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拉丁進入了哲學家式的黑夜時代后,他不再看書,也不再說話,只是做他的木工活。王美來了,不幫助他扶鑿子,也不幫他拉鋸子,只在胡拉丁面前哭,鬧,還說到了最初的緣分,人家都說了,你和我,合起來。正好是拉丁美洲。
胡拉丁沒有聽見,也沒看見,愛好哲學的他最喜歡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面前的金邊瓷碗還是金邊瓷碗,但盛過大便了。這幾天,王美用眼淚洗凈了這只碗,可盛過大便的碗,還能盛飯嗎?
不能。
當然不能。
每一次問自己,胡拉丁的頭都是搖得撥浪鼓一樣。接著,那些木刨花就像舌頭一樣從木刨的嘴巴里吐出來了。
當初,胡拉丁和王美走在一起,哪個朋友不說這樣的話,將來生孩子,就叫胡洲,一家子正好拉丁美洲。王美很是受用,說,孩子可以叫王洲,千萬不能叫胡洲,胡洲就是胡謅,胡謅就是胡說八道呢。
王美相信緣分,相信手相,請過碟仙。碟仙畫出來的圖形,就是拉丁美洲的地形。和她一起請碟仙的女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估計是地圖,恰巧她還在上高中,翻了一頁世界地圖冊,就翻到了拉丁美洲那一頁。王美一陣暗喜,看樣子她將來是要出國的,可當時的成績,她連考大專都沒有希望的。王美把這個發(fā)現(xiàn)告訴了女伴。女伴看了看書,又看了看那圖形,驚訝地叫了起來,真是啊。你將來是要嫁一個洋鬼子,生一個混血兒。為了這句話,王美還生了女伴很長時間的氣,當時她沒有想到將來會和胡拉丁的人談戀愛,再說了,高中畢業(yè)了,只是考上了護士學校,要學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碟仙的事早就忘記了。
小城每年都搞藝術節(jié),今年的藝術節(jié)有個節(jié)目是衛(wèi)生局的,而衛(wèi)生局又把任務給了人民醫(yī)院。就這樣,護士王美就接到護士長的通知,叫她去電視臺演播廳,參加醫(yī)院的一個群舞節(jié)目的練習,王美是十五個護士之一。為舞臺中間那個從外面請過的演員也就是假護士伴舞。胡拉丁是電視臺的工作人員。休息期間,實在無聊的王美從花名冊上看出了名堂,說,奇怪呢?胡拉丁!這個人什么不好叫,偏偏要叫胡拉丁,是不是故意給自己取的藝名?
正在調整燈光的胡拉丁一聽有人叫他,就放下手中的活計,站到了王美的面前。高高大大的胡拉丁很有禮貌的問,你找我?王美沒有想到真有一個胡拉丁,還這么高,這么英俊,一下子慌了,反復解釋說,我以為你就像歌星孫悅,唱《祝你平安》的那個,原來的名字叫孫紅英,現(xiàn)在叫孫悅。胡拉丁雖在電視臺工作,可他是工程部的,根本不需要取一個藝名。胡拉丁說,他從小到大都是叫胡拉丁,他爸爸姓胡,媽媽姓丁,就這么簡單。
戀愛說來就來,就像一場雨后的蛙聲,你即使把耳朵捂上,那蛙聲也是要鉆到你耳朵里來的。說到底還和法輪功有關,那時正值年根歲底,610辦公室有消息過來,說是有法輪功分子想利用有線電路上傳法輪功的內容。廣電局就組織人馬沿線路值班,胡拉丁作為技術骨干,又是單身,值夜班的機會當然要比別人多一些的。大家應該穿著值夜班的軍用棉大衣,可胡拉丁不穿,他穿的是波司登茄克式羽絨服,巡邏取消后,胡拉丁感冒了。
