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馬老三三十六歲遠(yuǎn)走他鄉(xiāng),孤魂野鬼般在外游蕩掉三十五年,出去時獨人一根,回來時一根獨人,骨架子卻讓日月淘糠了,像一只被打斷脊梁骨的老猴子,拐著綿軟乏力的鐮刀腿,摸黑回到村莊。
馬老三踏進(jìn)家門應(yīng)是午飯時候。載著他的火車進(jìn)站時天剛麻花亮,轉(zhuǎn)乘的汽車跑到鄉(xiāng)駐地時是正午時分。鄉(xiāng)駐地距安平三兩袋煙的路程,抬抬腳的工夫就到了,馬老三卻在鄉(xiāng)駐地收了腳,躲進(jìn)通往安平村路口旁邊的商店里,做賊似的盯著灰白色的土路等天黑。
馬老三還沒糊涂,這么明明晃晃的日光里他沒法兒進(jìn)村。
三十五年前,正值盛年的馬老三健壯如牛,名聲卻狼藉得狗都不靠邊兒,結(jié)果村人同仇敵愾把他趕出村莊。馬老三一踏上歸鄉(xiāng)的火車,三十五年前他逃出安平時的狼狽景象就浮現(xiàn)到眼前來了,接著浮現(xiàn)到眼前的是一個年輕俊秀的小媳婦,緊跟著又出現(xiàn)一個,再出現(xiàn)一個,最后定格在他眼前的是賀支書的填房女人,這個女人比賀支書小三十二歲,嬌嫩俊美得令人心顫。馬老三就是因這女人而東窗事發(fā),犯下眾怒,卷起鋪蓋一氣逃向四千里外的黑龍江。掐指算來,老賀支書健在的話已九十多歲了,但馬老三還是有點擔(dān)心,擔(dān)心老賀支書還坐在村支書位置上。馬老三擔(dān)心的人還很多,多得都沒法記全名字了,但馬老三最擔(dān)心的是老賀支書。
馬老三躲進(jìn)路口一邊的商店,買了一袋面包一當(dāng)充饑一當(dāng)討好商店女掌柜,邊吃面包邊繞著彎兒打問安平莊的事,問村莊如今的領(lǐng)頭人是哪一個,生產(chǎn)隊時的那個老賀支書怎么樣了,不管人家曉不曉得,又問起當(dāng)年那些年輕女人的事,問起那些女人們的男人們的事,雜七麻八,馬老三磨蹭到店里開燈方才動身踏上回家的路。
馬老三沒想到他的三間茅草屋還老模老樣地戳在野地里。馬老三想象,這幾間屋子早已讓那些小媳婦的男人們推倒砸爛,一把火燒光。誰知沒有,屋子還囫圇在這里,只是荒廟般破敗不堪,面目全非,散發(fā)著厚重而潮濕的腐朽氣息。他蹣跚進(jìn)屋子,抖抖地伸出手去,他摸到了酥酥落土的鍋灶,摸到了蒙著厚厚灰塵的土炕。馬老三已經(jīng)明白,老房子略作收拾就可以吃飯睡覺了。馬老三不是回老家活人的,他是回來送骨頭的。馬老三的歲數(shù)已經(jīng)到線,生命的燃油就要耗干,他沒多少日子的活頭了,只要老房子容他吃上幾頓飯,睡上幾夜覺,就一切都齊了。
馬老三躺在鋪蓋卷上瞇瞪了一會,就拖著老腿走出屋子,摸黑往莊里走來。馬老三的老屋坐落在莊東邊的野地里,距離真正的村落還隔著兩三百步路。三十五年前,馬老三的爹娘因貧病交加相繼去世,三十多歲的馬老三成了真正的光桿兒。村里便在這里起出三間土坯屋讓馬老三過來居住,白日里照常去生產(chǎn)隊干活,夜晚來土坯屋睡覺兼守護(hù)莊稼,馬老三上歲數(shù)后,就永遠(yuǎn)住在這里做全脫產(chǎn)看坡人了。
馬老三往村里去是要乘著夜色去拜望村支書。馬老三人去了關(guān)東,戶口始終呆在村里,如今他闖關(guān)東回來了,他得跟人家村支書打個招呼。馬老三從鄉(xiāng)駐地那個女掌柜嘴里得知,如今的村支書名字喚作石鋒,四十多歲的一個中年漢子,那個老賀支書連同他的填房女人早已死掉了。回想當(dāng)年,馬老三拎著鑿磨的家什串百家門的年月,石鋒支書出生沒多久,馬老三攪起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就是刮到他耳朵里去,也掀不起多大的風(fēng)浪。這么想過馬老三還是覺得有些怵筋,他無法斷定石鋒支書跟那些小媳婦有無關(guān)系,說不定,那里邊就有他的嬸嬸或是大娘,甚至有他的娘老子。馬老三還沒走到石家大門口頭皮就發(fā)起麻來,他狠狠地抓撓了幾把,又攥起拳頭捶打了會兒胸口,這才硬著頭皮走進(jìn)門去。
馬老三先遇上的是石支書的媳婦。支書媳婦是外村人,馬老三說了半天她才弄明白怎么回事,說我給你過去說說。石鋒和幾個村干部在隔壁的客廳里陪著客人喝酒。支書媳婦過去一說,石支書就在那邊吆喝起來,是老石匠呵,快過來快過來,我們正缺幾個實打?qū)嵉狞S段子呢!石鋒后邊的話馬老三聽不大懂,他猜想不會是好話,就苦咧咧地走進(jìn)客廳。馬老三已慌作一團(tuán),看到七八張紅光光的臉在朝著他笑,直到說話他才弄清哪個是支書石鋒。支書石鋒看上去離四十歲遠(yuǎn)著,面皮嫩細(xì),眉眼兒清楚分明,完全是小伙子模樣。但官職卻是不容置疑的,馬老三便恭敬地問候了過去。支書石鋒笑說,老石匠,你終于衣錦還鄉(xiāng)了,是坐飛機(jī)回來的還是坐轎車回來的?馬老三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笑。石鋒接道,你這個馬老三,在莊里風(fēng)流夠了,又跑黑龍江去尋快活,到頭來又回老家當(dāng)五保戶,好事都讓你占全了!
馬老三難為情地垂下頭,心想支書再說就要說到睡女人的事了,就要點著鼻子罵了,頭皮不由緊起來。誰知沒有。支書石鋒把話題結(jié)束了:這樣吧,你先回你那金鑾殿住下,余下的事等我忙完這一陣再說,我們正在忙一樁大事情呢,到時候也讓你露露臉兒。馬老三心里的石頭落到地上。石支書的話不是好話,可也不是壞話,他的奚落是善意的。結(jié)末石支書擰住馬老三的耳朵往他嘴里倒酒,非讓他說幾個親身感受的黃段子不可。馬老三這才曉得,石支書說的黃段子是當(dāng)年他串百家門的事情,石支書想聽一聽他跟小媳婦們是怎么胡搞的。馬老三的臉呼呼發(fā)起燒來,要命也講不出口。石支書看看沒戲,意猶未盡地放開了他,回吧,這次你可得注意,如今的媳婦可比三十五年前的水靈多了!
馬老三走在回家的路上,感覺腳板硬朗了許多,腰桿子挺直了許多。馬老三回到老家來,村支書是頭一關(guān),頭一關(guān)過不去,他得返回黑龍江老死他鄉(xiāng)了,村支書這一關(guān)闖過去,普通百姓那里就好辦些了,他們再怎么兇惡怎么不依不饒,也沒權(quán)力把他趕出村去。
走到一家雜貨鋪門口,馬老三記起該買一點兒東西,就順腳走了進(jìn)去。鋪子的主人是個三十多歲的小媳婦,小媳婦把馬老三當(dāng)外鄉(xiāng)客了,喜笑顏開地問他要點什么。馬老三要了一捆蠟燭,心里道丑媳婦脫不了見公婆,見一個利落一個,就老著面皮把自己的身世給小媳婦說了。小媳婦越發(fā)興奮起來,她說哎喲,你就是那個馬大爺呀!俺們姐妹常嘀咕你呢,當(dāng)年那么多的女人喜歡你,俺們真不曉得你是個啥樣光亮堂堂的后生呢!馬老三老臉赤紅,吭吭哧哧說不出話來,就把眼睛轉(zhuǎn)到貨架上去,他發(fā)現(xiàn)鋪子里貨物比較齊全,就又買了一點米面,一點油鹽,幾樣吃飯做飯的家什,在小媳婦銀鈴似的笑聲中走出雜貨鋪。
這天晚上馬老三睡了個好覺。雜貨鋪小媳婦和村支書石鋒的笑都沒惡意,小媳婦的笑代表眾村民,石鋒的笑則干部群眾全代表了,馬老三沒理由不睡好覺。自打起意回老家送骨頭,馬老三就沒有睡安穩(wěn)過,老在推想著回老家后情況會怎么樣,什么可怕的事情都想到了。眼下看來他有可能是多慮了。馬老三就睡了個不亦樂乎。要不是賀紅鷹半道上把他推醒,馬老三這一覺還不知睡到啥時辰。
馬老三睜開眼睛,看到明晃晃的日光從破窗子里照進(jìn)來,屋子的破敗情況愈發(fā)醒目惹眼,再一看炕下邊站著一個武高馬大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出奇地高大,出奇地瘦弱,指頭一戳就能倒下的樣子。中年男人的模樣怪和善,笑瞇瞇地瞅著馬老三,一只手還推在他的膀頭上。
馬老三知道是村人看望他來了,心下一熱,忙起身讓坐。中年人不坐,中年人說他叫賀紅鷹,他排過輩數(shù),應(yīng)該管馬老三叫叔。賀紅鷹就認(rèn)真地叫起叔來,叔,幾天幾夜的火車?yán)蹓牧税?叔,好歹你是遠(yuǎn)道回鄉(xiāng),咱爺倆是初次見面,今兒早上咱們應(yīng)該喝幾盅吧?
