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在臨羌古城遺址的幻覺
陽光直角俯沖。
騎馬男子回首看狼煙突起而大地尚在喘息。
大地之上真男子的喘息不絕。被撕開的天空壓著肩膀,
血脈鼓脹如羊皮筏子爆裂,
他看見長刀下幼小的太陽轟然墜地有仰天長嘯的快感。
那時,白水自血源向東,
自他沸滾的胸腔割開昆侖余脈跳下青藏,
似有吼叫,而吼叫已不是吼叫。
僅是一具倒地的男人骨架,
僅是日月交匯時的秘密交談。但男子不堪奔跑的累贅,
提丹田之氣回轉馬頭,刀的嘴唇緊緊咬住了西北。
我只看見他的袍腳緊貼著馬腹。
一晃百年,大風嗚嗚吹動春天的舊衫。
遙望白水古城遺址
殘垣。男人之書的最后一頁。
先是青海長云揭開太陽和生命的秘密?;腥鐝那啊?/p>
我大約曾給他遞上月牙長刀,牽來踏在鷂子背上的黑馬,
我大約跟隨一個男人穿過峽谷而不知男人的意義是鮮紅孵出的早晨。
但我耽擱在遺忘高地。忘卻了最終腐爛在大地上的箭鏃,
忘卻了那匹骨胳還在奔跑的白馬,那大火,以及男子撫摸疆土的絕望。
在失憶年月,我踟躕遺忘高地,為的是更好記憶?
而我似乎記得:男人最后是一座空空的廢城。
丹噶爾:一個早晨的斷想
他從夢中醒來??匆婈柟舛自谖鲏︻^翻揀昨夜舊事。
昨夜,男子夢深。幾十個春秋從枕邊悄悄溜走。
男子在夢中焦急,伸手挽留不得徒然哭喊。夜深,無人知曉他的恐慌。
黑暗吞沒了他的聲音。
早晨,一只花喜鵲朝向太陽飛去。它,不忍遠望男子通紅的雙眼。
疾走,黃昏中遠行的男子
薄暮,一炷清香在赤嶺北界暗熄。男子沉默。
心,遠走。此境無人知曉:故鄉(xiāng)在身后空蕩,大眼睛倚門頗煩,
椽沿,木質菊花開得正繁,兩只雀兒交頸密語,
似在商談嫁娶細節(jié)。但男子沉默,大眼睛頗煩。
走遠的男子只留軀體在赤嶺之北。念想中他在路上,
昨夜夢境很是奇怪:他騎著風刮過大地,
肩上的太陽滴著血,呼吸狂躁,催他不停向前。
好像是另一個男子喚他,他記住了呼喚的方向。
男子疾走。而軀殼在炕上被大眼睛怨恨。他甚至沒聽見嘆息,
他只管趕路。在赤嶺之北,我隔窗遠望,暮色滾滾,
一個男子的靈魂掠過曠野。我聽見召喚,
仿佛父親的影子,仿佛一場心靈的鏖戰(zhàn),他在西部曠野
他舉起心中的火,把黑暗趕往另一些地方。
他甚至沒聽見大眼睛的嘆息:我把我的尕乖嘴們想著,
想得苦啊。
宗家溝:尋找乳源或母親祭
仿佛舊地,生我之血孵出太陽。
正是秋晨,男子承受高山夾擊
獨自攀越探尋。那洞穴劈開陽光,內隱母親秘史。
女子部族將閨房安置在大湖之東,
原為目睹白馬騎手馳過落日?或可預知今日一個男子
追尋乳源?追尋太陽雨?追尋一把銹劍?
或是母親的發(fā)問:如果我的兒子
披著風雪而來,如果他的眉際留有傷痕,
如果他在滲著泉水的崖壁看見我昔日的背影,
如果他的垂淚僅僅為了母親,
就讓他把第一粒新麥奉獻給失去家鄉(xiāng)的男人,
把第一杯春酒進奉給趕路的老人,
把第一縷陽光送往四方。
但我只為追尋乳源?
追尋那一地大慈大悲的血?
追尋母親為著兒子叢生的一頭白發(fā)?
追尋火和秋日里金黃的赤嶺?
當我在赤嶺神傷,秋風掃過眼界,
白水已靜靜流過臨羌古城。我的確聽見母親呢喃。
而喂我長大的時光把我刺傷。
經(jīng)過海藏咽喉:追思
丹噶爾向西,為我,一個在高處行走的男子,
青海打開了大門。他和前方的約見仍是秘密。當他行進在峽谷,
時不時露出微笑,難道即將到來的對話是浪漫的?
難道他從未感覺到太陽的重量?
難道走在赤嶺之側,他不知不久大雪就要覆蓋道路?
其實他只是獨身走過海藏咽喉,想起昨夜的風聲息鼓于大眼睛的埋怨。
他輕輕一笑。那埋怨為何讓大風勒緊韁繩而在屋檐下乖覺如憨人的坐騎?
昨夜,他靜坐不語。他的大眼睛把大風塞進了他的心里。
現(xiàn)在,2006年8月9日。他一人走過大峽谷,聽見大眼睛在昨夜無眠:
尕妹妹在家里眼淚淌,哥哥在千里的路上。啊,大眼睛,大眼睛——
男人的冬天。男人心里的火。男人的前方空蕩。
黃昏,赤嶺一側有人獨坐
男人舉起青海湖,一杯相思的淚,在赤嶺一側,獨酌。
天鵝落在地上,翅膀鋪開黃昏,他在大湖之上做幻想飛行。
他,恍惚:坐騎尚在草尖刮過?呼嘯的不僅僅是西風,
落雪的大刀斬斷了疆界?一個嬰兒的早晨?那個女子的念想?
似乎只是昨夜的事,他再也憶不起青海,一葉失楫的舟,
一把斷裂的劍,一次男人的夢,一場流離的秋,一座隆起的山。
他甚至憶不起灼疼的三月。他緩緩起身,把大野披在身上,
直覺青海湖高懸。男子依然無言,踉蹌,向前,黑夜就來了。
夜空:在丹噶爾的幻覺
寂夜。天空倒懸,江河源頭男子空閑雙手,埋頭踱步。他想學語,
而星系的漩渦讓他眩暈。旋轉的高地,旋轉的道路,旋轉的心,
一個男子獨步青藏邊緣,看見開裂的大地呼喊。他納悶:為何無聲,
為何丹噶爾的春天那枚伏地菊在夜里突往月亮荒甸,
為何那匹老了的大鷹爬上太陽的梯子而把故鄉(xiāng)永久建在天上……
為何為何為何?他在猜測,不知有力量抓著他的頭頂向上。
那高度拒絕對話。那高度是一把茶具空等的寂寞時光?
他想:我還有飛的欲望。我還有孤獨的意識。我還有哭的念頭。
斷想:秋在青海湖
草荒夜涼。青海湖在晚秋拉低天空,丹噶爾穿著太陽的長衫看男子涉水。
男子猶如空筏,寬蕩的水和等待冬天的一只雄性天鵝。男子內心翻滾,寂寞滔天。
他的行走攪動夜色。在夜里行走的男子不免悲壯,有一絲水寒,郁結的醉意。
他走,不見前方的閨門,不見花溪。他走,太陽尚在另一邊。他把夜背在身上,
感到青海湖的夜厚重,清冷,是玉的翻版。是一個真男子。是太陽的產床。
是風的方向。是美的坐標。是天下男子不可遺棄的胎衣。
而青海湖邊的男子在秋天游走如孤狼長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