胡拉丁不喜歡上醫(yī)院,一邊上班,一邊吃藥,吃了五六板快克,還喝板藍根。可中西合璧的治療沒能使他的感冒好起來,反而嚴重了。胡拉丁只好去醫(yī)院,拍片,驗血,根本不是感冒,而是上呼吸道感染,接近輕度肺炎。在醫(yī)生的恐嚇之下,胡拉丁只好抱著一大堆沒有聽過名字的藥去吊水,那天值班護士是王美。已經離那次排練過去了大半年了,王美還是一眼認出了胡拉丁。可胡拉丁沒能夠認出戴著口罩的王美,彬彬有禮的說了很多客氣話。護士王美的靜脈穿刺技術很不錯的,一針見血,胡拉丁很自覺地就一手提著瓶子坐到輸液室的椅子上了,只是過了半個小時,就出了一起小小的醫(yī)療事故。
說起來,還是要怪電視臺,誰叫電視臺又重播韓劇《人魚小姐》呢,這可是王美最喜歡的《人魚小姐》,主要是有人說王美長得像那個阿麗安?!度唆~小姐》播過兩次了,王美當然也看過兩次,每次看《人魚小姐》,王美的眼睛都會哭腫的。那天正是廿四夜,家家都在忙著送灶老爺上天,病人不多,護士王美給胡拉丁吊好了水之后,她就竄到醫(yī)生的值班室里看小電視,那是一個醫(yī)生從日本帶回來的。王美已經計算好了回來替胡拉丁拔針的時間,可那一天《人魚小姐》中間插的廣告實在是太多了,王美明明曉得后面的情節(jié),可她不想錯過。胡拉丁的水就這樣掛完了,血都回流到輸液管里了,殷紅的血在輸液管里那么的晶瑩,像是寶玉一般,煞是好看。偏偏王美最怕看,驚叫了一聲,反而把胡拉丁嚇了一跳。
胡拉丁根本就沒有到醫(yī)院投訴,反而請了護士王美去吃夜宵。他們有點戀愛的意思了。但中間隔了一個春節(jié),反而淡下來了。胡拉丁是第一次談戀愛,不怎么會用手段;而王美呢,人家是女孩子,矜持是應該的,再加上白小姐的參與,阿麗安和朱旺分手了,王美當然不相信任何男人了,
胡拉丁和王美的關系得到突飛猛進還是《人魚小姐》,那一個晚上,已經是初春了,胡拉丁約王美出去散步,可王美堅持要看《人魚小姐》的大結局。王美當時想,如果胡拉丁不陪她看,那第二天就吹。胡拉丁真是好脾氣,他沒有說陪,但他坐下來了,阿麗安很快就被公交車撞了,她的肚子里還有一個孩子呢。醫(yī)生把阿麗安的肚子剖開,取出了一個男孩??砂Ⅺ惏参kU了,王美緊張地抓住了胡拉丁的胳臂。再后來。當阿麗安在夢幻中牽著一兒一女在向朱旺走來時,胡拉丁已開始一口一口的,舔吃王美臉上的眼淚了。胡拉丁的舌頭很長,很紅,很柔軟。胡拉丁不知道(說不定他是知道的),王美的舌頭也很長,很紅,很柔軟。接著,兩根舌頭就瘋狂的打起架來了。先是舌頭,然后是手,后來是……再后來就得用上全身的力氣。
胡拉丁和王美的那場架打了很久,都花了不少力氣,王美枕在胡拉丁的胸脯上,很滿意地摸著胡拉丁的下巴,打完架后,這下巴更像周杰倫的了。沒想到,她聽到胡拉丁輕輕嘆息了一聲,王美很警覺地從胡拉丁的懷抱里鉆出來,哪想到胡拉丁箍得很緊,怎么也掙不脫的,王美的眼淚就出來了,這眼淚照例又是胡拉丁的舌頭喜歡吃的飲料。兩根舌頭再次打了一次架,王美就問胡拉丁剛才嘆氣是因為什么,胡拉丁說,肉體是易逝的。而靈魂永遠固若金湯。王美說,這么酸,都像我們的政治老師了。胡拉丁說,這不是我說的,是一位大哲學家說的。王美說,他是荷蘭人,還是德國人?胡拉丁說,德國人,荷爾德林,荷爾德林說的。王美笑了,她居然能猜中這個哲學家的國籍呢。