馬老三心里一沉:哪有不沾不連不認(rèn)不識,初次相見就直通通地討酒喝的道理?這個皮包骨頭的賀紅鷹不是來看望他的,他是來尋事兒的,八成是,賀紅鷹的娘老子是那些小媳婦中的一個。
馬老三的心便朝下沉去,小心應(yīng)對道,大侄子,咱這屋子灰土狼煙的,坐不住人,再說也沒個酒菜,就中午喝吧?
賀紅鷹樂呵呵地道,你這個大老叔,喝酒的人誰計較那么多,坐在土里泥里,蘸著咸鹽吮著鐵釘照樣喝呢。酒現(xiàn)成,鋪子里有的是,五塊錢就夠咱爺倆喝的了,我去給你買。賀紅鷹把干柴似的大手伸向馬老三。馬老三倒讓他弄愣了:這個尋事的人倒容易打發(fā),只說喝酒,只要五塊錢,那么喝就喝吧,別為了幾盅酒惹出事情來。馬老三就摸出五十塊錢遞給賀紅鷹。賀紅鷹驚喜不已,接過錢去握在手里,緊緊攥住,興奮地道,馬大叔,這趟東北你沒有白闖呢!話沒完賀紅鷹就捏著錢走出門去,一出門就咚咚咚地跑起來。馬老三望著他的背影發(fā)愣: 瞧這樣子不像是尋事的人,莫非是個見了酒就像見了親娘的酒鬼?
馬老三還沒有真正回過神來,賀紅鷹就已經(jīng)大步流星地回來了。賀紅鷹把五十塊錢花得一分沒剩,他買了二十四瓶白酒,一兩海帶絲。他左手拎著磨盤樣的一大捆白酒,那一小包海帶絲擱在酒捆上形同大海里的一枚樹葉,他的右手里抓著一棒揭開蓋兒的白酒,那棒白酒已經(jīng)下去多半,賀紅鷹的臉早已喝得紅彤彤的了,跨進(jìn)房門的時候,他又仰起脖子灌進(jìn)去一大口。馬老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多少年來,馬老三見識過的酒鬼不算少了,但他沒有領(lǐng)教過賀紅鷹這樣的。馬老三的眼睛睜得酒盅大,瞅瞅那捆白酒,瞅瞅空出多半的酒瓶子,再瞅瞅那一丁點兒下酒菜,馬老三欲言又止,好半天不能開腔。
二
馬老三很快就弄清楚賀紅鷹是老賀支書的兒子——名譽(yù)兒子,其實種子是馬老三的,是馬老三跟老賀支書填房女人的結(jié)晶。
這事馬老三是聽封素美說的。封素美說得根苗齊全言之鑿鑿,賀紅鷹是馬老三的親生兒子。封素美就是那個開雜貨鋪的小媳婦。
那天早上,馬老三跟賀紅鷹就著一兩海帶絲喝酒,話沒說上幾句,賀紅鷹就把那瓶白酒喝光,就酩酊大醉了。賀紅鷹就像換了一個人,眼里沒有了馬老三,賀紅鷹眼里什么也沒有了,有的只是燒酒,他一口一口地往嘴里灌著燒酒,自言自語著馬老三聽不懂的話。馬老三知道不能讓他喝了,就婉轉(zhuǎn)阻止道:大侄子,咱爺倆中午再喝吧?賀紅鷹說,這事我早就聽說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呵。馬老三再勸道,大侄子,再喝怕就要毀身子了,咱們不喝吧?賀紅鷹說,這么辦是不對的,我走南闖北幾百年,你不能讓我占著茅坑不拉屎。馬老三瞪了眼。馬老三正在沒轍的時候,賀紅鷹忽然把瘦骨嶙峋的大手一揮道,走呵,開會去。賀紅鷹跳下炕往外走去,嘴里接二連三地大聲說著話,只是這時候的話更不像話了,像鬼子話,嗚哩哇啦嘀哩咕嚕,馬老三半個字也聽不懂。賀紅鷹不住地講說著鬼子話走出院子,走走停停地往村里走去。
馬老三哭笑不得,過會就漸漸把這事放下了。賀紅鷹是個酒鬼無疑,還是個窮困潦倒的酒鬼,這樣的酒鬼見了酒比見了爹娘老子還親??蛇@個酒鬼跟他馬老三不相干,他嘆息幾聲就撂開了。
馬老三開始拾掇屋子。馬老三估摸了一下,這三間屋子大體拾掇出來得一天工夫。院子也得收拾,還得編個院門,一個擋雞擋狗的籬笆院門,也得一天工夫。馬老三不是回老家活人的,可也不是回來尋死的,若是不出意外,恐怕還要活個三年二年,住處總得過得去才行。馬老三去院外頭薅了幾把茅草,去溝崖上撅下一塊樹枝,回家扎成一把長掃帚,把睡屋細(xì)細(xì)清掃一遍。然后揭掉葦柴席,把炕面上的灰土掃成堆。這時馬老三發(fā)現(xiàn)他需要添置的東西還多,起碼要有一把鏟土的鐵锨,一個運(yùn)送垃圾的撮子。馬老三便住了手,去院子里撲打身上的灰土,打算撲打干凈后就去鋪子里買東西。這當(dāng)口,馬老三聽到雜沓的腳步聲一路響過來,院子里一下子擁進(jìn)來十多個人,來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嘻嘻哈哈地說著話擁進(jìn)門來,看到院子里的馬老三,轟一下圍攏上去,爭先恐后地跟他打招呼。馬老三激動得不行,咧著沒剩幾顆黑牙的大嘴一個勁兒地傻笑,說屋子里凈是灰土,過會兒再請他們進(jìn)去坐。人們齊聲回道,不用坐不用坐,咱們坐一堆的日子稠著哩!
鬧嚷聲稀落下來,一位老漢拿煙袋鍋點著馬老三的鼻子道,你這個老不死的,回了老家也不放個屁,光去會見老相好尋思花花事兒了!另一位老漢接道,怎么著,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到頭來只閃下了光桿子?一位中年媳婦搶過了話頭兒:都說馬老三能,馬老三霸,女人遇上馬老三慌得說不成話,俺以為是個啥光面人物呢!一位中年男人插話說,能不能霸不霸,你這么就瞅出來了?你得黑地里獨個兒來,馬老三亮一亮家伙再看。小媳婦的矛頭便指向了中年男人,她哇一聲撲過去,撕住他的褲腰往下拽,嘻笑著說,俺喜歡看你的,今兒你不剝褲子就不是個男人! 眾人哄笑著拍手加油,脫,脫,給我往下脫!
馬老三疑心這是在做夢。三十五年前的那個上午,發(fā)現(xiàn)自己戴了綠帽子的老賀支書羞惱不堪,對著擴(kuò)音器把馬老三作踐了個體無完膚。他說馬老三這個狗雜碎借著鑿磨把全村女人搞光了。馬老三是個隱藏很深的階級敵人。馬老三是個年輕的老流氓。馬老三應(yīng)該碎尸萬段千刀萬剮。隨之老賀支書組織開起了批斗會。大會場面馬老三至今想來還心寒膽顫。批斗會過后,傷痕累累的馬老三在村人的追擊和臭罵聲中,扛著鋪蓋卷一瘸一拐地逃出村莊。馬老三成了通緝犯,緝拿的告示貼到了黑龍江的八里屯。馬老三隱姓埋名,在八里屯東躲西藏地過了幾十年。時勢變化后孤苦伶仃漂泊在異鄉(xiāng)的馬老三想回老家了,他不敢回,他回到故鄉(xiāng),村人不朝他臉上吐唾沫水,不把他抬起來撂進(jìn)河里喂鱉,就算燒了高香了。而今,馬老三自覺將不久于人世,猶豫再三終于踏上了回家的路。他是抱著讓人打死的心情回家的,他知道他該死,罪該萬死。
這天上午馬老三沒能再撈著拾掇屋子。這撥人走了,接著又來了下一撥。整個上午馬老三的院子里笑鬧聲沒斷,他活神仙似的咧嘴直笑,兩嘴角都咧疼了。他老是疑心是不是在做夢,或者村里人在做夢,怎么可能呢,村人不僅不計較他做下的爛糟事兒,而且就像根本不曾發(fā)生過似的,忘記得這般徹底這般干凈?馬老三動不動就去擰自己的大腿肉,疼痛一陣比一陣強(qiáng)烈,跟上來的笑一陣比一陣開心。早知這樣他應(yīng)早些回家才是,他馬老三心多亂了肺,回來得太晚太晚了!
開雜貨鋪的封素美是中午時分單獨過來的,她給馬老三拎來了鼓鼓囊囊兩大兜子?xùn)|西,不但有馬老三想要的鐵锨和撮子,還有馬老三暫時不想置辦的被罩、窗簾、托盤、鐘表之類,還有馬老三從未用過的香皂、洗發(fā)精、電動剃須刀等等。馬老三想這個女人可真會做買賣啊,他價也不還,高興地如數(shù)收下來。封素美非常滿意。封素美拍著馬老三的肩膀贊美道,馬大爺,我知道當(dāng)年全村的女人為什么都喜歡你了!對了馬太爺,賀紅鷹是在這里喝的酒吧?馬老三說是的,是不是醉得挺厲害?封素美說,我們就猜是在你這里喝的,除非他成了孫悟空,要不他到哪里去找酒喝!馬大爺,你這酒可沒便宜外人哩,賀紅鷹是你的兒子!
馬老三的心忒兒跳到了嗓子眼,閨女,這話可不好隨便亂說!
