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 泥 鰍
三峽的春雨是日夜不停地下的,仿佛不將大地澆成落湯雞不罷休。直到農(nóng)歷三月頭了,直到三峽兩岸的水田都喝得肚脹腰圓了,春陽才從灰蒙蒙的云層后面探出那張慵倦的臉來,少婦初醒般,一會兒便臉色紅樸樸了,那襲人的春陽氣息便張揚在三峽的每一處所在,無半點的疏漏。
經(jīng)冬的泥鰍們早已醒了,只是身段依舊有些僵硬,它們嗅到了春陽的召喚,紛紛從泥洞里鉆出來,盡量伸直身子,讓陽光盡可能充裕地灑在身上。它們知道,新的一年開始了,未來的生活雖充滿了艱辛,但既然活著,就得奔忙著,不說奮斗什么,至少得將肚皮糊弄好才行。
春風(fēng)拂過,春雨澆過,春陽曬過,地心發(fā)熱了,春潮泛起了,石頭們也水淋淋濕漉漉的了。
入夜,三峽的春風(fēng)和和煦煦,三峽的夜空又藍(lán)又碧,泥鰍們仿佛被這美好夜色灌醉了,通宵達(dá)旦不鉆泥了。實則這是它們的生活習(xí)慣,刮風(fēng)下雨的夜晚,它們還是會鉆進泥巴里去御寒的。
這時節(jié),水田翻過又耖平了,映山紅開得像漫山遍野落了層朝霞,三峽兩岸大大小小的水田如鏡,水田也“搭邊”了(用泥將田埂加寬扶平),節(jié)令意識強的農(nóng)戶,連做底肥的欄糞也倒進了水田,像倒扣著許許多多的黑褐色漏斗。
三峽山民們便趁春意盎然的夜晚,提上燈架(用鐵絲盤成的可懸掛在木棍上專門用來燃燒松明子的器具),背上干透如骨卻又油汪汪的松明子,或者,干脆買支三節(jié)電池的長電筒,再用一二十口寸針做成一個“針扎子”,順手操起一把竹筲箕甚至塑料籃子,踏著月色,伴著“土狗子”(蟋蟀)的歌吟,下水田照泥鰍了。
泥鰍們靜靜地躺在明鏡似的水下,不知是被春風(fēng)吹醉了,還是被春雨灌醉了,抑或泥鰍們也會睡覺,反正,它們靜靜地躺著,對明晃晃的松明子亮光和刺眼的手電渾然不覺,似乎正沉醉在千年難遇的美夢中,照它們的人逮它們的人則輕手輕腳,仍是難免引起陣陣波浪,泥鰍們被波浪掀得一晃一晃的,依然酣睡著,似乎春天的月夜是最安全的,它們不明白,一旦被人們看好相中的東西,不管有生命無生命,都是在劫難逃,深到地心的石油礦藏,遠(yuǎn)到月球火星上的稀有金屬。
當(dāng)然,也有個別老奸臣滑多次脫逃的大個兒老泥鰍,稍有動靜,便鉆進泥里去了,把尾巴掀起的一團渾水留給貪婪的“兩腳獸”們。
用筲箕塑眼筐逮泥鰍,相對地說,還算仁慈點兒的,用“針扎子”扎泥鰍,一如魚叉叉魚,幾根針同時從泥鰍腰身扎透,泥鰍瞬間疼得蜷成個圓箍,扎泥鰍的人將“針扎子”在竹籃或塑桶沿上用力一磕,泥鰍立刻身陷囹圄,傷得重的,不待天亮便一命嗚呼了。人們在下鍋前會將死泥鰍擇出來丟掉。針扎的泥鰍,不能久養(yǎng),人們會盡快吃掉它們的。
一日之際在于晨,一年之際在于春,泥鰍們的春天是最危險最恐怖的,即或滑如泥鰍,即或有水有泥的盡心呵護,在人們面前,泥鰍們是那么脆弱那么不堪一擊。
撮 泥 鰍
三伏炎炎,水暖風(fēng)熱,稻谷拔節(jié)咯嘣咯嘣,仿佛根部安了彈簧,一個晝夜便長出幾寸長。不幾日,含穗了,揚花了。
稻谷揚花的日子,是泥鰍們豐衣足食歡天喜地的日子。
稻谷花落水,對泥鰍們而言,真正是天上掉餡餅。一陣風(fēng)過,稻花紛飛,泥鰍們過起了食來張口的貴族日子。