五一長假,王美跟著胡拉丁去了一百里外的家鄉(xiāng)。見了她一直想見的胡爸爸和丁媽媽。王美叫了胡爸爸,得到了胡爸爸的一只厚厚的紅包。王美叫了一聲丁媽媽,得到了丁媽媽祖?zhèn)鞯囊幻秾毷渲?。胡爸爸和丁媽媽都想不到胡拉丁會找到王美這樣漂亮懂事的女孩。王美還跟丁媽媽悄悄說起了中學時碟仙的故事,碟仙早就知道她會嫁到和拉丁美洲有關的男人。丁媽媽說,這叫緣分!前世里定好的,我家拉丁真是有福氣。王美差一點把仍舊說她將來的孩子應該叫做胡洲,話已經到了喉嚨口,王美堅決地把這話咽下去了,不能說的,這么一說,就等于把她的秘密全部告訴丁媽媽了,而丁媽媽又會告訴胡爸爸的。
五一長假的見面就等于王美和胡拉丁定了親。王美這下就開始管胡拉丁,工資卡放在什么地方啊,獎金的系數(shù)啊,還有胡拉丁的胡子,必須每天都要刮干凈,否則會刺人。胡拉丁當然一一照辦。可他根本就沒有想到王美會給他弄來兩張哲學講座的票。當時胡拉丁還以為是演唱會的票,他不喜歡把時間浪費在那樣無聊的演唱會上。王美說,你不要把人想象得那么庸俗好不好?這是哲學講座的票!胡拉丁更不相信了,他們這個城市怎么可能有哲學講座的課呢,要是在大城市,倒是有可能。其實在大城市,也不一定有可能?,F(xiàn)在是什么時代?后物資時代!但那印刷精致的票上明明寫著哲學講座的時間,地點和主講人。胡拉丁對趙教授的名字并不陌生,當年在大學里,他因為就是趙教授的一篇介紹荷爾德林的文章而不可救藥地愛上了荷爾德林??吹胶〉难劬α亮似饋怼M趺拦瘟艘幌潞〉谋亲?,去不去?啊,去不去?胡拉丁激動地說,去!當然去!
王美的票是經常陪兒子來吊水的一位戴眼鏡的家長給的。眼鏡家長在給王美票的時候,王美以為是演唱會的門票。后來眼鏡家長說了,這票很難搞,小場子,趙教授很有名呢,是當代的哲學大師呢,也是市委韓書記的老師。王美沒有聽說過趙教授的大名,就覺得不太妥。眼鏡家長說,你不要我兒子會生氣的,老是麻煩你,美醫(yī)師。說到這個份上,王美不能不要了。美醫(yī)師這個稱呼是眼鏡家長的兒子說出來的,王美對這個稱呼很是受用。眼鏡家長的脾氣很壞,很不配合護士給他吊水,可這個小男孩偏偏最服美醫(yī)師王美。有一次,眼鏡家長又陪兒子來吊水,在護士室里看到王美臺子上有一本哲學書《林中路》。眼鏡家長驚訝一聲,說,海德格爾!想不到你能夠看這樣深的書。王美并不知道海德格爾,那是胡拉丁丟在她家里的。當時就吱吱唔唔的應了一聲,是她男朋友的。眼鏡家長來興趣了,她告訴王美,海德格爾原來還和希特勒搞在一起過的。王美感到很是新鮮,當天晚上就販賣給胡拉丁了,說胡拉丁還查法輪功呢,自己在看納粹的書。
王美的話把胡拉丁嚇了一跳,好不容易才定了神,接著他就和王美講了海德格爾和納粹的區(qū)別,還有海德格爾對荷爾德林的崇拜,荷爾德林和黑格爾,荷爾德林這個天才哲學家后來就瘋掉了,剩下的日子里,他成了廢人,進入了一個哲學家的黑夜時代,只能看著木匠鄰居怎么做木工活。這是王美有生以來的第一堂哲學啟蒙課,這堂哲學啟蒙課的開頭上得很好,很是嚴肅,認真。沒有想到。嚴肅的氣氛僅僅維持了半堂課,因為王美這個學生開始理論聯(lián)系實際了。她眼淚婆娑的抱著胡拉丁喃喃說,我可不要你瘋,你瘋了,我該怎么辦呢?胡拉丁就被王美的這句話打動了,接著,哲學就變成了兩根打架的舌頭。不再是新授課了,而變成復習課了,由于兩個人對這堂課的知識已經完全掌握了,所以這堂復習課的效果相當?shù)暮谩M趺老喈數(shù)臐M意,但也有美中不足的地方,她聽到胡拉丁身體里的輕輕嘆息聲。對這個嘆息聲,王美抗議過好幾次了,胡拉丁也知道,每到要嘆息的時候,就拼命的抿著嘴巴,可王美的耳朵還是能夠聽到胡拉丁身體里的嘆息聲。為了這點無法克服的嘆息,胡拉丁總是懷抱著王美睡覺,像抱著一個嬰兒似的,用緊緊的擁抱表示歉意。