封素美唱歌似地道,我咋會隨便亂說呢,我隨便亂說能掙到你個什么呢!封素美的話匣子就打開了。封素美告訴馬老三,這件事是老賀支書親口承認(rèn)了的。老賀支書喝大了酒好說實話。老賀支書清醒著時全是空話假話哄人的話,可一旦沾酒就全是干巴巴的大實話了。老賀支書說他這輩子真是窩囊透了,辛辛苦苦地拉扯兒子,卻是替馬老三那頭野驢拉大犁,賀紅鷹不是他老賀支書的種,賀紅鷹是馬老三下的,他的填房女人年紀(jì)太輕脾性太水,他怎么也管不夠她,一來二去就把馬老三那個野驢弄到炕上去了。封素美說,即便老賀支書不說大伙也猜個八九,他都結(jié)扎三年多了,馬老三跟填房女人的事情人人皆知,賀紅鷹不是馬老三的種又是誰的呢?封素美說老賀支書這家人真是可憐極了。老賀支書替馬老三拉扯兒子,日積月累窩囊出病來,在下臺那年毛病一齊發(fā)作歸西去了。賀紅鷹自小隨著他爹吃百家飯,喝百家酒,喝成了大酒量,喝出了老癮頭,不吃飯行,不喝酒不行,一喝就要喝醉,醉了就變成另一個人。他爹也好醉酒,他爹醉了是哭,是說真話說實話。賀紅鷹不哭不鬧,站到大街上開會似的說外國話。起先人們以為他說的是英語,心里好生奇怪,賀紅鷹初中畢業(yè),他上的那初中沒學(xué)過英語,這口流利的英語是怎么得來的呢。后來村里出了一個大學(xué)生,大學(xué)生跟在他后頭聽了聽,不是英語,什么語搞不清,只肯定不是中國話,是外國話。直到現(xiàn)在,人們也沒搞清賀紅鷹說的是哪國話,這一國話到底是怎么學(xué)來的。賀紅鷹的日子就是這么過來的,清醒的時辰時時刻刻想酒喝找酒喝,直到喝上方才罷休,一喝就醉,醉了就開會就說外國話。外國話變成中國話時酒癮又上來了,時時如此,天天如此。老賀支書的填房女人,也就是賀紅鷹他娘,罵也罵過,打也打過,活生生給氣死了。賀紅鷹的媳婦,那是個多么討人喜歡的媳婦呵,罵也罵過,打也打過,閉閉眼投井奔了黃泉路。賀紅鷹的日子愈發(fā)悲慘,田地胡亂種上再不管了,甭說花錢,糧食也不夠吃的,他跟他那兒子吃了上頓沒下頓,全瘦成了大煙鬼,他不管,他只管喝酒,醉酒,講外國話。后來沒有了酒錢,就去鋪子里賒著喝,去鄰居家里找著喝,還是一喝一個醉。老少爺們看看不行,就一齊商定斷他的酒路,鋪子里再不賒給他,來了客人就關(guān)死院門,平日里發(fā)現(xiàn)他進(jìn)門了趕緊把酒藏起。賀紅鷹這個酒鬼也實在是可憐,整天價失了魂似的,瞪著個眼睛到處尋找喝酒的機(jī)會,兒子眼撲撲得娶媳婦了,房屋眼撲撲要倒塌了,他沒事人似的,只管鉆天拱地地找酒喝。有時候鄰居們沒有防備,賀紅鷹突然闖進(jìn)門去了,眼睛直勾勾地瞪視著酒瓶子,低三下四地請求喝點兒,鄰居只得請他喝,眼睜睜地看著他喝醉,看著他喝成了另一個人,一溜歪斜地走出門去說外國話去。
馬老三癡了,俺的親娘,俺有兒子了。
馬老三又說,不光有兒子,俺還有孫子。
馬老三再說,俺馬老三不是獨人,俺有一大家子人呵。
馬老三接續(xù)不斷地說起來,翻來覆去就這么幾句話,他有了兒子,還有孫子,他原來有一大家子人哩。馬老三笑了,說著說著又哭了,哭得很兇,像個老娘們似的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了。
封素美捂著嘴偷笑。莊里出了個說外國話的賀紅鷹就夠熱鬧的了,現(xiàn)在又回來個花里胡哨的馬老三,而且根兒上他們是一家人,日后免不了要走走聚聚,可能要比唱大戲還熱鬧了。封素美偷樂了一會,起身這里那里地看看,看看這個把全村女人都搞了的老光棍還缺什么物件,看完后發(fā)現(xiàn)馬老三還沒有醒過來,就笑瞇著眼兒悄悄離去了。
馬老三還在不住聲地哭著,說著,他原本就不是說給封素美聽的,他是說給他自己聽的。這時的馬老三沒把賀紅鷹喝酒的事當(dāng)個事,也沒有把賀紅鷹家徒四壁的悲慘現(xiàn)狀放在心上,馬老三只想著他有了兒子,有了孫子,馬老三像第一次沾染人家女人那樣飄飄然,不,比那滋味要特別得多舒坦得多喜興得多,馬老三的身子騰云駕霧一樣,是舒坦進(jìn)骨子里去喜興進(jìn)骨子里去了。
馬老三又哭又笑地在屋子里激動了半天,這才想到該去看望他的兒子孫子。他最想見到的是他的孫子。兒子他已經(jīng)見到了,除了喜歡喝點酒,其他方面都非常出脫,孫兒保準(zhǔn)更加出脫,更加喜歡人。疼憐的浪潮便在馬老三的心海里泛濫起來,馬老三不知哪兒來的力氣,像忽然年輕了二十歲,年輕了五十歲,他出溜一下跳下炕,拔腿就往門外跑去,步子一步比一步快,一步比一步大,馬老三還嫌不夠,馬老三恨不能生出兩只翅膀,飛到兒子孫子臉前去,一手一個把他們攬進(jìn)懷抱。
馬老三跑出院子,跑出一截子路,忽然又扭轉(zhuǎn)身往回跑來,一口氣跑回家里。他抖開行李卷,找出那身過年才穿的衣服和鞋襪,仔細(xì)地穿在身上,又抓起電動剃須刀,按著封素美的指點撳動開關(guān)刮胡子,上唇還沒刮完,剃須刀就咔地停住了,怎么擺弄也不轉(zhuǎn)了。馬老三心想自己落伍了,遠(yuǎn)遠(yuǎn)地落在這個世界后頭去了,這么簡單的機(jī)器也使喚不來。莊子里把他的花花事兒早丟爪哇國去了,他還沉沉悶悶地活在三十五年前的情景里,怪只怪獨人一根日子寡淡無味不思進(jìn)取哩,現(xiàn)在他有了兒子孫子了,他得拽起腳板緊跟上去才對咧!馬老三興沖沖找出剃頭刀子,把剩下的胡子刮凈,然后端起封素美給他帶來的圓鏡子照耀了一番,這才重新走出家門。這一回馬老三盡量放慢步子,馬老三對自己說道,你慌什么呢,這樣慌里慌張的哪像個老子樣兒,兒子孫子呆那里好好的,也不是去晚了就沒份了,你慌什么呢。想是這樣想了,可步子還是不由自主地加快著,沒多會兒又呼呼地奔跑起來。
三
馬老三跑進(jìn)村里大街時已喘成對蝦,他一下就看到了他的兒子賀紅鷹。他的兒子賀紅鷹直挺挺站在大街上講外國話,他一手掐在腰里,另一只手不住地舞動著,他的嗓門很大,但聲音嘶啞,像木槌敲在破鑼上那般揪心撕肺。孩子已經(jīng)累毀了!馬老三顧不得喘息,哈達(dá)哈達(dá)地跑過去捉住兒子的胳膊:紅鷹,你累了,回家歇歇吧,歇夠了咱們再出來說。賀紅鷹把馬老三推開,按部就班地往前走了幾步,把手一揮接著講演。嗚哩哇啦嘀哩嘟嚕。馬老三哭起來,紅鷹,咱回家喝酒,大叔管你喝酒,中吧?賀紅鷹聽而不聞,視而不見,繼續(xù)講著他的外國話。
馬老三抹了一把淚水,轉(zhuǎn)身往賀紅鷹家走去。兒子讓燒酒折騰得不知人事,他那寶貝孫子還不知過著什么日子呢!封素美告訴過馬老三,賀紅鷹賀金寶爺兒倆還住在老賀支書遺下的老宅子里。三十五年前莊子里最為高級的瓦屋住宅,現(xiàn)已破落得不成樣子。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這句老話一點不假。馬老三來到兒子孫子的家門口,打眼一瞅又心酸地掉下淚來。跟四周圍的房子比一比,兒子孫子的住處不是房子,是垃圾。土院墻只剩半人高,院門已不知去向了,比老人們的豁嘴還難看。院子里荒草叢生,只有一條通向屋子的細(xì)徑,像荒山野地里的兔子路。屋頂波浪起伏,瓦片殘缺不全,紅瓦已變成黑瓦。土坯墻壁上的白灰面兒脫落殆盡,同樣是波浪起伏滿身瘡痍裂痕道道,夾雜著許多花花搭搭的老鼠洞。馬老三心里道真是爺們啊,全莊五百戶人家大概再找不出他馬老三和賀紅鷹這么兩處好房子了!