泥鰍們明白,稻谷揚花是它們一年四季中最富足最安逸也最安全的日子,這段時日,人們不光自己不會下水田抓它們,還把家畜管緊,把追命的鴨子用柵欄關(guān)住,泥鰍們正可以放心大膽大吃大喝,把春日里生兒育女累虛的身子好好補補,為三秋小陽春的再次繁榮后代養(yǎng)精蓄銳。
這段日子,也是泥鰍們玩耍嬉戲冒險擊水的時候,或是出于天性,或是在平靜陰涼的稻田里生活得膩煩了,總之,一旦有水波風(fēng)浪,一旦有渾水涌動,它們更會踴身而上,奔向激流,奔向渾水,奔向新的生存環(huán)境。
最安全的時候,也有意外,也會橫禍天降。
三峽兩岸山民們摸透了泥鰍們的脾氣稟性,偶爾來了貴客,為了有美味招待,也會不惜傷了正在揚花的稻谷,也會下稻田去撮泥鰍來做下酒菜。
稻稈們一二尺高了,稻花們像白白的小米粒吊在嫩黃的稻穗邊。人們會手持小筲箕,提只塑料桶或是塑料盆,走上水田埂,蹲下身,卷起雙袖,在稻子的兩行之間挖泥刨坑,并且將挖坑攪渾的水捧起來,向稻田中間灑出去,灑得越遠(yuǎn)越好,渾水落多遠(yuǎn),多遠(yuǎn)的泥鰍便會尋“渾”而至。這樣邊挖邊灑,邊灑邊挖,每隔十行八行便挖出個小坑,一心探勝覽奇的泥鰍們循著渾水奮勇前進,最后聚集在小坑里忘乎所以,自以為進了江河激流,自以為入了東洋大海。
人們順田埂返回時,只需將筲箕由田外向堤邊輕輕一撮,起水時,便見泥鰍們驚惶失措東奔西突,脾氣暴體質(zhì)好的,干脆蜷起身子亂蹦亂跳了。
只這一招,幾乎可以將小水田的泥鰍們趕盡殺絕。
不過,三峽兩岸的山民們一般不會出這損招,不是顧惜泥鰍們的小命,而是怕影響了水稻揚花授粉,怕導(dǎo)致了稻谷減產(chǎn)。幾條泥鰍大不了飽飽口福,而稻谷,卻是一年四季全家人須臾不可少的寶貝東西。
泥鰍一生中,其肉最嫩其味最美的時候便是稻谷揚花的那段日子。
用此法撮泥鰍,我僅僅經(jīng)歷過一次。那次教育站站長要我去巖頭山找易會計,易會計就是用這種方法撮了兩三斤泥鰍。我想,人生難料旦夕禍福,如泥鰍者,亦然,甚亦然。
挖 泥 鰍
仿佛地,是想把春夏兩季灑向大地的雨水完完全全地回收了去,也仿佛地,是要為翌年世間萬物的生長繁衍預(yù)備甘露瓊漿,反正,立秋后的二十四個“秋老虎”釋出的陽光,不如春日軟綿不似夏天灼燙,“秋老虎”的陽光又干又硬又枯又燥,太陽的臉色也不如春天紅潤,不似夏日鮮亮,秋天的太陽臉膛泛黃摻白,像是黃臉婆抹了層嫩膚霜又放了層增白粉,把人間生靈全當(dāng)作了老公的“二奶”,盡耍淫威盡施烈性。
花草樹木們開始匆匆忙忙結(jié)籽換裝,五谷雜糧們則縮頭縮腦,最先向“秋老虎”示好的便是三峽的水稻們,先匆匆換下青春四溢的翠綠裙裾,又慌慌低頭彎腰向秋風(fēng)賣乖,再幾日,便學(xué)著秋陽的樣子,讓身子枯了,讓臉皮黃了,讓腰身弓了,讓脊背駝了,讓自己眨眼便風(fēng)燭殘年了,讓自己很快就要被三峽山民的鐮刀腰斬了。
泥鰍們的生死存亡關(guān)頭也到了。
絕大多數(shù)的泥鰍們實在是在劫難逃了。
夏秋之交,稻子們灌漿了,籽粒呈梅黃色了,不需要多少水分了,三峽山民為了收割不濕腳,為了谷子不沾泥,便圍繞稻田將稻子拔起,拔成了一圈排水溝,水們便乖乖順溝而走,匯進小溪小河向它們未知的前方奔去了。到開鐮割谷時,稻田早干了,只有地勢低的地方還有些許的水或濕潤,隨水而退的泥鰍們不由自主匯成了群,也發(fā)現(xiàn)了危險,也鉆進了泥里,但為了呼吸,不得不在地面留下圓圓的小洞,三峽人們叫這些蜂窩般的泥洞洞為“泥鰍洞”。