票是有了,可在講座前一天,電視臺出了一個通知,講座的那天下午要開全省廣電系統(tǒng)電視電話會議,局里要求每一個職工不能缺席和遲到的,要每個人簽名的。王美拿著票說,那我一個人去?要我一個人去,還不如把它撕掉。王美說完了,就開始撕了,要不是胡拉丁反應快,那票就真被王美撕掉了。王美氣憤是應該的,為了聽這個講座,她找了幾個同事調班,還編了許多謊話,她不像胡拉丁。因為愛哲學,總是被電視臺的那幫人當猴耍,她可不想被那些七嘴八舌的護士們當作笑話說。胡拉丁后來想了一個非常笨的主意,叫王美幫他開一張病假條。王美說,你傻不傻啊,病假條太老土了,既要扣工資,還要扣獎金,你就不能想出其他的辦法,你不是說你們那里紀律不緊嗎?你就不能逃會,讓人家替你簽名嗎?胡拉丁不說話了,王美說,你這一輩子都是好孩子,累不累啊?你就不能做一次壞孩子嗎?王美說完了,就盯著胡拉丁那像極了周杰倫下巴的下巴看。面對做“壞孩子”的誘惑,胡拉丁咬了一會兒牙,不咬了。似乎是孤注一擲地說,我試試看。
做壞孩子可是要付出代價的。胡拉丁當時不明白,等到他明白過來,一切都遲了。
講座的會場是在市委禮堂,胡拉丁和王美都是第一次到這樣正規(guī)的場所。但他們去得太遲了,其實不遲,提前了一刻鐘,但相對那些要在市委書記面前拿表現(xiàn)的干部來說,他們的確遲到了,后面的幾排都坐滿了,只是空在前面的幾排。本來他們想對號入座,可胡拉丁看到了他們的局長好像就坐在后面。胡拉丁想把王美拖出去,可已經出不去了,一位辦公室主任模樣的人問了他們一句,你們是黨校老師吧,前面請!王美和胡拉丁對視了一眼,默契地向前走去。就這樣,胡拉丁和王美這兩個冒牌的黨校老師就坐到了前排,正好和那個趙教授的牌子面對面。胡拉丁掏出了筆記本,看了看前面,有一頁是空的,他長舒了一口氣,下了課就請趙教授給他簽個字。
離預定時間過了五分鐘,西裝革履的趙教授在市委書記的引領下隆重登場。趙教授的確就是市委韓書記的老師,因為一開始,市委韓書記就說出了毛主席致徐特立先生的一封信的開頭那幾句著名的話,韓書記的話引得了大家的掌聲。趙教授在掌聲中站起來,對大家合掌致意。胡拉丁感到自己全身顫抖著,他是第一次和市委書記面對面,更是和趙教授面對面。想到這,他不由得向身邊的王美看了一眼,王美坐得相當?shù)亩苏?,眼睛緊緊盯著趙教授。胡拉丁順著他的視線再次看了一眼趙教授,突然覺得趙教授很是面熟。
開課儀式就是市委韓書記親自主持的,他說,哲學是一切科學的科學。我們的干部缺乏的不是實用主義,而是缺乏哲學。優(yōu)秀的領導都是一個哲學家。希望每一個干部都能夠養(yǎng)成學哲學用哲學的好習慣。云云,云云。掌聲之后,趙教授打開了筆記本電腦,一邊試投影,一邊開講了他當初為什么愛上哲學的故事。故事相當?shù)母腥?,一個沒有任何背景的下鄉(xiāng)知青,在一個封閉落后的小山村里,靠著松枝的火焰,記下對世界最為本源的認識。這世界的開始是什么?這世界的本質是什么?如何認識這個世界?世界有什么樣的規(guī)律在支配著它向前發(fā)展?肉體和靈魂之間究竟有什么關系?