馬老三走進(jìn)院子,發(fā)現(xiàn)稀爛的房門上掛著鐵鎖,他揪扯著頭發(fā)呆站了片刻,一把一把地抹著淚水往回走來。馬老三想出去打問一下,孫兒賀金寶干啥去了。孫兒賀金寶的事封素美也說過,賀金寶一天學(xué)也沒上,早就是一個社會人了。馬老三猜想他跟賀紅鷹賀金寶的關(guān)系怕是都知道了,但通過氣的只有那個封素美,所以還是不要見人就說為好,只找封素美一個人說最合適。馬老三就走進(jìn)了封素美的雜貨鋪。封素美的雜貨鋪開在自家南屋,馬老三發(fā)現(xiàn)鋪子里有買東西的人,就瞅個機(jī)會招招手把封素美喚出門口,把想見孫子的話說了。封素美咯咯地笑了,她說哎喲喲,爺們就是爺們呵,聽見風(fēng)聲褲子都顧不得提了!封素美說急不急的差不了這半天,你那寶貝孫子晚飯時就回家了。
賀金寶目前在鄉(xiāng)里的建筑公司打工。賀金寶九歲起就進(jìn)入了鄉(xiāng)建筑隊也就是現(xiàn)在的建筑公司。鄉(xiāng)建筑公司經(jīng)理的爹當(dāng)過村支書,跟老賀支書來往密切,公司經(jīng)理見老賀支書的后代落難連飯也吃不上了,就收留了這個沒娘也算沒爹的小不點兒。起頭只管賀金寶吃飯,后來不再管飯,一天給兩塊錢,現(xiàn)在增加到了六塊。鄉(xiāng)建筑公司是個土耍,只圍著家前園后轉(zhuǎn)圈子,這些天在給鄉(xiāng)政府蓋飯店。鄉(xiāng)政府的飯局日益看多,票子流水樣流進(jìn)飯店酒樓里去,鄉(xiāng)領(lǐng)導(dǎo)就靈機(jī)一動自己蓋飯店,肥水流進(jìn)自家田。馬老三問明情況二話不說,拔腿就往村外走去,去鄉(xiāng)政府飯店工地看望孫子賀金寶。馬老三就要見到自己的孫子,他是既興奮又難過,興奮的緣由不用說了,難過的是孫子長這么大,他沒有親過他一回,沒有把過一次屎尿喂過一口飯。馬老三直想扯開喉嚨吼叫幾聲,把他的興奮和難過吼出來嚷出來,吼嚷得合天下都知道。
馬老三的腿腳輕快極了,一陣風(fēng)樣進(jìn)了鄉(xiāng)駐地。馬老三走進(jìn)已碼出三層樓的鄉(xiāng)政府飯店工地,問看門老頭賀金寶在不在。老頭讓馬老三稍等,不大一會老頭就領(lǐng)著賀金寶走過來。賀金寶的個子基本是個大人了,可模樣兒還是個孩子。賀金寶的褲褂上沾滿干的濕的水泥,臉上星布著干的濕的水泥。賀金寶的嘴上插著一根煙卷,一路走一路貪婪地吸著。走到馬老三跟前,他也沒舍得把煙卷拿下來,舌尖一攪把煙卷移到了嘴角,問馬老三道:你找我?馬老三的氣息粗重起來,心慌得不行,腿一彎一彎地要站不住了。馬老三想把賀金寶摟進(jìn)懷里,使勁地親他,使勁地摸他,把自己這把老骨頭化進(jìn)孫兒的血肉里去。馬老三想告訴賀金寶,孩子,俺是你的爺爺,你的親爺爺啊。馬老三激動過分哆嗦成一個了,結(jié)果他什么也沒做成,只是抖抖顫顫地囁嚅出了幾個字:金寶,我是你馬爺爺,馬老三。賀金寶說,馬老三?哪個馬老三?馬老三說,闖關(guān)東的馬老三,挨門挨戶地給人鑿磨的那個馬老三。賀金寶笑了,他一下就笑彎了腰,煙卷從嘴里掉出來,他一手捂著笑疼了的肚子,一手拾起煙卷插進(jìn)嘴,吧嗒了幾口煙,說道,你就是那個老石匠啊,你就是那個一手鑿磨一手鑿女人的老風(fēng)流啊,笑死我了,真笑死我了!
馬老三明白了,在孫兒賀金寶這里,他馬老三依然是三十五年前的馬老三,依然是嘲笑的對象,他們?nèi)鋬删涫钦f不到一處的。賀金寶笑夠了,不咸不淡地問道,老石匠,你跑這里來尋我做啥?馬老三說,俺,來看看你。賀金寶說,我是大閨女小媳婦啊?你沒神經(jīng)吧?沒神經(jīng)就是吃錯藥了!說完這話,賀金寶撂下馬老三往回走去,邊走邊摸出香煙點上,鼻里嘴里噴吐出的煙霧沿著他的腦袋分兩路朝后飄來。
馬老三往前走了幾步,木木地站住了。他眼睜睜地看著賀金寶拖著煙霧走到正在蓋著的樓房跟前,抓起圓溜溜的安全帽甩到頭上,鉆進(jìn)用塑料布圍著的樓里去。馬老三知道他有些唐突了,自己的名聲臭不可聞,賀金寶又不曉得他祖孫倆的關(guān)系,怎么能指望看到孫兒的好臉色。孫兒真是好樣兒的,是個誠實的好孩子,他不昧著良心抹光滑墻,嫌惡就是嫌惡,懶得理睬就干脆不理。馬老三站在那里感嘆不已,眼睛直勾勾地望著樓框子,眼里呈現(xiàn)的卻是孫子的影像,孫兒真是他馬老三的種,身架兒面盤兒眉眼兒,活活地仿著馬老三脫下來的,比他的爹賀紅鷹像十倍二十倍,馬老三就覺著孫兒更親近更喜歡人。
看守工地的老頭攆他了,馬老三想想他們爺孫見面的機(jī)會多著,就戀戀不舍地往回走來。這回他的步子慢極了,老牛拉破車一樣,走三步一回頭,有時一步一回,孫兒賀金寶的樣兒老在他眼前晃,越晃越覺得喜歡人,馬老三的憂郁就全部讓喜興取代了,心里興奮得如同開了鍋的水,吱吱啦啦地歡呼,好孩子,真是個好孩子呵,天下再找不出這樣好的好孩子了!回到家里馬老三什么也干不成,眼巴巴地盼天黑。天黑后孫兒賀金寶吃過晚飯就回家了,賀金寶成為打工仔后,一日三餐在外頭吃飯,晚飯過后趕回家睡覺。還沒等到天黑,馬老三就去封素美那里買上一提兜東西,興沖沖地往兒孫家里走去。
賀紅鷹正躺在炕上睡覺。事后馬老三得知,兒子賀紅鷹喝上酒后興奮得要命,能夠連續(xù)演說三天四天,直到酒勁消失興頭兒才能過去,一旦過去立時筋骨酸軟困倦不堪回家睡覺。
兒子賀紅鷹睡的土炕真成土炕了,葦柴席不知牛年馬月的物件,到處都是窟窿眼子,剩下的地方也是灰塵仆仆,油頭垢面,根本就沒有席子模樣了。兒子賀紅鷹蜷縮在炕頭上,蓋著爛棉絮樣的被子,露著多少年沒洗過的腦袋,面目像一張皺皺巴巴的黑煎餅,頭發(fā)像刺猬又像綿羊毛。兒子的嘴巴剛好挨著一個席窟窿,呼出的熱氣濕出了拳頭大的炕面。馬老三的眼睛濕了,淚珠一個一個滴出來,怎么擦也擦不干。
天黑透時賀紅鷹醒過來,一看馬老三坐在炕沿上,一看抽屜桌上戳個鼓鼓囊囊的塑料方便兜,賀紅鷹眼睛里放出了亮光,馬大叔,你炕里邊坐,今晚上咱爺倆在這里喝吧,權(quán)當(dāng)給你老接風(fēng)了。馬老三傷感地說,紅鷹,大叔不喜歡喝酒,飯我吃過了,你吃點心吧,大叔給你們帶了點心。賀紅鷹的臉暗了一下,咽下口唾沫道,我還以為你把喝剩的酒拎來了呢,是點心,給金寶吃吧,我也不餓。賀紅鷹給馬老三倒水,難為情地解釋說茶葉剛好沒了,只得喝白開水了。壺是正宗的面瓜型茶水壺,顯見是老年間物件,水碗則是吃飯用的白瓷碗。兩個人就坐在炕沿上喝起了開水,說是開水,只是不涼罷了,不知是哪一天積下的。
馬老三眼下最想說的東西是酒,兒子只有把酒戒掉,日子才能一步一步好起來,繼續(xù)喝下去,日子要多可怕就有多可怕。馬老三忽視了兒子賀紅鷹腦子里轉(zhuǎn)繞的也是酒,馬老三不提酒字,他已經(jīng)抓耳撓腮渴念得不行了,一提酒字,賀紅鷹腦里眼里全是酒了,甚至馬老三也變成了酒,一瓶古色古香的老燒,他直想把他的頭蓋揭開痛飲下去。賀紅鷹看得最多的地方是蹲在桌子上的那個大兜。馬老三此時只曉得想著怎么樣勸兒子戒酒。馬老三對賀紅鷹道,紅鷹,喝大酒那滋味挺遭罪吧?賀紅鷹說,我沒喝醉過。大叔,你頭一回到我家,又是幾十年沒見面了,不招待你喝頓酒我心里過意不去。馬老三說,咱爺們喝酒的日子長著,不在乎這頓那頓。紅鷹,你喝大了酒遭罪自己不曉得?賀紅鷹說,喝大了自己還能不曉得?沒醉過嘛。大叔,不喝頓酒說什么也過意不去,只是你大侄子這幾天手頭緊巴,又不好意思去借去賒,太對不起大叔了!馬老三說,大叔不是外人,別客氣了。紅鷹,大叔得給你說實話,酒癮大的人有喝得家破人亡的哩!賀紅鷹說,這種人太糊涂了!大叔,這樣吧,你不喜歡喝酒,我去把今早上喝剩的那些提來吧,只提兩棒也中。馬老三說不出話來了,心里又疼又氣,直想一個巴掌扇過去,可是想想自己的名分沒有正起,可能要把兒子打毛了,手攥了攥便作罷了。賀紅鷹說,大叔,我去提了?馬老三有氣無力地道,今上午去了十幾個村人,酒喝光了。賀紅鷹像散光氣的吹泡,身子登時委頓成一堆,眼睛投向塑料兜時又振作了些,心不在焉地陪著馬老三喝溫水,坐立不安地盼著馬老三快快離去。
