是多么美妙的一個詞。嘴唇一張開一緊閉，突然又爆發(fā)，有著歡欣和信心。

母親打電話問，花怎么樣了?天天澆水的吧?外婆打電話給我，玉蘭花開了嗎?帶幾支給我。在電話里，我第一次知道原來這玉蘭花是外婆送給母親的，由外婆家的大盆玉蘭花中移來的一株小花慢慢長成。外婆說，她想賣了房子，一起來照顧他們。一個八十歲的老太太了，我一直以為她驕傲固執(zhí)，想不到在關鍵之時竟是如此可愛。就像幼時她用竹尺打我手臂至凸起紅杠，而在幼稚園身陷火場時，她竟第一個沖入，抱我出去，比消防員還迅速和果敢。母親聽我轉述外婆的話潸然淚下，有些東西消融了，釋懷了……或許愛與傷害從來就是并存，就像花朵與葉片。在天長日久的廝磨之中，它們彼此依靠，彼此包容，所以花朵嬌艷。枝繁葉茂。

盛夏一到，玉蘭花就只有漂亮的綠葉了，我在綠葉間找了半天，殘存了一朵，香氣襲人，可以帶給外婆，好在秋天快到了，石榴花開過了并且結出了果實，漸漸地，它們會膨脹飽滿至滾圓，最后咧嘴一笑，我們每次吃了都大叫酸牙。金桔在夏日的暴曬中也結出了青綠的小果子，到秋天會變成金黃，非常的清甜。

想想，很多好日子都在花朵里，在果實里，而我們就像田鼠一樣，精心貯藏它們，到冬天時拿出來嗅一嗅，香氣，記憶里的香氣和甘甜將連綿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