趙教授說著,胡拉丁記著、趙教授的每一句話,幾乎都能夠引起胡拉丁內心的一陣陣驚悸,物質的堤岸在潰坍,而精神的大海越來越洶涌。胡拉丁想起了自己在單位在家里的蒙塵?,F(xiàn)在,趙教授的話把胡拉丁心上的灰塵全部洗掉了!
趙教授肯定看到了這邊不停的點頭眼睛里冒出精光的青年,在他的目光無法得到全場聽眾的響應之后,向這邊轉移過來了,心領神會的胡拉丁立即把目光接了上去,一下子就架起了一座精神的橋梁。因為趙教授不再說各位領導,而是說,你們這些孩子——趙教授不可能對其他領導說你們這些孩子,趙教授肯定是專門對他胡拉丁才這樣說的。
胡拉丁絕對沒有想到趙教授會把手指指向他,他剛想站起來,趙教授就說,N0!NO!不是你!是那女士!
趙教授在叫王美!王美扭扭捏捏的站起來了,胡拉丁擔心的想,真不知道王美會出什么洋相?可趙教授根本就不想為難王美,他問王美,平時看不看哲學書?王美說,看的。趙教授說,是誰的?王美說,荷爾德林的《許佩里翁》。聽到王美說出了《許佩里翁》,胡拉丁更著急了,這個王美,怎么可能當眾撒謊?要是趙教授考她《許佩里翁》的內容怎么辦?趙教授根本就沒有問《許佩里翁》里是什么內容,很高興地說,真是不簡單啊,這樣的時代還有人看哲學書,看的還是荷爾德林!
胡拉丁很希望趙教授繼續(xù)講荷爾德林,可趙教授沒有往下講,對王美說,不管你有沒有這樣的愿望,我歡迎你報考我的研究生!趙教授說完了,繼續(xù)講那些淺顯而通俗的哲學常識。興許趙教授把王美叫起來回答問題,是為了活躍一下講座的氛圍(因為韓書記剛才拿著手機出去很長時間了)??珊÷牪幌氯チ?,就在這時,胡拉丁手中的筆記本被王美奪了過去。所以,這堂講座的筆記就是一半是胡拉丁記的,一半是王美記的。胡拉丁沒有實現(xiàn)請趙教授簽名的愿望,王美的字實在是太難看了,還一律斜著,像是被一陣大風吹壞了,
那天晚上,王美的舌頭是主動和做了一次壞孩子的胡拉丁的舌頭打架的,胡拉丁的舌頭似乎是塑料做的,顯得完全沒有彈性,僵硬得很。王美還以為他在擔心領導發(fā)現(xiàn)他今天做了壞孩子的,就說,你們領導批評你,我就打電話給趙教授,趙教授是韓書記的老師,而韓書記又管你們領導,一物降一物。胡拉丁應該曉得王美不是說謊呢,趙教授的確在講座結束之后,給了王美一張名片,這張名片相當?shù)钠婀?,通訊地址電話手機傳真和電子信箱都是印上去的,只有名字沒有印,趙教授的名字是趙教授當場寫的,也就是說,胡拉丁算是得到了趙教授的簽名,還找到了為什么趙教授那么臉熟的原因,那是趙教授長得就像《人魚小姐》的朱旺。
兩根舌頭打完了架,胡拉丁和王美就按照以前的步驟,繼續(xù)打架,同窗共讀了一堂身體的復習課,可效果不是太好,結束的時候,胡拉丁重重嘆息了一聲,王美說,嘆息什么?趙教授說了,要認識你自己!拉丁,今后我不再看韓劇了,真是浪費時間又浪費眼淚,人家說了,哭多了,就老了,我不想再哭了,我要跟你后面好好學哲學。
王美的確有好幾天沒有看韓劇,她在努力的戒著韓劇的癮,即使同事們說瘋了《大長今》,王美也不允許自己看。可心里又失落得很,只好用逛商店的方法來填補心里的空白。
那一個晚上,下了班的王美正想去看艾格專賣店有沒有打折的衣服,艾格專賣店在人民廣場的旁邊。王美像一只小鹿一樣,跳到人民廣場拓荒牛的雕塑下,突然聽見了一個人在叫她的名字。王美回頭一看,是晚飯后正在散步的趙教授。趙教授似乎和講座的時候有點不一樣了,穿著茄克,顯得更加年輕。
趙教授告訴王美,講座結束之后,趙教授并沒有立即回去,而是應韓書記的要求,在本市的一些景點和下面的一些古鎮(zhèn)轉轉。景點相當好,可每天晚上的酒席讓人受不了。真正是燈紅酒綠,可有多少靈魂是醒著的呢?沒有!當然了,小王美你除外!