賀金寶八點多鐘回到家里。進(jìn)屋后看到炕上的馬老三就跟沒看到一樣,悶聲不響地走過去一徑往里間他的睡屋走去。賀紅鷹大喝一聲站住。賀金寶站住,偏過頭去問賀紅鷹,干啥?賀紅鷹捺了捺情緒,但依然是氣哼哼地,說,看不見來客了?這是你馬爺爺,剛打關(guān)東回來的馬爺爺,叫一聲!賀金寶翻了翻眼皮說,見過了。說完一大步走進(jìn)了里間屋。賀紅鷹朝馬老三搖頭苦笑,抱歉地說,打小沒了娘,我又顧不上管他,禮數(shù)的事一點也不知道了。馬老三的心讓孫子帶進(jìn)了里間,他跳下炕,從方便兜里抓出兩包點心讓賀紅鷹吃,剩下的抱著進(jìn)了里間。孫子的睡屋比兒子的略好些,墻上糊著報紙,還有幾幅女演員的畫,席子只幾個破洞,鋪蓋卷沒有露花。賀金寶躺在鋪蓋卷上望著黑乎乎的屋頂出神,看到馬老三過來他忽一下坐起身,摔三打四地展開被子,和衣躺進(jìn)被窩。馬老三訕訕地道,金寶,你想睡了?賀金寶睜開眼睛說,你想干啥?馬老三說,金寶,你餓不餓?馬爺爺這里有點心。賀金寶說,你到底想干啥?有話就快說。馬老三說,沒話,沒話,我擔(dān)心你沒有吃飽。賀金寶說,沒事我睡了。說著翻過身去閉上了眼。馬老三說,你睡吧,我坐坐就走。賀金寶說,身邊有人我睡不著!馬老三趕忙站起來,馬爺爺走了,你好好睡。賀金寶說,把點心拿走!馬老三擔(dān)心孫子認(rèn)真讓他拿走,趕快退出里間,跟賀紅鷹打個招呼離開了兒孫家。
賀紅鷹醉酒,天剛泛亮馬老三就聽說了。馬老三是聽雜貨鋪老板封素美說的。封素美說昨天晚上賀紅鷹拿著馬老三的點心去不知哪家鋪子換了兩棒燒酒,一出鋪子就嘴對嘴全部干光,接著便在大街上開起了會議,哇啦哇啦地弄得全莊人沒睡好覺。封素美罵那家換酒的鋪子財迷心竅喪盡天良,這么個弄法鋪子說倒就會倒的!封素美不是來傳遞消息的,是送貨上門的,消息只是捎帶的事。她又給馬老三帶來了兩掛門簾,兩只水桶,一個枕套,一個煙缸,一套茶具,兩雙襪子之類物件,封素美說這些物件全都物美價廉,換個地界再買不到,馬老三卻覺得價碼偏高了,還不是平常的高,但馬老三心里惦掛著兒子醉酒的事不清凈,加之剛剛回鄉(xiāng)得給鄉(xiāng)親們留個好印象,就滿口滿應(yīng)地收下了。
四
這天起馬老三天天黑日都要去看他的兒子孫子。馬老三捏咕出個由頭兒,說他跟老賀支書是老相好,老賀支書的后代,就等于是他馬老三的后代,按理說他應(yīng)把小孫子接過去養(yǎng)起才對。馬老三回回都拎著東西。馬老三拎去的東西,轉(zhuǎn)眼就讓兒子賀紅鷹換成燒酒,換成了在大街上走走停停地講外國話的另一個人。馬老三就冷冷心不盡情地往那里拎了,頂多捎一點吃貨,看著兒孫倆當(dāng)場吃完。時不時的,馬老三還偷偷地掖給孫子一點錢,供他零花。馬老三天天過來,卻是很少撈著跟孫兒多說話。一般情況,孫子摸黑回家后,不看炕頭上的馬老三,不看陪著馬老三說話的賀紅鷹,就一徑走進(jìn)他的睡屋去了。馬老三過去給他送吃貨送錢,日久天長他也不拒絕了,臉照舊是冷的,話幾乎沒有,頂多淡淡無味地說句:沒想到我爺爺還會有你這么個相好的,接著就說他累了困了,要睡。馬老三只好依依不舍地退出來,跟賀紅鷹說話。有那么幾回,兒子也排除酒念全心全意地陪伴他,他坐到什么時辰,賀紅鷹就陪到什么時辰,不斷地往馬老三碗里續(xù)白開水,搜腸刮肚地找話出來跟馬老三說。原來賀紅鷹是個明理的人,他什么事情也知道,如今的人為什么喜歡當(dāng)干部,怎么樣才能夠發(fā)家致富,他的窮困日子是怎么回事,繼續(xù)下去要有多么危險,他說得頭頭是道。馬老三的主要話題依然是讓兒子戒酒。馬老三說,紅鷹,你往后能不能不喝酒?賀紅鷹說,喝酒是毛病!不喝酒,國家就要砸酒廠了。馬老三說,可你喝了酒就去大街上開會,過日子的事全撂了,你看看你這日子過的! 賀紅鷹說,馬大叔,你怎么胡說起來了,我多會去大街上開會了?馬老三苦不堪言地咽下口唾沫,道,你看看你看看,喝上酒你什么事情也不曉得了!紅鷹呀,酒這東西,說好是好,說孬真孬,有了時就喝點,喝幾杯就算,沒有就別老想著它才對。這話說到賀紅鷹心里去,他說他這個毛病真得改了,以后一定不再心心念念地找酒喝,非喝不可時一定不再喝醉。這話說過,賀紅鷹轉(zhuǎn)頭就把它忘得凈光,第二天中午不知在哪里尋到了一頓酒,在大街上把會議開到下半夜。如此三回五回,十回二十回,馬老三便絕了拉兒子回轉(zhuǎn)的念頭,他這才看出這個事的嚴(yán)重性來了。
馬老三認(rèn)真生氣了,生兒子的氣,也生他自己的氣。賀紅鷹真是他馬老三的種,自己管不住自己的?;叵氘?dāng)年,年輕的馬老三學(xué)會了鑿磨的營生,生產(chǎn)隊長便讓他脫產(chǎn),去各家各戶鑿磨,一盤磨五分錢,往隊里交錢記工分。交一毛錢記十分工。馬老三便挨門挨戶把這個營生干上了。馬老三穩(wěn)穩(wěn)地坐在人家磨房里叮叮咣咣鑿磨的時候,這戶人家的小媳婦就圍著他轉(zhuǎn),端茶遞煙,端水遞毛巾,臉蛋笑成一朵牡丹花,專揀順耳朵的話給他說。馬老三明白,她們是想讓他把磨鑿好,同時又少出二分錢,甚至免費。馬老三的心思就慢慢花起來,馬老三三十歲了,光棍生活已成定局,想女人已經(jīng)把他的心想灰了。馬老三就這么花起來,從享受小媳婦的煙茶和話兒,發(fā)展到玩笑似的動手動腳,再發(fā)展到摸頭發(fā)摸身子,再后就發(fā)展到了壓摞兒。馬老三享受到了女人的光身子,那種享受真是妙不可言,而且搞開了頭兒,其它時間小媳婦也不拒絕了,而且不是一個兩個,只要馬老三主動出擊,基本是無往而不勝。靜下心來的時候想想,馬老三也知道這不是好事,是毀人毀己的爛糟事,得快點剎閘才對,可一進(jìn)磨房,一沾到水靈俊俏的小媳婦的邊兒,馬老三就身不由己了,就忘乎所以地動作起來。要不是搞了老賀支書的填房女人,馬老三怕是要給全村的年輕婦女播上種。給村干部家鑿磨不能收費,還不敢打馬虎眼兒,這個事情官娘子們心里清清爽爽。馬老三色膽包天對老賀支書的填房女人起歹心完全是為出一口氣,年輕氣盛的馬老三氣鼓鼓地想,這個老賀憑什么呢,娶了兩房離了兩房,房房女人拔尖壓號,眼前這個是第三房了,也是仙女樣俊俏,豆腐般嬌嫩,而我馬老三連個老母豬樣的貨也娶不上,老子哪點比他差呢!馬老三就試試探探地動手了,兩只磨盤鑿?fù)旰蠑n兩個身子也合攏了。馬老三沒想到進(jìn)展如此神速,更沒想到那填房女人把他當(dāng)成了寶豆兒,規(guī)定三天一回,風(fēng)雨無阻雷打不動,直到東窗事發(fā)不得不住手為止?,F(xiàn)在,馬老三想到了兒子賀紅鷹,賀紅鷹也知道找酒喝不對,喝醉酒不對,可事到臨頭還是要找還是要喝,這不是脫了他馬老三的模子又是什么呢,龍生龍鳳生鳳,鴨子的兒女會撲通,馬老三沒有道理一味怪罪兒子的。
馬老三對賀紅鷹嗜酒如命無計可施,成了心病,盤來想去就想到了讓他認(rèn)爹的事。心病一下去掉了多半,他顛顛兒走進(jìn)了封素美的雜貨鋪,托封素美去給賀紅鷹父子下話,把他跟他們父子倆的關(guān)系戳破。封素美代表村里群眾,由她去解說令人信服。馬老三的意思,這層關(guān)系公開后便于管理他們,他可以以身作則,帶領(lǐng)他們往好草里趕,還可以以老子的身份發(fā)號施令,實在不行還可以揍他。