泥鰍再滑,沒了水沒了泥,它們便失去了逃命的條件,人們將稻谷蔸子拔起來,將泥巴翻過來,躲著藏著的泥鰍們便顯身露形了,便慌著將身子蜷成環(huán)兒彈跳著,彈也罷跳也罷,最終都難脫人們的手掌,最終身陷人們備下的竹籃或瓷盆、塑料桶里了。
也有地下水豐厚泥巴忒稀深的“爛泥田”,排是排不干,但畢竟只剩了淺淺一層水,泥鰍們逃生的機會便大大增加了,特別是收過了稻谷又被人們挖過幾遍泥鰍的稻田,大坑小挖,泥鰍們便擇水深處而居,太陽出來,它們也出來曬身子,太陽落山,它們鉆泥巴,日子也悠哉悠哉不乏美妙。
但碰上成心專門挖泥鰍的三峽人,泥鰍們也是上天無路入地?zé)o門死路一條了。
稻子收了,離秋播還有些時日,男人們早上將稻谷曬好,便想去挖泥鰍。尤其是如今,城里人吃膩了含有激素配合飼料養(yǎng)大的泥鰍,便把賊眼盯上了土生土長的泥鰍們,還送上一個十分難聽的“土”字,“土雞土蛋土狗土羊”什么的,連泥鰍也被叫成“土泥鰍”了。
“土泥鰍”身價大增日,也是三峽泥鰍們的滅頂之災(zāi)時。
秋天挖泥鰍,既可飽口福又是生財之道,秋陽高照時,三峽兩岸皺皺褶褶深處的稻田里便不乏挖泥鰍者的身影了。并且,時勢造英雄,還真成就了一批挖泥鰍的高手。他們不挖泥鰍,他們“摸泥鰍”,碰上這類會“摸泥鰍”的生死對頭,泥鰍們注定死期到了。
“摸泥鰍”者手感極好,他們卷起袖管,雙手叉開五指,在齊膊深的泥水里探摸,能感覺到哪是泥巴哪是泥鰍,能感受出泥鰍在泥里是尾朝東還是頭朝西,常常地,渾然不覺的泥鰍們被放進了盆桶里,才大驚失色,才做于事無補的瞎蹦亂跳。
另一類竭澤而漁的家伙,也是泥鰍們的真正克星。他們下田挖泥鰍時不光帶了裝泥鰍的盆桶竹籃之類,還帶著舀水的瓢或是瓷碗,發(fā)現(xiàn)水潭潭里有泥鰍了,便在四周捧泥筑堤,然后將水舀干,在沙里擇金一般細(xì)挖慢刨,這一招最狠最毒,連剛出世不久的小泥鰍也難幸免,聰明的家伙還會圍上一串小潭潭,只需舀盡一個小潭潭里的水,挖完一處,便留下一個深坑,再把另一個待挖的小潭潭里的水放進去,便可以下手了,既省時又利落。
其實,真正能躲過秋天挖泥鰍浩劫的,大多是些丁點兒小泥鰍,大泥鰍十有八九成了人們的美味佳肴,不過,只要有幸躲過了秋天這一劫,泥鰍們便安然度過冬天,便可以多活一歲。
近代泥鰍一族,真可謂磨難多多,先是三峽山民在水田里廣施碳氨,泥鰍們死傷慘重幾乎絕跡,好不容易適應(yīng)了刺鼻鉆肺的臭氨氣味,三峽山民又噴起了農(nóng)藥,那是比碳氨更可怕更可恨的東西,泥鰍們千方百計調(diào)適自身,對農(nóng)藥有抵抗力了,而更全面更廣泛的悲劇再次拉開了序幕。
三峽兩岸大搞農(nóng)業(yè)產(chǎn)業(yè)結(jié)構(gòu)調(diào)整,水田改旱地,種植經(jīng)濟林木,比如茶葉比如柑桔什么的,泥鰍們真正的災(zāi)難來臨了,失去了水田,失去了泥巴,泥鰍們沒有了生存的基本條件,再也無法調(diào)整自己了,泥鰍們根本不可能生出翅膀翱翔空中。
泥鰍們永遠(yuǎn)不明白,人們?yōu)槭裁礊榱俗约旱纳婵梢圆活櫰渌`們的生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