趙教授發(fā)了一通牢騷后,問王美干什么去?王美不好意思說自己是逛商店的,她很害怕自己再次歸結到靈魂還在沉睡的那一類人中去,就說。她是散步的。
趙教授說,太好了,要做一個哲學家,首先要學會做一個散步者,哲學家盧梭就寫了一本《一個漫步者的遐思》。
再后來的故事就簡單的了,王美接受了趙教授的邀請,開始了那天晚上哲學家的散步了。散步的起點是人民廣場,可散步的終點是趙教授下榻的賓館,趙教授要親自送幾本他的著作給有哲學天賦的小王美。小王美相當?shù)募樱强赡苁撬缴玫降牡谝粋€名人簽名啊。到了賓館的房間里,趙教授繼續(xù)和王美談哲學,哲學就是讓我們鄙視肉體,相信靈魂。超越有限,進入無限。
趙教授講得真好,王美真后悔沒有帶上一本筆記本。趙教授談完了哲學的功效之后,就談到了很多哲學家,其中重點是存在主義哲學家薩特和伏波娃。王美當時很想說要回去,可趙教授為她單獨設立的哲學講座怎么可以不禮貌的走開呢?更令王美尷尬的是,趙教授在大講特講薩特和伏波娃的時候,她的尿意竟然越來越強烈。但她不好意思說,只好夾緊著雙腿忍著。好不容易等到趙教授想起來,要給王美倒一杯茶的時候,她實在忍不住了,紅著臉進了盥洗間。那一泡尿可真是長,長得讓王美都不好意思了,但是尿得很痛快,王美不禁閉上了眼睛。等到她把眼睛睜開來時,發(fā)現(xiàn)一只紅褲頭的趙教授正站在他面前。王美窘迫極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想站起來,又沒有辦法站起來。趙教授就在王美的窘迫中把她拎起來,褪下紅褲頭,說,我希望你能夠做我的伏波娃。然后就把王美推到了坐便器的水箱上,把王美的腿掰開來。并把他塞了進去,一邊動作一邊說,你一定要報考我的研究生,你的哲學準備已經完全夠了,只要你政治和英語過了關,我一定錄取你。王美的頭腦嗡的一聲,那水箱實在是太涼了,她耳朵里全是胡拉丁的嘆息聲。
那天晚上,胡拉丁一直在給王美打電話,他是想約王美明天早上去看房展會去,選一幢新房子,在那幢大房子里,胡拉丁將和王美同窗共讀荷爾德林。胡拉丁已向胡爸爸和丁媽媽都請示過了,胡爸爸和丁媽媽表示盡全力支持,這樣的大好消息怎么不要告訴王美呢。
王美的手機關機。胡拉丁興致沖沖的跑到醫(yī)院,他以為王美在值班,還在路上買了一袋奶油爆米花。最后,這一袋爆米花是胡拉丁一個人吃掉了,喉嚨里的皮都吃壞了。到了第二天晚上,王美出現(xiàn)在胡拉丁面前時,解釋說昨天晚上醫(yī)院來了一個自殺的,是個女的。開始我們還為她可惜,真是傻呢,為了一個男的,一點不值得。那女的還清醒,說她沒有吃藥,但那個男的說她吃了,遺書都寫的。醫(yī)生是不會相信她的,剝光她的衣裳,拼命給她灌腸,灌了一桶又一桶,弄到最后,那女的真的沒有吃藥,只是用農藥把嘴唇涂了涂,她是準備嚇這個男的呢,可把我們忙了整整一夜,只好上午回去補覺。終于,王美斷斷續(xù)續(xù)的說完了,還做輔助證明似的打了一個長長的呵氣。看上去,王美是累了,眼圈青了,嘴唇也是腫的,說話都有點困難。可王美說了半天,胡拉丁一句安慰的話都沒有,就青了臉,眼睛眨著眨著,剛剛是秋風,立即就是秋雨了。在醫(yī)院她為人家救死扶傷,到了“家”里,胡拉丁就應該為她救死扶傷。
王美的火氣上來了,捏起粉拳,想打過去。被胡拉丁緊緊握住了。再后來,在沉默與沉默之間,胡拉丁很快就像剝粽子一樣剝光了王美的衣服,過去的王美剝光了,是一只純糯米粽子。現(xiàn)在變成了紅豆糯米粽子,那潔玉般的糯米之間點綴著如血的紅豆。
誰?誰干的?