封素美很快就傳過話來。封素美過來傳話順便又帶來了幾樣日常用品,馬老三收下點過錢后她才開口說話。封素美首先說的是馬老三的孫子賀金寶,賀金寶讓封素美轉(zhuǎn)告馬老三,說馬老三那個老流氓再敢踏進(jìn)賀家的門,他就一棍子敲斷他的狗腿。那兒子賀紅鷹聽完封素美的話后沒吭聲,沒說認(rèn),也沒說不認(rèn)。封素美捎來的就是這些。馬老三聽完封素美的話也沒吭聲,封素美離去后他哭了,他說孫兒金寶對著哩,認(rèn)這樣的老東西做爺爺,孫兒把臉掖在褲襠里也不好意思出門哩。
封素美離去不多會賀紅鷹影兒似地飄進(jìn)門了。馬老三哭著說,紅鷹,我真的是你親老子呀。俺的話有假,封素美的話有假,你就再去找?guī)讉€人問問,俺真是你的親老子呀!賀紅鷹不山不水地說,家里有酒吧?馬老三遲疑了一下,說,有。馬老三轉(zhuǎn)身去墻旮旯的包袱里拿,賀紅鷹先他一步把酒瓶抓出來,馬老三的手按在了酒瓶上:紅鷹,你先認(rèn)下你這個不成器的爹,背地里認(rèn)下也中。賀紅鷹說,我認(rèn)下。話沒說完賀紅鷹就嘣一聲把瓶蓋咬開,嘴對嘴兒咕嘟咕嘟灌進(jìn)去三指多酒。馬老三說,鷹兒,你認(rèn)下了?賀紅鷹點點頭,又把瓶口對在了嘴上,咕嘟咕嘟往肚子里灌。馬老三說,鷹兒,既然你認(rèn)下了,那就喚一聲,喚一聲爹。賀紅鷹說,你不喝點?馬老三說,不喝,鷹兒,喚俺一聲吧!喚一聲吧,讓俺喜歡喜歡。賀紅鷹不再言聲,喝一氣,喘息一下,再喝。賀紅鷹再次說話時,已經(jīng)不認(rèn)識馬老三了,他抹了幾下嘴巴,突然睜大眼睛對馬老三道:你在這里干什么?這草是喂牛的,牛吃不下去。馬老三說,你認(rèn)下了這個爹,你得叫哇鷹兒,你得叫哇。賀紅鷹手里的酒只剩下瓶底兒了,他喝得不那么急躁了,同時話語多起來,他說道,聲東擊西的花招誰也會使。什么是好東西,錢是好東西。你不敢問吧同志。好漢不吃眼前虧。你想干什么,我問你想干什么……說著說著突然轉(zhuǎn)成了外國話,嘰里咕嚕嗚哩哇啦,賀紅鷹說著外國話走出門去,向著村里的熱鬧所在走去了。這樣幾回過后,馬老三突然醒悟,是不是賀紅鷹賀金寶早就曉得他們跟馬老三的關(guān)系了呢?爺兒倆根本就不想認(rèn)他這個老子,甚至是反感透了,孫子年少把心里話直通通地說出來,兒子想找他蹭點酒喝,骨子里也是壓根就不想認(rèn)他。大概是這么回事。可能是這么回事。鐵準(zhǔn)是這么回事!馬老三挨了悶棍敲似的蔫耷耷地垂下了頭。
馬老三傷心了些日子,自己把自己說服了。賀紅鷹賀金寶不認(rèn)他這個老子爺,責(zé)任在他馬老三。賀紅鷹這粒種子,是他用下流骯臟手段播種出來的,兒子孫子出生長這么大,他屎尿沒把過一會,稀湯沒喂過一口,到頭來卻想站出來當(dāng)現(xiàn)成老子,天下哪有這樣的美事兒。馬老三想開了。馬老三進(jìn)一步想,不認(rèn)歸不認(rèn),血脈關(guān)系卻改變不了,紅鷹金寶的日子那般艱難,他這個當(dāng)老子的應(yīng)拉扯他們,就算將功補(bǔ)過吧。
馬老三重新鼓起了勁頭兒,不幾天他就想到了起屋,想到了打鐵的買賣。起屋是為給賀金寶娶媳婦,馬老三決定把老房子推倒,重新蓋起寬敞明亮的大瓦房。做買賣是為給他父子倆積攢些錢,貼補(bǔ)家用。馬老三起先想到的是待新房子蓋好后,他就拾掇起鑿磨的家什干老本行,打問了一下,老家跟黑龍江情況相仿,早已沒有了石磨,年輕些的人甚至不曉得石磨為何物了。三十五年前,馬老三時不時地煅打鋼鏨子。馬老三就舉一反三,決定打鐵,給莊戶人打制锨镢鋤鐮等器具,這些器具像當(dāng)年的石磨樣家家戶戶都用得著。馬老三算了下歲數(shù),虛七十一,其實還不滿七十,又踢了踢腿揮舞了一下胳膊,他覺得自己還不老,不出意外情況的話,五年鐵還能打下來,活到金寶結(jié)婚沒有問題。馬老三的興頭兒上來了,他要活到孫兒結(jié)婚,他保證會活到孫兒結(jié)婚。
說干就干,馬老三當(dāng)天夜里就去找村支書石鋒。馬老三的骨里肉里滋生出了勁頭,可畢竟是七十多歲的人了,說倒就會倒下來,他得快些把房子豎起才行。村支書石鋒正躺在客廳的沙發(fā)里想事情,這時候馬老三還不曉得,石鋒支書正在想的是拍專題片的事情,意思是放一個響炮,這事已經(jīng)跟縣里的攝影記者合計妥當(dāng),還有一些具體問題有待解決,主要是資金問題。石鋒的思路讓馬老三弄斷,有些不耐煩地坐起來接待馬老三,待馬老三把情況一說,石鋒變了模樣,他讓馬老三坐,一邊讓馬老三坐,一邊招呼媳婦過來給馬老三泡茶:馬大叔,你起屋合法,選個日子起就是。不過我想問你個話,你這趟回來到底帶了多少錢?馬老三說,不多,起屋夠了。石鋒笑笑,馬大叔,我要的是實話。馬老三說,石支書,你這是啥意思?石鋒怪笑著說,你真不懂?馬老三說,俺真不懂石支書。石鋒說,真不懂我就不多說了,多說了沒意思。不過有一樣馬大爺,你起屋是不明智的。就算你錢多得實在是花不完,一沓一沓地打水漂也花不完,這個屋你也不該起。你想想,起這么個寬敞明亮的大屋,你能住幾天,到頭來還不是歸村里所有?馬老三被搞糊涂了,石支書,俺哪來那么多錢,俺沒那么多的錢哩。石鋒說,不說吧馬大叔,再說就更沒意思了,回家操持著起屋去吧。馬老三還想解釋,石鋒揮了揮手,說他眼下沒心思多說,馬老三只好打住,揣一肚子疑惑告辭回家。
五
馬老三就開始準(zhǔn)備起屋。馬老三在莊里一問,老家情況跟八里屯一樣,起屋容易得很,只要拿得出錢,呼啦啦就立起來了。莊子里就有十幾個專起民宅的建筑幫。不光建筑行業(yè),其它行當(dāng)也這樣,看到有錢可掙,便一窩蜂地?fù)砹松先?。對此封素美牢騷滿腹,她說莊里開鋪子她是頭一家,半月里就又冒出三家,現(xiàn)在是整整十七家,一家管三十來戶,屁也賺不到了。二日上午,馬老三就同莊里的建筑幫議定了包工包料起屋的章程,接著去找草場村的活神仙鄭四瞎排了八卦,兩天后日頭冒紅時破土動工。支書石鋒的話馬老三早丟腦后去了,他只是奇怪了一陣子,覺得石鋒說他起屋就是有老鼻子的錢,這是從何說起,沒有道理。不料事情還沒有完,這天下午石鋒用大喇叭把馬老三喊到了村部。
石鋒向馬老三訴苦。石鋒的模樣兒和話風(fēng)不像訴苦,像給村民攤派活計,可在馬老三聽來是訴苦。石鋒說現(xiàn)今的黨支書真他娘的難干,首先得民選,然后才是黨選,選出來后,村民指手劃腳,盯著腳后跟找事兒,鄉(xiāng)政府那里呢,尋個由頭兒說撤就撤,就等于是堵在死胡同里的老鼠樣兩頭夾擊,一不留神就會做成肉餅子。主要問題是開拓創(chuàng)新,賺錢掙錢。這年頭最難弄的就是錢了,偏偏錢的位置越來越顯重要,祖宗八代可以沒有,親戚朋友可以沒有,錢不能沒有,沒有錢就等于沒有一切,甚至沒有了命,他石支書都快讓錢給憋死了。
馬老三好生疑惑:難道村支書要向他這個糟老頭子討錢不成?
石鋒訴過苦便掉轉(zhuǎn)話鋒,說馬老三起屋的思路他已理清,無非是想把丟掉的臉撿回來,在老少爺們面前顯擺一把。這就像某些富翁富婆,錢沒地方花了,或者是錢的來路不明,就捐獻(xiàn)出去賺個臉兒,掙個政治影響,為日后更稠地掙錢更大地?fù)P名打下基礎(chǔ)。石鋒已召集會議做出決定,只要馬老三捐獻(xiàn)出巨款,給莊里的經(jīng)濟(jì)建設(shè)和改革開放做出貢獻(xiàn),就在村口立功德碑,把他的畫像供在村部里,讓馬老三這輩子風(fēng)光,下輩子風(fēng)光,只要村莊存在,馬老三就永遠(yuǎn)風(fēng)光。石鋒說,馬大叔,你要是沒糊涂的話,會掂得出這比那幾間屋子光面多了吧?
馬老三傻了。馬老三說,石支書,你在取笑我?