胡拉丁的嘴巴張著,可一點聲音也發(fā)不出,喉嚨里被爆米花刺破了皮全潰瘍了。王美的眼淚像泉水一樣往下落,可那是含有鹽份的,胡拉丁不能吃。就這樣,胡拉丁進入了一個哲學家的黑夜時代。
在胡拉丁的黑夜時代里,他沒有像尼采那樣出去抱著馬的頭哭喊兄弟:也沒有像荷爾德林鉆到木匠齊默爾的家里看木刨花如何開放。他只是做到了大多哲學家已經做到的一點,那就是獨身。胡拉丁決定獨身了,他在筆記中已經多次批評自己的肉欲,肉欲是可恥的。而不認識可恥的人更加可恥。他還在筆記中寫道,讓痛苦來得更猛烈些吧,我要把痛苦釀成精神的美酒。
但胡拉丁不再看哲學書了。胡拉丁禁欲的那段時間,王美幾乎每一個星期都把自己這只粽子送到胡拉丁的嘴巴邊,每次還分泌出過去胡拉丁最喜歡品嘗的眼淚??珊∷坪蹩床灰姡难劬偸遣[著,目光盯著手上的木頭,另一只手上是一只刨子或者是鋸子。胡拉丁開始自習木工活,那一間宿舍里全是木頭的清香。踩過木屑,王美的高跟鞋立即就灰頭土臉的了。王美一邊撣,一邊罵胡拉丁比希特勒還壞。胡拉丁連眼皮都沒有抬,還是做他的木匠。王美說,你不要怕,爸爸的紅包和媽媽的戒指我不會吞下去的。胡拉丁還是不說話,身體一傾一傾的刨木頭。
有一次,王美興致上來了,拎起一根木刨花說,像不像涮羊肉的羊肉卷?胡拉丁,我餓了,你請我去吃涮羊肉!胡拉丁依舊不說話,王美就生氣了,拿起銼子使勁的銼鋸子牙,那種尖銳的噪音實在是太難聽了,可胡拉丁臉上依舊是笑瞇瞇的。王美見噪音戰(zhàn)略沒有效果,就拿起砂紙給胡拉丁剛剛刨過的木塊打磨,砂紙的打磨聲可比剛才銼鋸子的聲音好聽多了,可胡拉丁就不干了,迅速的從王美手里搶過了木塊,繼續(xù)刨。王美甩掉了手中的砂紙,惡狠狠的罵,胡拉丁,你是在做棺材!王美說,你給自己做棺材,我當然管不著,不過,出于人道主義的原則,我會負責把你的棺材送到拉丁美洲的,在把你放到棺材里之前,我會給好好洗一洗,涮一涮,你實在是太臭了,臭得就像一只豬。
我就是豬!你管不著!胡拉丁終于開口說話了。
王美知道怎么和胡拉丁說話了,每次一來就罵。胡拉丁當然也和她對罵,但他罵不過王美。有一次,胡拉丁急了,說,你真是詹西比!
你嘔什么屎?王美被胡拉丁的這句話震怒了,她抓住胡拉丁的衣領,問,你剛才罵我什么?胡拉丁笑起來,說,我沒有罵你,是說你詹西比。王美說,姓胡的,你再罵一遍!胡拉丁解釋說,詹西比可是蘇格拉底的老婆呢。胡拉丁說完了繼續(xù)他的木匠生活,他瞇著眼睛看了看手下的木塊,很是光滑呢。等他再把頭抬起來,胡拉丁愣住了,王美的手里不知道什么時候多了一把鑿子,鑿子對著王美的脖子,她是想把自己這只糯米粽子鑿破了,變成了一只真正的鮮肉粽子。
胡拉丁呆住了,結結巴巴告訴王美,詹西比的確是蘇格拉底的老婆,不過是一個有名的潑婦,有一次,蘇格拉底……胡拉丁回頭想找他的哲學書,以證明他說的話不是謊話,不是指桑罵槐的罵王美,可哪里還能夠找到他的哲學書,那些曾經陪伴過他的哲學書早就以每斤四毛五的價格賣給了一個收廢紙的安徽人。
胡拉丁跪下了,好像是為了等王美的淚。清涼得很。那股清涼,就這么一點,一點,滲到胡拉丁身體里去了,他的心跳變得急促,慌張,在快要暈倒的時候,他抓住了王美。
胡拉丁是被王美押到華清池的。華清池沒有楊貴妃,可里面的美女并不遜色于楊貴妃,這是那些經常光臨過電視臺的同事說的,還說了那些美女的十八般武藝。每一次說,胡拉丁都不參與??涩F(xiàn)在他不得不去,因為王美拎著他的耳朵呢,你去不去?去不去?還你一個女人!
去!當然去!
胡拉丁投降了,華清池里美女如云,現(xiàn)在那些美女是王美用來補償胡拉丁的。胡拉丁虧了,虧得太多??珊∈裁匆矝]有做,只是剝光了自己,在蓮蓬頭下,讓那些熱水迎頭潑下,把肉體燙死,讓靈魂復活,燙死!復活!胡拉丁在心中祈禱說,上帝啊,我真的需要肉體的死亡。
但肉體根本就不會死亡,他剛換上了王美剛買的全新的衣服,就感到肉體的存在了,尤其是襠部,很熱,像是有一團火,是因為第一次穿紅褲頭嗎?
王美像一個母親等候在大堂里,很溫柔的迎了上去,攙住胡拉丁,帶著他走出華清池。真讓人想不到的,下雪了,真的下雪了。王美用掌心等著雪,雪很快就被肉體的溫度融化了,像淚水。
胡拉丁仰起頭,雪花在他的額頭上也變成冒牌的淚水了。但胡拉丁不認為那是淚水,那是木屑——天空中肯定有個為自己打棺材的哲學家,這些雪就是沸沸揚揚的木屑。
也許肉體真的是被燙疼了,回到宿舍里,胡拉丁肚子有點疼,他上了一次衛(wèi)生間,還沒有結束,王美就遞過來一張手紙。胡拉丁很是吃驚,想,如果他現(xiàn)在要王美給他擦屁股,她也會做的。出了衛(wèi)生間,王美就抱住了胡拉丁,說他身上又臭了,胡拉丁笑了笑,那可恥的肉欲死灰竟然復燃了。他剝光了王美,王美依舊是一只純粹的糯米粽子。
這堂吃粽子的復習課上得依舊和過去一樣的好,復習到最后。胡拉丁的耳朵豎了起來,他在等待自己的嘆息,可他的身體讓他失望了,他沒有等到嘆息聲,卻等到了王美輕微的呼嚕,還有外面的下雪聲,剛開始聽到下雪,他以為哪一家電視沒有關好,沒有節(jié)目了,屏幕上雪花點的閃爍不定,可他真聽到了下雪的聲音。
肉體是易逝的,而靈魂永遠固若金湯。這句話很是熟悉,是誰說的呢?胡拉丁在雪聲中想了好一會兒,想到最后,頭腦里全是那些像舌頭一樣的木刨花。木刨花無窮無了,怎么摘也摘不完,他只好閉緊眼睛,抱緊王美的背,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