石鋒擺了擺手,馬大爺,我說過,多余的話別再說了。你現(xiàn)在想不通,可以回去考慮,考慮清楚了后再來找我。
馬老三張了張口。馬老三再找不出話來說。
馬老三回到家里,按著支書石鋒的意思開始考慮,只考慮清楚了一點:石鋒說他有錢,硬把大款帽子扣到他頭上,實在是蠻不講理。支書是村里的一把手,他可以指驢為馬,可以由著自己的性兒來,但他怎么可以硬說一個平常百姓有大把的錢呢,真是太不講理了。
馬老三就不再為這事費神了,大款帽子又不是當(dāng)年的四類分子帽子,講不清就不講吧。馬老三就集中注意力忙起屋的事。起屋的事也沒多少好操心的,莊里的建筑幫包圓兒,拆解老屋,置辦材料,奠基砌墻,拉席上炕,馬老三做甩手掌柜,暫住在臨時搭建的小屋里,一當(dāng)落腳一當(dāng)看守,到時候只等著往新房里搬遷就成了。
這天日頭冒紅時依照鄭四瞎的推算按時動工。馬老三在老屋的陽溝口燒過紙錢,通知土地爺他要大興土木,不周的地方請多多關(guān)照,完后馬老三起身在簌簌落土的屋墻上劈了一镢頭,砸老屋起新屋的的工程就開始了。建筑幫的幫頭兒把活計調(diào)派妥當(dāng),一幫子人搭建供馬老三暫住的臨時屋,一幫子人爬到屋頂上去掀屋頂,一時間老屋煙塵四起,人歡馬炸,熱鬧非凡。馬老三激動得沒了辦法,他這輩子還沒有親自經(jīng)手過起新屋呢,因他是雇農(nóng)出身,又是光棍兒,這三間老屋是隊里蓋的,沒用他操心更沒用他破費什么。馬老三興奮得忘乎所以,泡上茶水,擺出香煙,又跑到屋跟前去幫著干活,干了沒幾下就讓幫頭兒制止住了。幫頭兒說,老馬,咱們先小人后大人,你搭工進(jìn)去,日后咱們的帳沒法算呢!馬老三知道他們多慮了,怕他耍賴皮少給錢,他只好停了手,走到臨時屋的地方袖著手樂呵呵地看熱鬧。
人多力量大,臨時屋半天工夫就落成了,是仿著看瓜屋的模樣蓋的,因已是初冬時候,小屋蓋得扎實厚重,又編了一個厚厚的草簾子掛在小小的門洞上。屋子雖小,卻是過家之道齊全,馬老三覺得新奇,忍不住瞅瞅小窗戶,去木板搭建的鋪上躺躺,蹲在灶門口拉幾下風(fēng)箱,使勁兒吸吸鼻孔,往肚子里吸抹在磚墻上的新泥味道。
傍晚收工,馬老三的老屋已沒了蹤影,梁檁木料堆到了臨時屋旁邊的空場上,土塊子攤開來墊了屋場,只閃下了幾堆馬上要派新用場的爛石頭。馬老三吃過晚飯還不能睡,興沖沖地圍著屋場轉(zhuǎn)圈兒,昏花的眼睛里不斷地展現(xiàn)出無限光明的圖景:新房子紅磚到頂,一色的玻璃窗門,寬敞明亮氣派高貴,孫子賀金寶領(lǐng)著俊俏的媳婦出出進(jìn)進(jìn),不久孫子和孫媳婦的手里多出一個小孩兒,那是馬老三的重孫,新房子里愈發(fā)人丁興旺喜氣洋洋了。馬老三讓這情景弄得興奮異常,一口一口地咽唾沫,露水把身子打濕才記起回屋。
馬老三躺在小屋的鋪板上,聽著遠(yuǎn)處村落里傳來的驢叫聲,忽然覺得不大對頭,不對頭在哪里,他想了一會才想明白:今兒一整天,除了起屋的建筑幫,外人一個也沒到這里來。馬老三回家的這些天里,日夜都有人過來的,賀紅鷹過來蹭酒喝,蹭成蹭不成的,每日都要過來幾趟。老少爺們找他來閑打牙,逼迫他講那些他現(xiàn)在實在不想講的花花事。今兒他們一個也沒過來。這事馬老三一下就想明白了,他們是擔(dān)心給他添亂影響起屋呢。馬老三嘆了口氣,看來不服老不行呵,多么簡單的事情也要思謀一會才能清楚。這么一想馬老三愈發(fā)覺得日程緊迫,他得抓緊時間把屋子蓋起來,盡快地購置打鐵家什開始掙錢。
馬老三的心思轉(zhuǎn)到了打鐵掙錢上,想過沒多會,串門的人拍了拍草簾子進(jìn)屋來了。馬老三心里道真是想啥來啥,打眼一看來人是開雜貨鋪的封素美,就以為她又是來給他送東西的,馬老三就有些做難,封素美送來的東西有些他根本用不上,送到臉前又不能不收,現(xiàn)在看她送起來沒頭了,這可咋辦呢。馬老三看到是她趕緊去看她的手,一看兩手空空,顯見是專程來看望他的,馬老三的心便立馬轉(zhuǎn)熱了,趕緊張羅著讓封素美坐。封素美順從地挨馬老三坐下。馬老三這才發(fā)現(xiàn)封素美的神情兒有點怪,不跟前幾回見面那樣眉飛色舞咋咋呼呼,像換了一個人,換成了見人就臉紅的大閨女。封素美坐下后就低下頭告訴馬老三,她知道馬老三一個人的日子不容易,心里就始終惦念著,可她天明天黑不得閑,鋪子里沒有買貨的有說笑的,時時刻刻有人在,方才好歹戳了個空兒關(guān)上鋪門。馬老三的心更熱了,感激地說,一個人過了四十多年,習(xí)慣了。你喝水不?封素美說她不渴。封素美抬起頭,默默打量了幾眼小屋子,捏捏油漬麻花的鋪蓋,再看馬老三時她的眼圈紅了,馬大爺,有個事情,我得讓你知道。馬老三說,什么事?封素美說,這塊事我實在說不出口,可想來想去,還是得說,不說是不對的。馬老三睜了睜眼睛,什么事?
封素美說,我娘說,我的親爹是你。
馬老三的眼睛嘴巴一齊張大,他驚呆了。
封素美說,這塊事是她娘臨咽氣時告訴她的。她娘本來不想說,總之這是女人最難出口的事,可是想想親爹終歸是親爹,兒女是親爹的心頭肉,不讓兒女知道親爹是誰天理不容,她娘就羞紅著臉把事兒給閨女說了。她娘說,馬大爺給她家鑿磨,回回都少留他們的錢,那時的幾分錢,可能就是一條命哩,她娘就萬分感激馬大爺,就把身子給了馬大爺。她娘說,她把身子偷偷給馬大爺使,她到死不后悔,因為她的男人不是男人,是個沒出息的窩囊廢,脾氣卻柴得夠戧,火了時就把老婆當(dāng)作敵人拾掇,她娘不僅不后悔,還暗暗喜歡著哩。要不是姥姥家的出身是老中農(nóng),娘嫁了馬大爺會連累他,娘就一跺腳跟馬大爺過日子去了。娘臨死時一再囑咐閨女,馬大爺回家后要趕緊去認(rèn)親,明里礙著假爹不敢叫爹,背地里要加倍地孝敬他??墒怯H爹馬大爺站到臉前后,她又不好意思相認(rèn)了,盡管一時間不好意思認(rèn),但她時時刻刻都想見到爹,心里想著時時刻刻見到,面子上卻更不好意思見了,見的時候只好提著些東西當(dāng)由頭兒。這些由頭兒本該送給爹,沒有送,一來怕爹看破羞死個人,二來別看她開著個小鋪子,可是村里的鋪子十七家,拆臺的拆臺,壓價的壓價,開鋪子倒開出一腚饑荒,一來二去就收了爹的錢。過后又一想,她的錢是爹的,爹的錢是她的,她今兒要了爹的,趕明兒她再孝敬給爹,這么做來合情合理呢,就把要爹錢的事放下了。今黑她不管不顧來認(rèn)爹,不為別的,她是想爹想瘋了,再不過來相認(rèn)怕是就窩憋死了!
封素美開口叫道:爹!
這一聲爹把馬老三叫得老淚橫流。馬老三顫巍巍地一連答應(yīng)了三聲,一聲比一聲顫抖。封素美撲到馬老三懷里,哽哽咽咽地哭起來。馬老三撫拍著她,想勸她別哭,他們父女倆相認(rèn)了,以后就不會分開了,他們應(yīng)該笑哩,應(yīng)嘻嘻哈哈地大笑哩??神R老三的哭聲也止不住,鼻眼里淚泉里胸腔里潮水涌動,一波一波地往外涌,他的話怎么也說不出口。
兩個人抱頭哭了一會,封素美率先住了聲,離開馬老三的懷抱,放眼打量了一下就打量出了活計,她把馬老三堆在鍋臺上的碗筷拾掇到鍋里去,高挽起袖管刷刷拉拉地開始洗涮。馬老三樂滋滋地看著她,不禁又淚水嘩嘩往外流,馬老三有了兒子,有了孫子,現(xiàn)今他又有了閨女,有了外孫兒外孫女,馬老三都要樂死了。封素美涮洗出碗筷,又把馬老三的衣物拾掇進(jìn)臉盆里,蹲在地上撲哧撲哧地搓洗起來。
封素美是迎著村里的頭遍雞叫聲離去的。馬老三把她送到村口。封素美消失后馬老三又在那里站了許久才轉(zhuǎn)過身子。馬老三哼著茂腔曲兒回到他的小屋,挑開草門簾,他看到屋子里站著一個人。馬老三以為是賀紅鷹,眼睛適應(yīng)了屋里的蠟燭光后,發(fā)現(xiàn)是一個老女人。馬老三意識到了什么,心里跳了一下,囁嚅道,妹子,你是咱們莊里的?
老女人生氣了。老女人抖抖索索地戳點著馬老三的鼻尖恨聲道,你連我都認(rèn)不出了?我把衣裳脫了,你就認(rèn)識我是哪一個了!老女人一屁股坐在小鋪上,哼哼唧唧地哭起來。她說三十五年來,她是白日想黑日想,盼著馬老三回來再喜歡她一回,哪怕只摸摸她的頭發(fā),她死也閉眼了。沒想到馬老三回來這么多天,她影兒見不到他,他把他的那些甜言蜜語都忘光了,他的良心讓貓?zhí)蛄俗尮烦缘袅恕?/p>
馬老三慚愧得要死。這個老女人,一定是當(dāng)年那些俊俏媳婦中的一個。人家情比海深,眼巴巴地盼著他回來,他卻無情無義,什么也丟下了忘光了,而且怕著她們遠(yuǎn)著她們躲著她們,擔(dān)心她們和她們的男人往他臉上吐唾沫,把他抬起來撂進(jìn)河里喂鱉。他羞愧得直想鉆進(jìn)鋪底下去躲起來。更為嚴(yán)重的是他把人家的名兒都忘記了,說啥也記不起這個女人是哪一個了,馬老三心急火燎地回想著,一張張小媳婦的臉從他眼前快快走過,走過了幾十張上百張,跟老女人老也對不上號。老女人忍無可忍,大喝一聲報出了自己的名字,馬老三這才醍醐灌頂記起了她是誰。
六
馬老三覺得老家的冬夜實在是太漫長了。馬老三在老家住過三十六年,從來沒有留意到冬夜是如此的漫長。馬老三是蹲在距老屋一百多步遠(yuǎn)的野地里感受這冬夜的漫長的。他蹲在野地中一叢三角形的玉米秸里,借著寒凜凜的星光,通過一塊塊黑糊糊的麥苗地,他能夠隱約看到他的小屋,以及小屋前頭日漸增高的房框子。從起屋的第四日開始,馬老三吃過晚飯就快步離開小屋鉆進(jìn)這叢玉米秸,直要蹲到下半夜甚至快天亮了,確信沒有誰再去小屋時,他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往回走。
拆解老屋的那天夜里,封素美去臨時屋認(rèn)爹,老女人過去敘舊走后,又有三個老女人去小屋看望過馬老三這個老相好。這就開了頭兒了,馬老三吃過晚飯不多會,莊里人就一個連一個地來了。馬老三不明白的是,他們?yōu)槭裁磫蔚冗@個時候過來,更不明白他們不是一幫一伙,而是一個一個地來,這個人從前門走出去,另一個人馬上從屋后頭轉(zhuǎn)出來,一個緊接一個。來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說的話則大體相同。老女人過來訴衷腸,說是三十五年來想死了馬老三,沒有馬老三的日子實在過不下去,現(xiàn)在好了,老相好終于重新聚攏了,想見就立馬可以見了。老男人過來賠不是,說是當(dāng)年糟踐馬老三是鬼迷了心竅,是一時糊涂,他們請求馬老三大人不記小人過,從此相親相愛。年輕男女基本上是過來認(rèn)爹認(rèn)爺爺?shù)?,他們說老子跟孩子血肉相連,撕不開扯不斷,如果不認(rèn)的話就是大不孝,就會遭到天打五雷轟。
馬老三熱血沸騰,恨不能跑到支書石鋒家里去對著擴(kuò)音器喊上幾嗓子。原來當(dāng)年的小媳婦們還掛記著他,原來莊子里多半的年輕人是他的后代!他馬老三是這個莊的莊主,他馬老三比石支書還有份量!
馬老三很快就知道他高興得太早了。馬老三發(fā)現(xiàn),人們來找他套近乎的同時,還想從他手里得到幾個錢。無論男女,不管老少,他們話語背后的意思是錢,他們是奔著馬老三的錢袋子來的。多半的人已經(jīng)表現(xiàn)得相當(dāng)露骨,他們一邊跟馬老三情意綿綿地說著話,一邊訴苦,他們說莊稼人的日子實在是太艱難了,地里的出產(chǎn)剛夠吃的,喂豬喂雞掙點錢,不夠孩子的學(xué)費村里的集資,遇上個頭疼腦熱、紅白大事,就愁得直想跳井抹脖子。這樣說著的時候,他們銳利的目光投向馬老三的衣裳口袋,投向馬老三的枕頭底,投向小屋內(nèi)的旮旮旯旯,投向可能藏錢的所有地方。馬老三感到了恐慌,同時生出了滿腹的疑惑。他首先懷疑起了那些自報家門的孩子是不是真的。馬老三明白,這件事情是不好懷疑的,認(rèn)爹認(rèn)爺爺這種事不是小事,說大能夠大上天去,人們怎么會胡認(rèn)亂認(rèn)呢!可馬老三還是不由自主地懷疑起來。他先想到的是賀紅鷹賀金寶父子倆,不多會他就想清楚了,他跟老賀支書的填房女人睡過覺,跟那女人睡的回數(shù)最稠。賀紅鷹出生的日子,老賀支書已結(jié)扎三年。再說他們的父子關(guān)系祖孫關(guān)系,也不是賀紅鷹賀金寶提出來的,絲毫沒有弄虛作假認(rèn)富貴假爹的意思。賀紅鷹賀金寶是他馬老三的種無疑。馬老三再次想到的是封素美。封素美她娘早已作古,馬老三想了半天也想不起她的模樣,想不出她的模樣,就無法斷定他們的關(guān)系。馬老三只好暫時擱下,接著去回想其他人。思想完畢三戶人家的時候,封素美她娘的模樣突地來到馬老三眼前:個子矮乎乎,身子胖乎乎,臉盤圓乎乎,脖子粗乎乎,粗脖子上蹲一顆花生仁大的黑痦子,黑痦子上長著幾根粗黑的長毛。就是這個黑痦子和幾根長毛,使得馬老三沒有同她發(fā)生關(guān)系。封素美她娘倒是想發(fā)生關(guān)系,她使出渾身解數(shù),跑前跑后熱火朝天,馬老三一看到她的黑痦子和長毛,就冷了涼了啥心情也沒了。馬老三想,他頂多摸過封素美她娘的身子。當(dāng)年莊子里的年輕媳婦,馬老三沒摸過身子的人可能沒有。這事想透,馬老三感到了恐懼,感到了刺骨的涼。封素美每晚必到,瞅個空子就神出鬼沒地鉆進(jìn)小屋了,封素美再喚馬老三爹時,馬老三的身上跳起雞皮疙瘩。馬老三想讓她走,讓她不要再來這里串門,可馬老三說不出口。盡管馬老三說不出口,可他對待封素美的態(tài)度已明顯變化了。封素美沒看出來,或者是假裝沒看出來,依然一聲比一聲甜地喚著爹,這里那里地找事兒做。封素美已經(jīng)講到開鋪子的事。她說只要她有足夠的錢置辦足夠的貨,她就可以把另十六家鋪子擠垮,眨眼工夫成為莊子里的富裕戶,讓馬老三過上最舒坦的好日子。
除了賀家父子外,馬老三再找不出一個真正的后人,也就是說,這些認(rèn)親的人有可能全是假的。馬老三就不認(rèn)真接待他們了,甚至有了明顯的涼意,認(rèn)親的人依然不斷溜兒,一個連一個地往小屋里走。粗略算算,三個夜晚過去,至少有三百多個家庭的男女去找過他了,有的是第一次去,有的去過二次三次。馬老三已經(jīng)不去推想他們是真是假,只是哼哈地應(yīng)對著,只差開口攆人了,認(rèn)親的人卻鍥而不舍,前赴后繼地往小屋里鉆,時間是越拖越晚了。起屋后的第三天里,雞叫三遍時還有人掀開草簾子,熱熱地喊著爹把睡夢中的馬老三推醒喚醒。馬老三疲憊不堪。馬老三驚恐不安。馬老三如馱了巨債的逃亡者突然陷入債權(quán)人的十面埋伏中。馬老三堅持了三天再也堅持不下去,他不敢在小屋里呆了,他搶在起屋的人收工前胡亂吃過晚飯,起屋的人往莊里走,他撒開大步往野坡里逃去,瞅四下里無人時,麻溜地鉆進(jìn)玉米秸垛里藏起來。
馬老三出外躲藏的第九天上,午夜時分突然下起麻稈子雨,三角架形的玉米秸垛不一會就打透了,大滴的雨水落到馬老三的頭上、身上。冬天的雨水比雪花凜冽百倍,馬老三凍得直打哆嗦,一分一秒地干受著,直勾勾地盯視著一百步外的小屋。夜這樣深雨這樣大天這樣冷,小屋那邊的人影子還是沒斷溜兒,直到雞叫兩遍時,人影斷了,馬老三又熬了一會,確信不會有人出門了,他才餓昏的老狼般沖出玉米秸垛,跌跌撞撞地跑回小屋。馬老三點燃蠟燭,在灶門口點起一堆火,脫掉濕衣披上棉被,唏唏啦啦地烘烤,身子熱乎了時他才去紙盒子里找衣裳穿。這時候馬老三突地呆住了。他看到,屋子里凌亂不堪,枕頭掉到了地上,鋪蓋被翻揭起來,兩只紙盒倒在地上,衣物鞋襪丟得到處都是。馬老三明白過來時急忙鉆到鋪底下去,雙手摸來摸去,摸了半天,他什么也沒有摸到。馬老三兩眼愣直,光著身子軟塌塌地坐到了鋪上。馬老三就這樣癡呆呆地坐在鋪上,忘記了寒冷也忘記了時間,木頭似的一動不動,如同坐化的老和尚,如同被雷電擊中的死人。半天后馬老三的嘴唇動了動,眼里突地涌滿了淚水,哽哽咽咽地哭出聲來,老天爺,這是誰干的呢,他做得真絕,做得可真絕呵。馬老三哭倒在床鋪上,身子抽搐成一團(tuán)。這可咋整呢,屋子蓋不起,娶孫媳婦的事可能就麻煩了!
馬老三一點辦法也沒有,起屋的事只得停下來了。屋子已砌起石頭墻基,主體磚墻已壘出半人高,馬上就要去鄉(xiāng)駐地購買門窗安裝窗框門框了。馬老三紅腫著眼睛告訴建筑幫頭兒,他起屋的錢讓老耗子嚼碎、吃掉了,屋子起不得了。建筑幫頭兒十分惱火,他們一年里也攬不到幾樁活,好不容易攬到一樁又要眼睜睜跑掉了。幫頭兒火溜溜地對馬老三道,錢讓老耗子糟蹋了,這事可怪不得俺們,你給俺們的錢不能往回要了吧。這是早就談定了的,馬老三預(yù)付三之一的錢,屋子完工那天剩余的一次付清,半道上翻悔三分之一的錢歸建筑幫。馬老三答應(yīng)了幫頭兒,幫頭兒又道,俺們推掉了好幾樁活計呢,這么樣了結(jié)還是吃虧,你得再搭上這兩堆磚。馬老三有氣無力地說好。建筑幫找來一臺手扶拖拉機(jī),磚頭一會的工夫就運(yùn)光了。屋場突然空曠起來,沉寂起來,空曠沉寂得如同黑龍江那邊吃人的沼澤地。馬老三望望半人多高的房框子,望望孤零零的小草屋,渾濁的淚水打著滾兒往下流。
中午時分,馬老三的心海消停下來,他想這件事情不能這么樣就了結(jié),人們的笑話倒在其次,要緊的是這房子蓋不起來,怕就要耽誤孫子娶媳婦了,他年紀(jì)這么老了,打鐵掙錢其實已經(jīng)很難,這房子怕是要永遠(yuǎn)這樣撂著了。馬老三不能這么樣撂開,他必須找到那個賊。
· 待續(xù) ·